第15章 牡丹(一)
第15章 牡丹(一)
因朱夫人打算中秋前一日去白馬寺敬香,到了八月十日,朱侍郎府上就到鋪子裏來取香了。
來的是朱府的一個管事,他因新奉承了朱府的大管家高興,大管家就把這差事賞給了他做。
這管事的進門,先是清了清嗓子,又昂了昂脖子,背着手,翹着頭,活像個神氣活現的大公雞,在鋪子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從屋頂一直打量到了磚縫。
方棟見這人不說話,只顧着顯擺傲氣,知道這必然是京中某一家的豪奴,因讨好的問:“不知這位官人要什麽?”
那管事賞了他一個三白眼,從嗓子縫了飄出來一句:“我家的香做好沒?若是沒好,仔細你家的下場!”事情還沒說,狠話就撂下了。
方棟頓時明悟,這個人必然是新上位的,正捉急顯擺他的能耐,打算找人捧場,于是順着他說,“定然已經好了,只是要取還要時間,您先請後面高坐。”把他請到裏邊,又讓人給他上茶。
這管事的這才有些滿意,說道:“我們夫人在你家定了十斤檀香、十斤乳香,打算去白馬寺敬佛的,可都齊全了嗎?”
方棟方知他是朱侍郎府上的,但是面上卻仍是奉承他:“知道您老要來,自然早就齊備了,小的就叫人去取來。”于是讓人從庫房中把他家的定的香取出來。
只見兩個矯健的少年郎擡着一個膝蓋高的箱子出來,方棟解釋道:“這裏面是兩座香塔,請貴客檢查。”說着便掀開箱蓋。
那管事懂什麽香?他抻頭看了一眼,見箱子裏果然陳列了兩座精致香塔,就哦了一聲。
方棟合上箱子,又命人取來一個手臂長的描金繪彩的香嬰木匣子,遞到這管事手上,說:“這是我家新制的靈犀香,與您家主人賞玩。”說罷從袖子裏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匣子,塞到這管事的手心裏,壓低聲音道:“這是小的孝敬貴客的。”
那管事拿拇指推開一條縫,瞄了一眼,又啪地一把合上,臉上瞬間就有了笑容。
再說話,這管事就親熱多了,“老兄,我看你以後前程遠大啊。這做人做事不僅要看個人才幹,和人來往也得靈光些才吃得開。”說着就開始吹噓,“就好似我家主人。文節度才進京,多少穿紫穿紅的都挨不上他老人家的邊,奉承不上,就我們侍郎,不僅進了他家大門,還被奉為上賓,都是因為我們侍郎在人情世故上的本事遠超過那些人啊。”
“哦,什麽時候京中有了一位文節度?莫怪小弟消息不靈通,我家是個小店,平時很少和當官的往來。”
那管事雙手一袖,傲然道:“你不知道也不稀奇,似你們這些平民百姓,只知道吃飽穿暖就是,哪裏知道大人物的消息。這文節度乃是天後娘家侄兒,曾任嶺南節度使,這回進京是聖人為了慶祝天後六十大壽,特意召回京城的。”
Advertisement
方棟又捧了他幾句,這管事才滿意地讓人把箱子擡到他家的車上。
大郎在一旁一直都沒說話,見那人的車走遠了,才湊到方棟身邊:“方兄,我今天才知道主人為什麽叫你管着鋪子,這樣欺下媚上的狗腿子,難為你還和他說的下去。”
方棟卻冷笑:“你我都是為主子做事,事事都要替主上考慮。揭了他的臉皮,我是痛快了,但得罪了他對主人又有什麽好處呢。況且,他都快是個死人了,我捧他幾句又能怎麽樣呢”
大郎問:“這怎麽說?”
方棟道:“他從前不過是個小管事,命數也尋常,但因父母積德,就蔭蔽到了他頭上,因此他能被提拔到了這個位置。只是他父母陰功也有限,只能保他一生溫飽,誰知他竟然得志猖狂,昨夜趁着酒興,□□了一個婢女,今早這婢女投井死了,怨氣深厚,已化作了厲鬼,最多七日,這狗東西必死!”
言之鑿鑿的樣子,簡直就好像親眼所見一般。
若是旁人說着話,大郎只會當時詛咒,但方棟這樣說,大郎卻很相信。
這就要從方棟的來歷上說。這方棟說起來倒是個貨真價實的人,只是生下來就不太尋常,他是個遺腹子,還沒出生,父親就早早亡故了,母親也不幸,在生他的時候難産,孩子沒生下來,自己就追随丈夫去了,他實則是死去的母親在棺材裏生下的。
那時候方家窮,死了根本等不到停靈七日,第二天族裏的人就找了口薄棺把他母親收斂好了,當日就下葬。誰知變故就在入土的時候發生了,擡棺人隐約聽見棺材裏有個孩子的哭聲,方家都以為是其母難産而死因此作怪,但那擡棺的自己剛得了一個兒子,心中一時憐憫,便自己把棺材打開了,一開棺,就見方棟正躺在其母腿間哇哇大哭,方家族親都非常震驚。
而且這方棟不僅出身與衆不同,長相也不類凡人,他生來就眇了一目,另一只眼睛裏卻有兩個瞳仁,因為獨特的出身與相貌,他一直被方氏族人排擠,十來歲的時候得了一場病,族中便都盼着他死去,誰知他不僅沒死,還有了個獨特的能力——能斷人福禍,知人因果。因為有了這能力,他就越發離所群居,後來不知怎麽,就到了小山身邊。
大郎見他那只獨眼中兩個瞳仁放出攝人的光芒,整個人陰恻恻的笑着,便是身為妖族都有些不寒而栗,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腹诽道:要是不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妖怪,自己比他倒更像個人。這方棟真不愧是棺生子,邪性的厲害。于是心中暗自警告自己,往後和他交際得注意些,萬不可得罪了他。
呵呵笑了兩聲,大郎嘴裏說,“嗨,那也是他活該,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嘛。”便揭過了這個話題,轉而問了道:“這文節度莫非就是近日常來找緋緋的那個?也不知那小丫頭有什麽好處,竟然讓個人間的巨祿想要娶她為妻。”
方棟兩個瞳仁在眼眶裏轉了一轉,說:“男女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見那緋緋命裏有一場诰命,恐怕就是應在這裏了。”
大郎聽了,若有所思。
果然,方棟說了這話沒幾天,朱夫人就上門來。
她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地對小山道:“唐姑娘,我這回來實則是受人所托。”說着就把現任嶺南節度使托她做媒的事情說了,“聽聞當年文節度的未婚娘子因故和他失散了,是姑娘收留了這位娘子,前些日子節度與娘子在市集遇見,方知姑娘的大恩 。這回節度托了妾來做中人,想要姑娘成全這一對有情人。”
小山聽了這話,不由暗暗挑眉,這文隐不願意自己出面得罪人,就推了朱夫人出來說話,偏這樣的事情,朱夫人還願意做,也不知他暗地裏許了什麽承諾給她,或是朱侍郎想借着文隐的關系搭上天後這艘船......
原來這文隐乃是天後的本家侄兒,當年文氏全家貶谪嶺南,天後為了重振家族進了後宮搏命,文氏其餘人便紮根嶺南。到如今天後掌權,眼見就要登極,原本潦倒落魄的家族也因此東山再起,甚至更加顯赫,畢竟若是天後登頂,文氏就與季氏同為皇族了。
故而朱夫人說起親事來很是熱情。
小山笑着聽了,并不表态,而是說:“雖然緋緋在我家裏,但這既然是她的終身大事,不問過她恐怕不好,不如把她叫來,夫人自己問她吧。”說着,讓人去叫緋緋。
侍女去叫人的當頭,朱夫人又道:“主人家的香真是靈驗,我只去白馬寺敬了一回香,犬子的姻緣就有了苗頭。”
小山一時不明白朱夫人怎麽又說起了香,“這功勞怎麽能算在香上,應當是夫人的誠心感動了佛祖,這才為公子賜下良緣。”
朱夫人卻不同意:“尋常的香怎麽能溝通佛祖?這都是姑娘的功勞啊。”說着眼中有些克制不住地狂熱,竟一把攥住了小山的手,“姑娘,我是誠心要買忘憂香的,這香對我有大用,若是有了它的消息,可千萬要通知我呀。”
小山知道朱夫人居心不良,是絕不可能向她透露忘憂香的蹤跡的,但也不好得罪她,只托詞以後有了肯定會告訴她。
朱夫人這才又恢複了方才從容不迫的貴婦模樣,接着開始的話題說:“文節度雖認定了緋緋娘子,但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勢利眼,緋緋娘子若是白身嫁過去,只怕往後交際被人白眼。正好壽陽公主和節度交好,她老人家乃是宗室長輩,身份尊貴,又素來喜歡小姑娘,是個極為慈愛的人,便提議要收緋緋娘子做義女,這樣娘子就有了身份和娘家,別人也不敢再說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小山卻還是那句話,自己不敢代替緋緋做主,正好說着話,緋緋來了。
朱夫人就拉着她的手,把剛剛的話又說了一遍。
小山問:“你是怎麽想的?”
緋緋低着頭,如雲的鬓發宛如楊柳一般垂下來,好一會兒,才聽她聲如蚊讷地嗯了一聲。
朱夫人合手一拍,笑道:“這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