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降仙(二)
第25章 降仙(二)
起初,蛙神在江南道是排不上號的鄉村野祀,只有正神的神威庇佑不到的荒村野地才會供奉。
但後來随着時間推移,精明的黎庶們發現正神們高高在上,對于他們的心願很少回應,即便偶爾誠感動天,但也很吝啬于回報,只能種什麽因得什麽果,根本不會和傳說中一樣,只要多多供奉就能心想事成。
但是像蛙神這樣的野神們,就要接地氣地多,誰給的好處多,誰得到的回報就豐厚,只要給得起供奉,就能心想事成,事事如意,于是漸漸民間就興起了供奉野神的潮流。蛙神也是這個時候逐漸被人知曉的。
等到梅娘出生的時候,她的家鄉已經十分信奉蛙神了,幾乎每一個村落,乃至城鎮中都有給蛙神建立的蛙神祠。這些蛙神祠中供奉着大大小小不同的青蛙,多的甚至有成百上千只,有的青蛙因為常年被人奉養,已經長到了蒸籠那麽大。
這個時候蛙神已經不像是尋常的野祀那樣,會輕易滿足凡人們的祈願了。但是由于蛙神是睚眦必報的性格,而且能夠操控蟲患,所以百姓們并不敢不再供奉它。
如果有人不幸得罪了蛙神,他們的家裏就會出現奇異的征兆,青蛙會出現在他家的餐桌、床榻上爬來爬去,甚至還會爬到牆壁上,多得從牆上都掉下來,這就是蛙神即将給這一家降禍的預示。之後這一家人可能會罹遭各種不幸,甚至會失掉性命,直到他們向蛙神認罪,賠罪至蛙神滿意為止。
剛開始,蛙神并不常懲罰百姓,它的獎懲都有據可依,但後來它就随心所欲起來,只對高官顯宦、富賈豪紳們有求必應,對尋常草民則是觸之即罰。
百姓們漸漸有些苦不堪言。
聽到這裏,小綠不由冷笑,“這難道不是自找的嗎?若不是他們貪心過甚,放着正經的神仙不去供奉,偏要去找些不知來歷的野神祈禱,怎麽會去招惹這樣不講道理的野祀騎在他們頭上?”
梅娘聽了,只能嘆息,“恐怕這就是我們凡人的宿疾了,人生在世,誰不想有求必應,事事順心呢?”
連小山都嘆道:“這就是貪心害人了。”
梅娘點頭稱是,繼續講到:“蛙神固然神威赫赫,但只要滿足了它的要求,總也能繼續生活下去。它能從妖精成為被人供奉的野神,對于人心的底線總是能把握的,并不會輕易地摻和進凡人的世界裏。但奈不住它有個獨生女兒,這一切的災禍,都是由這女兒牽扯而來。”
按說青蛙是多子的種族,但不知怎麽回事,不論這蛙神用盡了什麽方法,都只有一個和人類生下的女兒,因為只有一個孩子,所以它對這女兒就愛若珍寶,事事都滿足她。
但這女孩畢竟是個半妖之身,本身沒有什麽法力,所以蛙神就按照凡人教養女兒的方式來教養她。但它終歸不是人,對凡間的事情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教導這個女孩穿衣打扮,讀書寫字,對于她的性格,完全是任其自由發展,所以這女孩的性格就格外驕縱任性,但凡有所欲,必要讓她的父親來滿足她。
等這女孩長到了十幾歲時,情窦初開,不知道她從哪裏聽到了些才子佳人的話,便開始做起了青春少女的美夢,也想找一個俊俏郎君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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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神知道後,便開始四處尋摸起适齡的少年郎,要給它的女兒尋找一個良配。
只是還沒等到蛙神找到合适的人選,這女孩就自己看中了一個少年。
“就是我的未婚夫,薛坤生。”梅娘提起這個名字時,眉眼中一絲波動也沒有,似乎這個人對她而言什麽都不是。
“薛氏和我家是通家之好,我和他的婚事乃是水到渠成。說起來這樁婚事,和普天之下任何一樁婚事都沒什麽不同,不過是門當戶對,永結為好罷了。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婚事裏的男主人會被一位美貌多情、身份詭谲的女子看中。”
伴随着梅娘娓娓道來的聲音,大家的思緒被拉回了梅娘十五歲的元夕。
自從太宗開國以來,本朝承繼前朝的宵禁制度,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高官顯貴,一概不許夜間随意出行。一年當中,唯有三日可以開禁,那就是上元節。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伴随着夜色降臨,街市坊前,早已準備好的各色燈籠便逐次被點亮,那一夜街上懸挂的斑斓彩燈好像把整個夜晚都照亮了,天上的月亮在人間的燈火下都顯得黯然失色。街頭巷陌,無論老少男女,人人都提着彩燈,大家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各個臉上都挂着喜悅的笑容。
這是平日裏少有的可以狂歡至通宵達旦的日子,空氣裏到處湧動着一股躁動的氣息。凡有家資的人家,誰不絞盡腦汁的挂出自己家中最令人誇耀的花燈,有豪富的人家,更是做出了高矮不等的燈樹,枝頭挂滿的讓人目不暇接的各色花燈。
這是梅娘第一次在未婚夫的帶領下在上元節看燈,從天剛剛擦黑開始,她的心就開始亂跳,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期待,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想嗔。那時她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想象,她以為以後的人生會和今夜的燈火一樣絢爛美麗。
薛坤生的側臉在斑斓燈火的映襯下閃爍着奇異的俊秀,他看向自己目光像是在看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梅娘還記得自己那天別出心裁的穿了一件缭绫做的衫子,雪白的衣裙在五光十色的彩燈映照下,像是傾倒了整個世界的星河。
少年郎君,妙齡仕女,攜手同行,宛如這世界上最美妙的畫卷。
但這一切的繁華景勝都在遇到了那個豔麗少女之後,戛然而止。
十娘是蛙神的獨女,她生來就帶着一股不可一世的豔麗。
當時,梅娘和薛坤生正攜手看一個昆侖奴表演噴火。那昆侖奴皮膚黝黑,挂着鼻環,穿着一身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斑斓彩衣,笑嘻嘻地從指間變出一點星星火苗,行人們被他的戲法吸引,好奇地想要湊近去看,那昆侖奴壞心地等到行人欲要靠近時,卻猛然張口一噴,只見一道長長的火龍宛如射箭一般噴湧而出,吓得剛才要湊近的行人們紛紛拍着胸口往後退。
“哎呦。”梅娘在慌亂的人群擁擠之下和薛坤生失散了,等到她擠開紛擾的人群時,只看見輝煌的燈樹之下,一個穿着大紅羽衣,頭戴華勝的少女牽着薛坤生的雙手,驚喜地問:“你是我父親送給我夫君嗎?”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這天之後,薛氏就逐漸不往我家裏來了,最後一次見到他,已經是半年之後了。”梅娘擦了擦自己的牌位,語氣越發地淡了,“他那一次見到我,似乎有什麽話想要對我父親說,看着我的眼神也變得奇怪起來。我當時不明白,現在想想,才發現那分明是做了錯事的愧疚!”說到這裏,梅娘的眼神充滿了恨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半年之後,我家的茶行裏突然就有官差來查驗,說是我們家賣給旁人的茶葉中夾雜了水莽草,有茶寮買了我家的茶葉之後毒死了客人。”梅娘神色慘淡,眼底卻顯現出一抹駭人的紅色,紅唇欲滴,與白慘慘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面貌上顯露出一分森森的鬼氣。
到了這一刻,梅娘方才顯露出了厲鬼的面目,只聽她陰慘慘地訴說着家中遭遇的不幸,“水莽草是什麽東西,想必諸位比我清楚。我家做茶葉生意已經有近百年了,家中的父母對茶葉已經熟稔到即使閉着眼睛去摸,也能辨別出這是哪裏産出的,更何況水莽草的葉子和茶葉根本沒有半點相似,無論如何,家裏也不至于做出把水莽草當做茶葉賣出的事情來。更不要說,那個來查驗的小吏還污蔑我家是故意把水莽草當做茶葉販賣,以次充好。”說着,她充血紅脹一雙鬼目直直的望向小山,眼裏全是森然恨意,“您瞧,多可笑啊,他們連個像樣的借口都不去找。這天下間,誰會把有毒的水莽草當做茶葉以次充好的!”
“家父真是百口莫辯,欲告無門。才幾天的時間他半邊頭發就全都花白了。”梅娘看見小山臉上顯露出怔然的模樣,便慢慢垂下眼簾,“然後在一天夜裏,他為了不再拖累我們母女,懸梁自缢了。”
有些共情能力強的小妖們已經泫然垂淚,就是小綠和紅玉這樣自忖心智堅毅的妖精們,也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但我父親的死去并沒有帶來他盼望的結束。想要逼迫我們的幕後之人,并不是僅僅一個凡人的死去就能夠滿意的。然後在我父親頭七的那天夜裏,有一個人闖了進來——”
梅娘閉了閉眼睛,嘴唇有些顫抖,“他撲在我父親的棺木前痛哭,告訴我和母親,我家遭受的這一切都是因為蛙神不滿。我母親哭嚎着質問他,我們家對蛙神從來沒有半分不敬,如果這一切是蛙神降罪,那究竟是因為什麽呢?那個人說,一切都是因為他呀。原來那日上元燈會上我們見到的少女就是蛙神的獨生女,她對我的未婚夫一見鐘情,而我的未婚夫對她也不是全無心動。一時鬼迷心竅之下,我的未婚夫就沒有拒絕這個嬌豔少女的追求,等到兩人都情根深種之時,那個男人才痛苦地向他的愛人說出自己已經定親的實情,這個女孩又驚又氣,一下子就病倒了。蛙神對自己的獨女是愛若珍寶,他怎麽能夠忍受自己的愛女為情所困、折磨自己?所以他幾次向薛家提出讓他們退婚,但薛家無恥!”
“他家不敢承擔攀附貴人、背信棄義的名聲,就幾次推說是我家不願意退婚!可是我們何曾得到過他家的一句話,從頭至尾,我們都是蒙在鼓裏的那個人。眼見自己的女兒日漸消瘦,蛙神心疼極了,于是它就授意本縣的縣令,以雷霆手段逼迫我家退婚。可誰知我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受到這些逼迫是為了什麽。直到我父親死了,那個人良心不安才把真相告訴了我和母親。可這時候,那人已經成了蛙神的東床快婿,即便我們知道了真相,我們又怎麽能和神明對抗呢?無奈之下,我只能把母親送回老家,我自己則懸梁自盡,期盼着化作鬼魂之後,可以向陰司訴說我的冤情。但死了之後我才知道,蛙神的手段,是何等的酷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