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靜流

靜流

以三碗苦藥,一次藥浴為分割,枯燥忙碌的複健生活開始了。

早晨洗漱,灌一碗;中午去書庫惡補這個世界的知識,灌一碗;下午找同樣鼻青臉腫的劍無極、枭岳或安倍博雅社交,灌一碗;晚上因地制宜做些小食,找終于不用服侍神蠱溫皇的鳳蝶聊天;睡前藥浴,浴完剪燭,循環往複。

慢慢的,越長玦臉色紅潤起來,丹田不再像個漏鬥,五髒六腑裏的蠱蟲也随宿主過上了表面和平的生活。神蠱溫皇的藥非常有效,像溫水煮青蛙一樣,任誰也無法看出眼前人壽命僅剩月餘。

“四四五,大!莊家勝!越姑娘,夜宵我要吃無黃蛋!”

安倍博雅歡呼一聲,美滋滋地幻想起傳說中“花菇瑤柱無黃蛋,一品丞相也不換”的味道。

越姑娘真是好人啊,天天輸給自己,天天為大家開小竈也不喊累,活得完全不像病人。有時還能和超恐怖的樓主聊兩句,調解嫂子大哥的矛盾,簡直就是同齡模範,呃,枭岳除外。

可瞥見越長玦腰間玉簫,安倍博雅心裏又愧疚起來。

一夜霜清不成夢,玉簫吹徹北樓寒。

他認得這柄簫的聲音,在每個難以安眠的夜晚,絲絲縷縷地沁入黑夜,橫亘在自己與胧三郎的意識鬥争中。

“孤獨至極的簫聲。”胧三郎評價道。

胧三郎是大妖魔酒吞童子的轉世,時刻都在争奪身體的控制權。安倍博雅沒有告訴任何人,假使事情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他會選擇同歸于盡。

“越姑娘……”安倍博雅嗫嚅着開口,“你生病怎麽沒人來看?啊……不是不是,來還珠樓探病也太恐怖了,我是說,你的朋友呢?”

越長玦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安倍博雅抱頭狂甩,“又說錯話了啊啊啊……越姑娘對不起,你千萬別理我——”

“怎麽會呢?”越長玦搖搖頭,哭笑不得道,“如你所見,我确實沒什麽朋友。因為一些原因,他們都在另一個世界。”

安倍博雅立刻揪心起來,“是天災?還是人禍?”

“嗯……人禍。”

因為不肯打劍冢,也不肯交出伏虞劍柄,被“朋友們”刀劍相向的越長玦微微一笑。

“那你呢,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與白比丘有舊的三人中,劍無極醉心練劍和鳳蝶,枭岳初見面就對自己敬而遠之,只有安倍博雅,看似玩世不恭實則心有尺規,賭品如人品,是合适的快速結交對象。

用廚藝刷了這麽多天的好感度,是時候驗收結果了。

“當然可以!”

安倍博雅爽快地一拍大腿,“以後我罩你,贏錢分一半,財氣翻三番!越姑娘,雖然你的賭技臭了一點,但賭品真的不賴,如果想學,我百賭百勝玉面小郎君絕對傾囊相授!”

“是嗎?”

得到肯定答案,越長玦勾唇一笑,反手乾坤翻覆,五指翻飛間将掌心骰盅搖了個“大珠小珠落玉盤”,在對面滿臉上當的表情下,骰盅扣地,一只素手壓于其上,罩住內中秘密。

安倍博雅并不知道,越長玦除主修魔音外,還輔修了指法。寸短寸險,魔音最忌近身,如無特殊手段應對,短兵相接時死的一定是自己。

"好友~"越長玦眉眼彎彎,掀開緊閉的賭盅,“這次的賭注,讓我定如何?”

“你你你……”安倍博雅顫抖着指向新交的朋友,打雁多年被雁啄了眼,臭水溝裏翻大船,就知道沒有把把輸的新手,就算最笨的賭場老板,都會讓傻瓜新人先贏錢!

可自己百賭百勝小郎君的稱號,難道還能被砸了招牌?

一番痛苦掙紮後,賭桌上的自尊終于蓋過友情,他輕咳兩聲,湊近前去。

六六六,一賠百。

“裝菜鳥是大忌!”安倍博雅心中警鈴大作,連忙捂緊錢袋,“你要賭什麽?”

“賭桌上,自然是黃白之物了。”

越長玦笑吟吟地盯着他的動作,忽然長嘆一聲,悵然道:“我要走了。”

安倍博雅暗自竊喜,“哦?去哪?”

“去找一個人,他應該能治我的病。但是……”,越長玦仰頭望天,“聽說他正在被苗疆通緝,若想順利接觸,少不得與軍隊周旋一番。”

“通緝?!他犯了什麽事?不對,你不是還珠樓的病人嗎?”

越長玦未置可否,低頭撩起腕部衣袖,“搭上來。”

“啊?!”

少年陰陽師面色緋紅,眸光在桌面和越長玦臉上一通亂轉,随後深深呼吸,堅定地搖了搖頭。

“你在想什麽?”越長玦啞然失笑,“我讓你搭脈。”

“啊?噢噢!那、得罪了……”

面色更紅的安倍博雅一陣抓耳撓腮,終于偏頭伸出兩指,借餘光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截裸露的皮膚。

好冰!

像摸到一塊無生命的冷玉,安倍博雅差點跳了起來。

“不可能!你的脈搏呢???”

震驚之餘顧不得男女有別,安倍博雅凝神将感官調至最佳狀态,可無論如何嘗試,都尋不到經脈的一絲搏動。

“別緊張,只是很微弱罷了。”越長玦攏起衣袖,見安倍博雅還怔怔呆在原地,似乎被雷劈過一樣,好笑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苗疆近日不太平,好友若無要事,還是少出遠門。”

“我聽說了,好像是因為什麽藥材,抓了一堆藥販和大夫進去,”安倍博雅呼吸一窒,“你要找的人也在其中?”

“那藥材名喚星河草,本為苗疆常見草藥,還珠樓外遍布生長。至于我要找的人——”

越長玦點點頭,又搖搖頭,“或許吧,如果找不到,只能從親近的人入手了。”

鳳蝶向看書庫的門人要了清單,走向神蠱溫皇的居所。

暑氣尚未蒸騰,還珠樓內已擺上大量冰盆,慵懶華貴的藍衣文士躺在織金苗繡的軟榻上,似夢似醒地搖着羽扇。

十步開外的石桌前,一碟影戲算條、一盤冷吃兔和兩盞冰糖湘蓮參差擺放,食物的香氣在午後愈發明顯。

“主人,這是你吩咐的東西。主人?主人?”

“莫急,我在悟劍,你先旁邊等候吧。”

鳳蝶嘴角抽搐,放下清單,端起冰糖湘蓮,還未飲上兩口,養尊處優的神蠱溫皇便叫喚起來。

“鳳蝶啊,茶空了。”

“主人,你真會挑時間。”

“哎~看來鳳蝶大人今日火氣不小,”神蠱溫皇翻坐起身,幽藍雙眸一一掃過桌面,“口腹之欲亂人心志,連鳳蝶大人都動搖了。”

鳳蝶拈起一塊冷吃兔,“無,只是覺得還珠樓的廚子該換。”

“四十日後,你的願望或能成真。”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主人,我勸你嘴下留情。”鳳蝶腮邊鼓鼓,“這次茶點你沾了我的光,其實我能理解越姑娘的做法。但她招惹的是你,最不聽勸的神蠱溫皇。”

神蠱溫皇無奈輕笑,只得換了個話題。

“好吧,感謝鳳蝶大人與我分享越姑娘的廚藝,請問鳳蝶大人,你的新相識從書庫借了什麽?”

鳳蝶咽下口中事物,皺眉回想道:“很多,而且內容跨度極大。“

”十六日前,越姑娘借了《九界風物寶鑒·殘篇》、《山河圖志》、《東瀛史話》、《甲子名人帖》、《心齋小品》、《鬼谶集》,還要走一個籮筐。”

“六日前,越姑娘前來還書,并詢問是否可借中原苗疆的勢力情報圖一觀,依主人命令,我将二十年前的版本給了她。”

“三日前,越姑娘找到書庫門人,似乎對萬濟醫會很感興趣,并借走一份成員名單和情報,當然,也是二十年前的版本。”

“昨日……越姑娘只借閱幾本曲譜和食譜,說是看家的本領,生病也不能荒廢。”

鳳蝶端起冰糖湘蓮一飲而盡,冰糖清甜中和蓮子微苦,蓮香自此綻放,食之心清自涼,忍不住再來一碗。

“主人,如果萬濟醫會的大夫能幫越姑娘解蠱毒,你就會輸。”

神蠱溫皇整了整衣冠,和顏悅色道:“鳳蝶,我也是萬濟醫會的一員。”

“但他們已許久未喊您參加交流會了,”鳳蝶掰着手指,細數起主人幹過的樁樁缺德事,“同為元老,您騙走冥醫前輩的血枯蟬制作三途蠱,三途蠱爆炸後死傷無數,使萬濟醫會的工作量瞬間翻倍,名聲大打折扣。之所以沒逐您出會,大概是因為創始人之一的藥神前輩下落不明,其他會員不好意思越過他吧。”

“都是往事,何需再提,”神蠱溫皇悠然搖扇,一派溫文爾雅,“就算你不忍越長玦死,但她的蠱毒,縱使冥醫再世,藥神親臨,都是難如登天。”

“為什麽?您又做過手腳?”

“不是我,但……另有其人。”

小勺攪動碗中蓮子,苗疆飲食多山珍野味、河鮮野蔬,味道以酸辣為主,甚少食甜,這蓮子去芯煮沸後還用蜂蜜調制,入口綿軟,蓮香四溢,是遙遠的中原風味。

中原多世家,世家多争鬥,那女子的談吐與不經意間顯現的冷厲,大概也與此有關。

“鳳蝶啊,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在什麽情況下,會想看地理風物,游記志怪的閑書呢?”

“閑書,當然是像主人這樣悠閑才時看,至于游記……”

鳳蝶望向還珠樓外,脫口而出道“想去某個地方去不了,才借前人眼睛彌補遺憾吧。”

“你想出去嗎?”

“主人會讓我離開嗎?我要是離開,再回來時,主人會不會已經爛掉了?”

“在收養你前,我也是潇灑自在啊~”

鳳蝶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得把話題扯回越長玦身上,“這麽想知道,不如直接去問當事人。”

“沒有可驗證的答案,發問毫無意義。”神蠱溫皇斜倚軟榻,覆面書冊遮住午後陽光,大抵又陷入了悟劍的玄奧境界。

半晌,他輕笑一聲,似有所悟地掀開書冊,對原地侍立的鳳蝶下了新的吩咐。

“明日我不在樓內,她若向你辭別,切記以禮待之。”

越長玦确實來了,只是時間比明日早一些,在賭約即将步入最後四十日的黃昏,她背着包袱,立于那背嵌無瑕玉環,唯樓主可用的主座階下。

“先生,離去之日已至,長玦特來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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