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紛至
紛至
越長玦受義父教導,秉持中庸處世,先談判後打架,盡量不落人口實,免得給太吾氏蒙羞。
聽上去有些虛僞,實際上也很虛僞。
比如現在白比丘倒在血泊中,但越長玦的內心想的全是另一件事。
被她抱着跳入熔爐的,太吾氏的象征,代代相傳的信物——伏虞劍柄,到底有沒有随穿越來到這個世界呢。
又或者,像徐福與徐仙公一樣,對應存在着?
她蹲下身,從白比丘衣袖中搜出那枚銀質中空的肉芽針,細細端詳着她永生的面容。
徐福救了你,而徐仙公救了我。
你以肉芽針救人,我以伏虞劍柄治心。
假使命運真在兩個世界俱有對應,閣下的肉芽針,便不是簡單的藥針了。
越長玦沒有相樞入邪過,因此無法體會被伏虞劍柄治心的感覺,但她還記得接過伏虞劍柄時,從越長玦成為太吾長玦的感受。
劇痛深入髓中,前任所有太吾的生平灌注腦海,江湖歲月,風雲變幻,英雄化為黃土,美人朽作枯骨,一瞬已是百年。
那百年之後,還剩什麽呢?
徒留執念。
他們被前輩們告知,從人心罪惡中誕生的妖魔相樞,在神州大地上留下九座劍冢,只要打敗劍冢中的守墓人和相樞爪牙,就能消滅禍首,還世人一個朗朗乾坤。
可是太難了,許多人連守墓人都沒有見到,就倒在爪牙的圍攻之下。盡管太吾傳人得各派掌門相助,擁有修習天下武學的特權,但年華何其易逝,從青蔥少年到皓首蒼顏,所學不過一個真傳弟子或門派長老,而最強的相樞爪牙玄獄九老,實力可堪一派之長。
人心之惡殺不盡,相樞無法滅除。
既然如此,代代赴死有何意義?何況掃清劍冢,真的就能誅滅相樞嗎?
想起那欺世的謊言,越長玦怔愣出神,忽然冷笑一聲,揚針刺進白比丘胸前。
“哈。”
前世思緒被旁人打碎,只一瞬,越長玦變回平日模樣,看見已是神蠱溫皇的還珠樓主正星眸半阖,懶散又玩味地盯着自己。
“樓主為何發笑?”
“生活無聊,觀庸醫治人以求一樂。”
像是發現陽光下的陰晦,神蠱溫皇踱至越長玦身側,愉悅道:“每個人心中都有幽暗面,或深或淺,姑娘是藏得特別深的一類。”
“人心如淵,不可窺探。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必展露這些。”
“但姑娘還是展露了,”神蠱溫皇悠然搖扇,視線不經意間掠過躺在地上的白比丘,“溫皇并非刨根問底之人,更不會問座上賓的隐私,不過事關五十六日之約,請姑娘為我解惑。”
越長玦順着他的視線,了然道:“你想問我為什麽要用針刺白比丘?”
“非也,敢問姑娘,身上的情蠱是誰人所下?”
“為何問這個?”
神蠱溫皇笑意未改,“此蠱培育不易,溫皇只想知道,還珠樓的座上賓,究竟惹了什麽樣的麻煩。”
月光如銀,樓內栽種的奇花異草漸生暗香,樹影中簌簌聲傳來,不知是夜蟲還是破繭的毒蠱。
“情蠱,是求而不得,借力外物之蠱,以蠱蟲操縱心智,使中蠱者對下蠱者情根深種。”
“此蠱與下蠱者性命相連,一旦下蠱者身死,蠱蟲便從心脈破體而出,将中蠱者帶去黃泉作伴。即使姑娘以深厚內力壓制,又種下萬毒蠱抗衡,終究難逃一死。如此切膚情深之輩,若不能留名世上,也太可惜了。”
越長玦細品味話裏機鋒,拱手笑道:“還珠樓網羅天下情報,樓主有所需求也是正常。”
“不過……下蠱者并未告知真名,我只知曉他與人來往的信件上,署名神華。”
越長玦沒有說謊,自穿越蘇醒到求醫還珠樓,她對世界的全部認識都來自那位神華公子。如果沒有後續的事,自己一定會回報這份恩情。
暗處角落,昏迷中的白比丘手指微動。
曾經貫穿髒器的劍傷正緩緩愈合,皮膚與皮膚間蜿蜒出粉色的新肉,甚至沒有結痂脫落的過程,就重新長在一起。
但白比丘沒有睜眼,只是靜靜感受着從肉芽針導入的一切,繼續扮演沉默的聽衆。
“他那時在被人追殺,或許正是因為偷了蠱蟲的原因,”越長玦遺憾道,“所謂情深,可能只是不願孤身赴死吧。”
“姑娘不曾考慮,他為何要偷情蠱嗎?”
說話的是鳳蝶,她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忽然神色一變,“主人,外面有人闖陣!”
劍無極正在還珠樓急急而奔。
準确的說,是他和好兄弟枭岳、安倍博雅在走散後,不約而同地被還珠樓機關追得急急而奔。
不過即使狼狽,劍無極的心裏依然甜蜜。
要見到鳳蝶了。
這次返回東瀛,他不僅妥善處理了胧三郎之亂,還于師尊宮本總司舊居再次突破,一舉打敗立花雷藏,重回頂尖劍手行列。這些成就加起來,就算是鳳蝶那毒蛇心腸的主人,也不會照面就是劍十一吧。
劍無極打了個冷顫,老丈人溫皇以前就喜歡搞天下大事,把自己搞到輪椅上,搞得衆叛親離,只剩鳳蝶對他不離不棄。好不容易從輪椅站起,天下大事不搞了,搞起了單方面棒打鴛鴦的壞事,緊緊守着自家的好白菜,生怕鳳蝶所托非人,被東瀛的外人拱走。
無奈啊,養育之恩大過天,誰讓他打不過任飄渺也搶不過溫皇呢。
所以當他和随風起一戰,看見煙塵中站着日思夜想的姑娘後,忍不住要攬她入懷,互訴衷情起來。
“白比丘?她的确救過我,但我和她絕對沒有別的!”劍無極右手放在胸口,“蝶蝶,我只喜歡你!安倍和白比丘的關系倒不錯,好像是家族淵源……”
“誰問你這個了?不請自來把人帶進還珠樓,主人知道定要生氣。”
“還有,最近訪客繁多,待會兒你見到白比丘,無論發生什麽,都要攔住那位安倍先生,別讓他驚擾了主人和越姑娘。”
劍無極懵懵地撓了撓頭,”越姑娘?“
“越姑娘是主人的貴客,至少現在是。她……不是壞人。”鳳蝶沒有多說,急匆匆地吩咐門人去接安倍博雅和枭岳,引着劍無極向深處走去。
花叢、躺椅、茶桌、一具“屍體”、一男一女。
“她就是越姑娘。”鳳蝶止住腳步,劍無極見一名素衣女子坐在輪椅上,青絲披散,腰側系了管沁紅的白玉簫。正背對自己,和白比丘說着什麽。旁邊是懶洋洋搖扇的老丈人,一副等人端茶倒水的模樣。
聽蝶蝶的語氣,應該是白比丘在還珠樓出事,所以才讓自己攔着安倍,怕他去找老丈人算帳不成反被砍才對,怎麽是這麽和平的場景?
他剛想發問,只見身邊鳳蝶神情恍惚,喃喃自語道:“不死傳說……果然是真的。”
不、不對,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上前和老丈人打招呼?
“蝶蝶啊,你主人最近心情好嗎?”
“……”
回過神來的鳳蝶白了他一眼,“主人當然很好,見到你才會不好。你的劍法練得怎麽樣了?東瀛高手頗多,可不能怠惰了修行。”
“放心吧!”劍無極拍拍胸脯,眼中全是少年意氣,“我已經變強了,再過幾年,一定能讓任飄渺刮目相看!”
“是嗎?”
鳳蝶眼角彎彎,笑容與神蠱溫皇如出一轍,她慢悠悠踱至劍無極背後,一把将愛人推了出去。
“那就,別讓主人久等了~”
越長玦正和白比丘寒暄苗疆風土人情,忽然聽到一聲驚呼,正好撞上劍無極驚恐的眼神。
腰佩長劍,一身東瀛打扮的俊秀劍客,背後還站着笑意盈盈的鳳蝶,想必他就是劍無極了。
只是……
越長玦轉過頭,毫不意外地看見還珠樓主面色一冷,從神蠱溫皇瞬間切成任飄渺,比先前淩厲數倍的殺意伴随無雙寒芒,襲向可憐的青年。
有個在意女兒的老丈人罷了。
劍無極緊急拔劍,一邊大喊“哇靠”“可惡”,一邊在鋪天劍芒下狼狽逃竄,帥氣面容被割出道道血痕,看上去頗為凄慘。盡管如此,他還是勉力揮劍,為自己在劍光中圈出一小塊立足之地。
宮本總司的弟子,又修習飄渺劍法,并在此基礎上自成劍招。所有人都明白,只要他劍心不改,假以時日,必能天下聞名。
“二位,夜色已深,貧尼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鳳蝶連忙起身挽留:“大師要走了嗎?我已派門人接應安倍博雅和枭岳,既然大師與他們是舊識,何不再留一會?”
“貧尼與他們并無相見的緣分,天地廣闊,終有時日再見。”
“這……請容我禀告主人。”
微笑目送鳳蝶遠走後,白比丘雙手合十,向越長玦行了一禮。
“大師這是?”
“阿彌陀佛,今日多謝姑娘轉圜施針,若非如此,即使貧尼身體有異,也要昏迷數日。”
“怎麽會呢?”越長玦啞然失笑,“其實我同樓主一樣,也好奇大師是否真的長生不老,這才鬥膽借用肉芽針,來滿足自己的疑惑。”
白比丘眼神平和,“那麽,姑娘得到答案了嗎?”
“當然,八百比丘尼是世所罕見的奇跡。長玦不再有疑。”
疑問還是有的,只是情報不足,需從你的舊識處多套些話,才能進一步推論。
越長玦一陣懊惱,用肉芽針紮白比丘有什麽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難道不是給自己來一針,确定它究竟是什麽東西嗎。
呃,倒也不用拿本人當試驗品。
“離開還珠樓後,大師欲往何處?”
“貧尼自有貧尼的去處,”白比丘打了個佛偈,眼中泛起憐憫,“姑娘呢,身中劇毒,為何還要自困囹圄?還珠樓雖為天下第一樓,卻不是治病的地方,以毒攻毒,終非良醫之術。”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褐漆藥瓶,塞在越長玦手心,“貧尼救治的病人中,只有小半死于疾病,更多是被活活痛死,慘不忍睹。此藥不能解毒,但可鎮痛,姑娘長夜難寐時,不妨嘗試。”
越長玦摩挲着瓶身,意有所指道:“患不複醫。”
“姑娘視溫皇為良醫?”
越長玦笑而不語。
“貧尼告辭。”
“大師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