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尋跡
尋跡
一炷香後,姍姍來遲的鳳蝶抵達現場,剛修繕的主樓已被肆虐幹淨,梁柱上遍布劍痕,連穹頂都不翼而飛,更別提她辛苦置辦的桌椅擺件一衆裝飾了。
“啊?!!!怎會這樣?”
鳳蝶凄怆地環顧四周,見自家主人毫發無傷,還在滿地廢墟中尋了個最舒服的位置,悠閑把玩着随風起留下的玉環,怒火湧上心頭。
“鳳蝶啊~”
神蠱溫皇懶洋洋的聲音響起,“你的越姑娘離開了。”
“什麽?”鳳蝶愣了一瞬,突然恍然大悟,咬牙切齒道,“你們打架了?等等,什麽叫離開?她……”
後面的話不忍再言,鳳蝶以袖掩面,仔仔細細地在瓦礫石料間搜尋了一番,生怕在某個染血的縫隙裏,不期而遇某張熟悉的臉。
所幸暫無發現,她松了口氣,回到神蠱溫皇面前,雙手抱臂,頗有威勢地質問起來。
“主人,既然你安然無恙,那地上的血,就是越姑娘的了?”
“她拒絕了我的提議,也拒絕為還珠樓所用,自然不能留下。”
鳳蝶無語地指了指神蠱溫皇手中的玉環,“那随風起大哥呢,主人也不能容他麽?”
”鳳蝶啊~“神蠱溫皇危險地拉長語調,”将你溺寵太過,是我的責任。如今連離開還珠樓的過客,你都要盤問了。“
名為侍女,實為少樓主的紫發少女微微曲身,“抱歉,鳳蝶只是擔心主人。”
“嗯……只有這句擔心,聽起來還算真誠。”
神蠱溫皇将玉環交給鳳蝶,“吩咐門人,去調查以音律入武的世家、門派和隐士,不必計較覆滅存活,全部記錄。如果苗疆沒有,就擴大範圍,詳盡為上。”
“主人要查越姑娘?”鳳蝶皺眉沉思道,”恐怕需要一段時間,她……還能活着回來嗎?“
“想活的人,自有一千種辦法爬到還珠樓求我續命。”
“不想活的人——曲終之前,亦會努力活着的。”
半懂不懂的鳳蝶狐疑地望向自家主人,走出一段路後又折返回來,小心翼翼地站在他面前。
“所以主人,你真的沒對越姑娘做什麽吧?主人?主人?”
她像穿花蝴蝶似的繞着藍衣文士,試圖從他閉目養神的面容,閑閑搖晃的羽扇中尋到一點蛛絲馬跡。很可惜,那人連側躺的姿勢都沒變,依然随遇而安地窩在唯一無損的寶座上,不知在思考什麽。
“嗯……确實想過要做的事。”
早在越長玦還未踏出還珠樓前,無雙便躁動起來,催促着主人将未盡的戰鬥延續下去,直至一方血濺當場。
但是,為什麽沒有出劍呢?
因為殺了她鳳蝶會難過?此人身上太多秘密沒有解開?賭約還未到期?棋子可以再換?偶然開了随風起的先例?自己心情不錯?
的确有多種因素影響了那一刻的判斷,天時地利人和,讓越長玦得以從還珠樓安全離開。
在鳳蝶略帶憂慮的表情中,神蠱溫皇愉悅地微笑起來——
不必等待,獵物很快就會再次自投羅網。
千裏之外的某座客棧,閉目養神的越長玦突然打了個噴嚏。
她揉揉鼻子,披衣下床,窗外人聲鼎沸,即使境內怪事頻發,這座苗王宮腳下的城鎮仍不減煙火氣。賣茶的燒上熱水,翠綠的芽尖在升騰的氣泡裏浮浮沉沉,被裝進粗瓷大碗,書生以茶代酒,同對面的俠客一飲而盡。茶點是泾渭分明的白面饅頭和炙燒肉脯,分別出自街邊吆喝聲不斷的包子攤,與紅白交錯的肉攤。
這兩位若吃得撐了,或有衛生問題,一間精巧的醫館便機智地立在不遠處。坐堂的大夫,忙碌的學徒和焦急的病人,在淡淡藥香間唾沫橫飛,直至所有內容都被寫進藥方裏,抓入小小的藥包。
方圓幾裏,屬這間醫館最為紅火,不為別的,只因它挂上了萬濟醫會的牌子,那位兩鬓尚未斑白的大夫,正是萬濟醫會的成員。而很快,越長玦也會進入這裏,求幾服安眠的方子。
昨晚,體內許久未有動靜的萬毒蠱像是覺醒了曲藝天賦,在五髒廟裏搭臺唱戲,可能沒什麽經驗,或劇作家仍在糾結,這戲斷斷續續,不讓人醒也不讓人睡,連累觀衆無法閉眼,醜時方休。
萬毒蠱,神蠱溫皇,賭約。
越長玦搖搖頭,又颠了颠睡覺時都未卸下的包袱,将一切雜念驅逐腦海。
她有很多無法控制的事情,那位還珠樓主的心思,蠱毒的發作,時間的流逝,變數間又生變數。
即使在書庫裏泡了十六日,這個世界于她依舊太陌生。
譬如《九州風物志》中,對萬濟醫會的牌匾描述是“黃花梨木,燙金隸書,書約一尺,古樸拙正”,但當真的立于牌匾之下,看到的又是另一副景象。
“有些……破敗了?”
金漆剝落,“萬濟醫會”成了“萬文矢雲”,所幸題字者筆力蒼勁,還用內力讓其入木三分,才杜絕了某些烏龍事件的發生。
“東、東家說過,醫館牌匾老舊是好事。”
看見還有一位落單的女客,學徒連忙跑了過來。不必望聞問切,只一眼便為難地皺起眉頭。
“客人,您的病……”
“在這裏,是治不好的,”越長玦将目光從古色古香的楠木藥櫃上移開,回頭微笑道,“貴店還收藥材嗎?”
“藥材?“學徒偏頭看向她肩上的包裹,”姑娘有哪些?如果是尋常生藥,諸如地黃、田七、當歸之流,我們儲備豐厚,恐怕無法給出太高的價格。如果是八角楓、金銀盞、玄參等稀有之物,就算缺損,我們也會全數收下。”
醫館人來人往,沒有誰注意到這裏的小插曲。越長玦示意他帶自己前往僻靜處,在狐疑的眼光中,略略松開了系帶。
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馨香從紮口中逸出,那藥草本來香味極淺,能形成這樣的規模,不知要在密閉的包袱裏塞多少才能做到。
“星……!”學徒瞪大眼睛,驚恐地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洩露半個“河”字。
上月星河草需求忽然大增,有病沒病的都擁到醫館,指名要配這方随處可見的藥草。星河草泡茶本是苗疆傳統,就算買空也有大把渠道補貨。櫃臺生意興隆,東家樂得合不攏嘴,連自己的薪水都豐厚許多。
直到苗王一紙禁令,市面上所有星河草被銷毀,連渠道也一并關閉,還抓了大批醫生與商戶,至今仍未放出。他們醫館作為訂星河草、開星河草藥方的大戶首當其沖,賠錢又賠人,這幾日百十個病人圍着一個醫生,十幾個抓藥的圍着一個學徒,早就超負荷運轉了。
最要命的是,有幾味絕不能少的藥材,悄悄地斷供了。
而在黑市上,這些藥材被炒到了極高的價格,二番、三番、四番……直至十番。即使無人購買,那神秘的賣方也不曾降一厘。
但它們加起來,都不如一棵星河草。
學徒誠惶誠恐地為越長玦端上茶水,并請她稍作休息。
片刻後,雅室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是名中年男子,留短須,身上杏黃罩袍随行走湧動陣陣藥香,連招呼都沒打,就直挺挺撲向桌上包裹。
下一秒,他不甘擡頭,順着那柄橫在鼻尖前的玉簫,與笑吟吟的少女四目相對。
“咳哼!”失态的東家扭過臉,似是突然想起什麽,“啧”了一聲道:“小姑娘,就是你說我們醫館牌匾又破又舊?”
“只是依照書中內容,有感而發罷了,”越長玦笑意未減,“東家的牌匾形去神存,若想修補,不過是錢與時間的問題。”
東家警惕地睨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麽?”
幽靜雅室中,香爐裏的檀香燒至最後一段,無力地垂下頭來。
“我想說,東家需要錢,而我,需要時間。”
名貴的香氣漸漸淡退,緊系的包裹被解開,大把猶帶晨露的星河草從開口探出,整整齊齊地碼在桌上。越長玦側身而立,像一個盡職的貨郎般,溫柔又細心地展示着自己的商品。
這是她臨走時,從還珠樓地界取走的最後之物。
因冠上“天下第一樓”的名號,滿地生長的藥草無外人來摘,亦無人敢摘。
東家一株一株地數過去,越數越心驚肉跳。
一百二十九株!
這麽多的量要是放出去,該掀起多大的波瀾?要是被鐵軍衛的人發現,恐怕自己活不過秋後的菜市場。
可是有了這些,醫館的情況就能好轉,賣出的錢還能上下打點,讓監牢裏的同僚們早日釋放……
“啪!”東家給了自己一掌。
這裏是萬濟醫會啊,雖然不知道是誰在操縱藥材的價格,但萬濟醫會成立的初衷,不就是抑制藥價無序上漲,醫人濟世嗎?若收了這批星河草拿到黑市上賣,何異于助長妖邪之風?
他狠下心來,咽了口唾沫道:“姑娘,這生意我不能做。”
“哦?為什麽?”
“……來路不正。”
越長玦挑眉道:“您是說我,還是藥材?我自記事起便在苗疆,藥材取自苗疆還珠樓,那位樓主,你們不曾在萬濟醫會打過照面?”
東家額頭簌簌滾落汗珠,“本店不收星河草……”
“不收星河草,便能收得到八角楓、金銀盞和玄參麽?救命的藥材短缺,貴寶地的病人等得起麽?我聽說鐵軍衛抓了一大批大夫和藥販進去,在被無罪釋放前,其他醫館難以接收的病人,都會向您處湧來吧。”
丹田內息流轉,越長玦的聲音染上些許魔魅,“君子論跡不論心,您要那門口的牌匾形去神存,還是兩者皆無呢?”
“我、我……”東家嘴唇顫抖,斷斷續續地結巴起來,盡管如此,他還是拒絕了越長玦的提議。
“姑娘,苗王已禁止了星河草的買賣,萬濟醫會謹遵王令,請姑娘離開吧。您的病,不能再拖了……”
隔着小山似的藥草堆,越長玦勾唇一笑。
“我何時說要與你買賣?”
頃刻間,她将所有星河草推了出去,半張桌面頓時空空如也。清幽藥香以難阻之勢占據鼻腔,在令人心醉的誘惑中,少女的聲音更加悅耳。
“此草對我的病無益,全數贈予醫館又有何妨。”
“什麽?!”
東家猛地站了起來,匆忙間膝蓋撞上桌角,發出“咚”的悶響。他卻恍若未聞,眼神驚疑不定在越長玦與星河草間來回逡巡。
最後,他的指尖停在葉片上,顫聲道,“姑娘來此,究竟為何?”
“我來尋良醫。”
越長玦靜靜凝視着他,純熟的魔音功夫讓她的喉舌同樣具有攝人心魄的魅力,尤其是對意志動搖,武學功底不深的人。
從神蠱溫皇處得到的情報看,藥神一直在照顧當年的天刑道者岳靈休,同時研究着失覺症的方法。這座萬濟醫會的據點離苗王宮最近,若鸩罂粟被抓,這裏一定會得到消息。若沒有,身為失蹤已久的創始人,他亦需要與萬濟醫會聯系,獲取信息或資源。
自踏入醫館起,數次鋪墊,她想問的不過一句。
“藥神·鸩罂粟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