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中
林中
靜谧竹林中,白發少年推着輪椅上的英武男子緩緩而行。
突然,他停下腳步,驚疑不定地從袖中摸出銀針,擋在一人一椅身前。
“岳、岳大哥,你有沒有看到?”
“什麽?”
修儒抱着頭瑟瑟發抖,”師父說過,如果做了違反醫德、傷害患者的事,就會看到白色的人影……啊!“
他伸手探向腦後鼓包,委屈道:”岳大哥,你為什麽要打我?“
“少年人見識淺,相信鬼神之說,當然要打。”英武男子推動輪椅,慢悠悠地和他換了個身位,輪椅把手停在離修儒最近的位置。
十七年前名震天下的江湖豪俠,天刑道者·岳靈休,現僞·癱瘓人士一枚,正與冥醫·杏花君的弟子修儒,結伴而行。
他們的目标是尚同會,但在修儒眼中,從離開旻月師叔的埋霜小樓起,岳大哥的行程就越來越歪了。
譬如岳大哥要走大路,就不惜繞遠,也要往人聲鼎沸的大路上走;岳大哥要去鬧市,就不惜盤纏,将苗疆新出的土特産都買一遍;岳大哥要裝癱引仇人出現,就從大路和鬧市折返,一路拐進這片人跡罕至的竹林小徑。
可是走到鞋都破了,所謂的仇家也未出現。反倒有幾個出言不遜的路人,像自己一樣被敲了爆栗。
“少年人還在走神,唉,旻月沒教過你凝心靜氣的法門麽?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
竹影搖曳,綠意蒼蒼,中年人的聲音沉穩持重,念起幾十年前便爛熟于心的口訣。他是豪放不羁的性子,最苦作文背詩,如今剛從摯友的救護中醒來,心境有所變化,竟也将整篇法門認認真真地背了個完全。
山遼水闊碧連青,一步江湖幾忘齡。莫使鬼途欺俠道,卓然塵外執天刑。
十七年前因閻王鬼途陷入昏迷的俠客,再次醒來時,身邊物是人非,只剩凋零的舊友,與未盡的仇雠。
修儒默默跟誦了幾句,迷障漸消,恐懼來得快去得也快,又高高興興地推起輪椅,勤勤懇懇地陪岳大哥繼續趕路了。
走出半裏,天色昏黃,他“啊”了一聲,興奮道:“岳大哥,我明白了!”
毫無回應。
“她是個穿白衣的姐姐,輕功很好的樣子!”修儒比劃着先前看到的人影,“因為速度太快,臉色憔悴,才會像……”
腦後的包餘痛未消,修儒咽下後半句,惴惴不安地望向輪椅上的大哥。
“嗯。”
岳靈休給出淺淺的回應,不知是聽到了還是睡着了。
得到回應的修儒放下心來,又雀躍道:“走這麽急,又和我們同路,難道也要去尚同會麽?如果我也有那樣的功夫,說不定就能救師父和爹親他們……”
修儒低下頭,他是個乖巧早慧的孩子,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也知道岳大哥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
“和遙星旻月認真學,十年後你的武功不會弱于她,”岳靈休緊閉雙目,嘴唇微動,“少年人步子邁太快,容易扯到*。”
通俗易懂的比喻讓未成年的修儒臉色一紅,“岳大哥你……”
“我沒說你,我說的是她。”
自知失言的岳靈休輕咳兩聲,補救道:“雖然她沒有*,但這般速度趕路,不是急着救命,就是不要小命——”
“嗯?”
話音戛然而止,裝癱瘓的豪俠瞬間進入狀态,像被定格一般,一動不動地歪在輪椅上。
修儒迷惑地望向四周,他與岳大哥約過有人時不交談,可這片竹林裏連個剪徑的盜賊都沒有,哪來的人影?
盡管如此,他還是盡職盡責地護住輪椅,用僅兩人可聞的氣音悄聲問道:“岳大哥?人在哪裏?”
噠噠噠。
一只肥美的山雞出現在視線中。
它的腿長且粗壯,羽毛斑斓且厚實,頭頂的雞冠更是高傲地直指蒼天,似乎已準備好“一唱天下白”,成為反抗人類屠刀的第一先驅。
可惜它沒有清醒的眼睛。
山雞、野兔、狍子,随之而來的野物都是如此。它們的眼睛黯淡無光,像被輸入忘記一切的指令,呆呆地向前行進,越過修儒和岳靈休,不知要往何處去。
歡快的簫聲從遠處傳來。
白衣女子手持玉簫,将曲調吹得快慢随意,逍遙無比,若非那些被控制的動物個個都掉轉方向,圍着她一副連叫聲也忘了的模樣,場面的确十分溫馨。
“咦?”
似乎沒有想到會遇見生人,白衣女子停下吹奏,試探性地揚起一個友善的微笑。
瞬間,被控制的野味們四處驚逃,她驚呼一聲,右手如電般疾揮而出,堪堪揪住一只傻狍子的短尾。
“呼……”
越長玦舉起很大很肥,足夠三人共食的晚餐對他們搖了搖,“吃麽?”
“不不不!”驚魂未定的修儒立刻搖頭,“我們有幹糧,謝謝姐姐。”
越長玦點點頭,與他們保持一段安全距離後,掏出剛買的小刀和鹽,剝皮放血生火架烤一氣呵成。明滅火光之上,肥瘦相間的狍子肉卷起酥脆金邊,油脂顆顆滴落,與柴薪接觸爆出一陣陣香味。
她今日根據東家提供的動向,急速趕往藥神要去的中苗邊境采藥點,卻不幸撲了個空,只好先下山,填飽肚子再做打算。
沒有專門的烤架,烤全狍需不停翻動,用小刀刺入內部才能判斷生熟程度。越長玦抽出小刀,半冷半溫的鋒刃上,朦胧映出少女緊皺的眉頭。
東家沒有說謊,那片山上的确存在人為培植藥材的痕跡,有些甚至已經成熟,最佳采摘期就是近日。聽說藥神不擅武功,腳程慢一點也是自然。
那麽,要繼續等下去嗎?
如果他不是行至半路,而是中途被抓呢?
越長玦托腮在肉上撒了把鹽,思考起與苗兵或鐵軍衛對上的勝算,結論是最好避免。
連續兩天的奔襲已讓身體大不如前,每個夜晚,她都能感受到六只蠱蟲在身體裏的躁動。神蠱溫皇“多多進補,少動真氣”的醫囑完全被抛之腦後,支撐她不倒下的除信念外,就是前世所學的各種駁雜功法。
獲得美食的代價是等待,獲得奇遇的鑰匙也是等待。
“姐姐……”
背後傳來輪椅滾動聲,白發少年期期艾艾的走上前來,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羞赧的目光在地面、烤狍子、岳靈休三者間逡巡,掙紮着開口道:“我大哥、哦不是……是我啦,我想買姐姐的狍子肉……”
越長玦看看他,又看看輪椅上癱瘓的中年人,笑道:“萍水相逢,何必斤斤計較?你們來得正好,這肉一會兒就熟了。”
她遞去兩大塊腿肉,示意少年在身邊坐下,對方乖巧道謝,撓撓頭,将輪椅也小心翼翼地推了過來。
“好吃!”修儒小口咀嚼完撕下的肉條,驚訝道,“一點膻味也沒有,和客棧裏的完全不同!”
“因為它們恐懼的時間只有一瞬。”
修儒擡起頭,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獸類在被宰殺或捕獵時,心中的恐懼和絕望會污染肉質。但如果在快樂的幻境中死去,反而更增鮮美。此曲名為《不思歸》,最适合山間捕獵。”
群獸環繞,引頸就戮的場景歷歷在目,修儒縮了縮脖子,默默挪向靜置一旁的輪椅。
“咕——”
糟了,岳大哥還沒吃。
修儒暗叫一聲不好,連忙切肉端到他嘴邊,誰知對方牙關緊閉,任憑腹中鳴雷聲聲,就是不肯進食。
背對越長玦的視角,岳靈休眼珠微動,無奈又很有威勢地提醒修儒自己正在扮演的事實。
修儒反應過來,無辜看向岳大哥,提醒他非要吃狍子肉的人不姓李。
岳大哥劍眉倒豎,質問修儒為何要坐在越長玦身邊,還是別人一招手就過去的那種。
修儒敗下陣來,表示自己立刻會将輪椅推離現場,但要和陌生的白衣姐姐解釋情況。
他歉意回頭,正好撞上白衣姐姐笑吟吟的眼神,她似乎看到了某種有趣的事情,眸光越過自己,落在岳大哥身上,緩緩開口道:“癱瘓的人,應該只能吃些流食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我大哥他不餓,呃……”
從不撒謊的修儒,在今天撒了太多的謊。以至于搜腸刮肚,都無法拼湊出一個可信的理由。
他向岳靈休投去求助的目光,對方以堅定的眼神回應。
“無妨,”聲音很好聽的白衣姐姐将小刀遞給他,環顧四周道,“這裏是竹林,你随便伐棵新竹,取環節處制成竹筒,我去打些溪水,做碗竹筒狍肉湯,一起暖暖胃吧。”
少女将包袱留在原地,身影翩然遠去,只剩火堆旁的修儒和岳靈休。
“岳大哥……“修儒握着小刀,不知所措道,”我們還走麽?“
岳大哥的眼神不堅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