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輪椅
輪椅
茶香氤氲中,越長玦隔着霧氣,視線落在神蠱溫皇手中晃悠悠的羽扇上。
她前世遍訪名宿掌門,見過他們最傲慢惶恐的樣子。因此今生承惠,可以和鳳蝶安倍等涉世未深者結交,和修儒岳靈休等赤誠之人談笑,甚至威逼利誘無患開膛,從他口中撬出藥神的下落,約見背後的主謀。
但神蠱溫皇是不同的。
看不透,做不了朋友;打不過,做不了敵人。一個事關生死的賭約橫亘中間,讓每次見面的走向,都瞬息莫測起來。
越長玦伸手拿起茶杯,她依舊不習慣和神蠱溫皇對坐飲茶。
“茶過三巡淡如水,即便如此,姑娘仍執意要飲嗎?”
動作停在半空,越長玦思考片刻,微笑道,“茶過三巡,湯中尚有五味,泡茶人的一番苦心,長玦不敢浪費。”
“哦?那茶中若有劇毒呢?”
神蠱溫皇羽扇輕搖,點點幽光落入杯中,亮熒熒的甚是美觀,還帶了點甜膩的香味。
他掩袖舉杯,将手中透明茶水一飲而盡,十分真摯地看向另一位茶友。
越長玦估算着體內原住民的實力,屏住呼吸,灌入咽喉。
沒有辣嗓子或鑽心的疼痛,像冰鎮蜜水一樣的味道,蠱蟲也很喜歡。
她打量着藍衣文士的神色,對方似乎心情不錯,很想給自己再續一杯的樣子。
“這是我近日研制的蜜蠱,甜中帶毒,對姑娘體內六只蠱蟲卻不算什麽。“神蠱溫皇悠然搖扇道,”倒是姑娘本人對溫皇多有顧慮,內心不得安寧啊~“
越長玦愣了愣,啞然失笑道,”常人被種一只蠱,就足以心驚肉跳,長玦數倍于他們,能與先生對坐飲茶,已是安寧的極限了。“
“至于對本人——”
她語氣微頓,坦誠道,“我與先生素昧平生,上次相見時還打了一架,實在不知如何開口,與您談論安撫蠱蟲的事。”
“無妨,藥神是萬濟醫會的創始人,他的要求在你我賭約之外,不受限制。”
神蠱溫皇微微一笑,“既已身處還珠樓,感覺可有變化?”
“感覺——”越長玦依言調動體內真氣,五髒六腑的住戶一片寂靜,順暢得不可思議。
“是什麽時候開始……?”
“此事與溫皇無關,”神蠱溫皇手中羽扇遙遙一指,“蠱蟲随宿主離鄉千裏,現在思鄉之情得以慰藉,自然不會再生異動。”
“姑娘随蝶舞入樓時,難道沒有發現痛楚正慢慢消退?”
越長玦豁然開朗,喃喃自語道,“所以留在還珠樓,蠱蟲就不會發作……”
這樣很好,越長玦心想。
不用字斟句酌地說話,不用強提精神的防備,她可以随便找個屋頂,或回到那個醜醜的界碑旁運一天功,等身體恢複後,再踏入波詭雲谲的江湖。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除與藥神商讨治療方案,贏下五十六日的賭約,還要追尋白比丘口中“徐福”的下落,厘清穿越的原因,以及遵守當時的承諾,力所能及地關照這位還珠樓主在意的人。
等等,神蠱溫皇?
一個猜測浮現腦海,越長玦收回思緒,目光飛速略過那張風雅俊逸的面容。
她“呵”了一聲,随手倒掉杯中蜜蠱,重新找蝶舞換過新杯,端坐在石桌前。
見人去而複返,神蠱溫皇語帶關切道,“姑娘不走了麽?”
越長玦撫上腰間玉簫,溫潤觸感平添絲絲涼意,令人素心生靜。
“五丈。”
她幽幽擡眸,直視那羽扇藍衫的文士,恍若直視一潭無光的深淵。
就算現在是白天,就算有故人書信為其添了一分虛幻的溫度,深淵依然是深淵。
縱有十分暖,難掩淵底千分寒。
“另外,不是思鄉之情,而是思主之情,”越長玦平靜道,“按照我離開還珠樓後時間,參考自身運功強度計算,萬毒蠱離主七日,就會折磨宿主軀體,使其必須回到下蠱者身邊一定範圍。”
“安撫,解蠱,或死亡。”
“在尋蝶舞姑娘時,長玦已測試完距離,并領教過它的厲害了。”
越長玦長舒一口氣,起身時甚至還有幾分釋然。
與神蠱溫皇在一張桌上喝茶,還是蜜糖水之類的,果然不适合她。
或許因為自己與鳳蝶的關系,能在細節上獲得一些微不足道的甜頭,但這代表不了任何。
“開門見山吧,先生。“
“藥神前輩應在信中告知過我的病情,我可以付出什麽,換取留在您身邊一天的機會?”
女子向男子懇求留在身邊,本是極具風月的場景,但在心無情愛的兩人間,只剩最原始的交易。
神蠱溫皇挑眉輕笑,狹長雙眼眯起愉悅的弧度,“只有一天?”
越長玦搖搖頭,揚唇反诘道,“若是五天,您會開出在下可支付的代價麽?”
一炷香後,越長玦踩在為數不多的淨土中,視線所及皆是碎石瓦礫。
在辭行時掀翻的大殿穹頂,經過一周似乎更破敗了。還珠樓的財政,已經能容忍自家主殿長蜘蛛網,縫隙裏長雜草了嗎?
蝶舞搬來的軟榻将她擠到邊角,神蠱溫皇便施施然躺了上去,一邊搖扇一邊哀嘆。
“主殿修繕一直交由鳳蝶管理,如今她不在樓內,讓姑娘見笑了。”
“唉,冤有頭債有主,此處破敗景象與姑娘亦有關系,溫皇無能,只好請閣下移步此處,做一個臨時修理工了。”
“先生,”越長玦微笑提醒道,“若我記憶未失,前方倒塌的梁柱側面,應還留有無雙劍的劍痕。”
神蠱溫皇放下羽扇,翻開手邊書冊,悠閑道,“任飄渺只是一個化身,請不要強人所難。”
“況且,姑娘已非還珠樓的座上賓,想留在此地,還是勤快些為好。”
越長玦深吸一口氣,二十多年養成的優秀涵養正面臨巨大挑戰。
她望着浩瀚的工程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道:“修繕樓宇非長玦所能。”
“那姑娘能做什麽?”
越長玦想起《甲子名人錄》中,任飄渺因練劍十二而癱瘓的記載,勾唇一笑道:“我會做輪椅。”
話音未落,身後拂過數道強勁劍氣,将廢墟中清出一塊四四方方的空地。
越長玦愣在原地,一時不知是感慨此人動作之快,還是明明已經出手,卻不肯多做些的懶。
靛衣少女帶着殺手魚貫而入,鋸割刨削的工具一應俱全,還貼心放置了手套和炭塊。
以及,一堆面目全非的木頭殘片。
“請姑娘為我複原。”
越長玦扯了扯嘴角,每當略微習慣神蠱溫皇的行事風格時,總會有突發事件來刷新認知。
試探地,她撚起一塊,伸手覆上陳舊整齊的斷面,與細微處長短不一的劍痕,仿佛聽見理智破碎的聲音。
這把“輪椅”,是在一瞬間,被數百道劍氣割裂成如今模樣的。
先不說複原難度如天方夜譚,這麽驚世絕倫的劍法——
她輕瞥身後正享受蝶舞扇扇,閉目小憩的藍衣文士,頗有種明珠暗投的無奈。
“先生真的要我複原它麽?”越長玦嘆息道,“此劍已成絕唱,與之相關的一切,都該歸于塵土。”
神蠱溫皇沒有回答,越長玦也不期望得到回複,排除最大的幹擾因素後,反而能更快進入狀态。
她帶好手套,左手比對殘片,右手拿起炭塊,在空地上描摹起來。
做木工是個很靜心的活動。
從制圖、備材、規劃制作順序,再到最後的細節修補與上漆,如果心不靜,就會漏過很多步驟。
修補殘品,更要注意不篡改龍骨結構,收斂創意,讀懂原工匠的意圖。
譬如這副老舊又穩固的結構,一看就是為長期癱瘓人群打造的。
越長玦也做過一副未完成的輪椅,取千結黃花梨的材料,一年做一些,打算等義父腿腳真的不方便時就送給他。
至今,那副輪椅還留在偃宣谷,但誰都不會回去了。
待圖稿雛形初現,她起身揉捏酸痛關節,拂去兩肩塵土。
破漏穹頂外明月高懸,在蠱蟲沒有發作的情況下,時間流逝得極快。
回頭望去,蝶舞不知去向,榻上神蠱溫皇手中的書已換了一本,堪堪翻開扉頁。
越長玦沉默觀賞了一會兒夜色,突然想到一個嚴肅的問題。
衆所周知,人需要睡眠,睡眠的地方,統稱為卧房。
那麽,當這位躺了一天的樓主如果想換個地方,更舒服地躺到第二天時——
自己該待在哪?
越長玦第一反應是跑路,然而藥神前輩的醫囑與蠱蟲聯手,共同駁回了她的請求。
如果上次辭行的一幕重演,自己恐怕連劍八都接不下。按神蠱溫皇喜怒無常的秉性,就算保住性命,也難保再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越長玦視線掃過地面“輪椅”,環顧四面漏風的大殿,重重嘆了口氣。
屋頂有五丈高嗎?還是在門外将就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