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兩邊
兩邊
有趣的訪客走了,有趣的摯友一個忙于祭司遴選,一個不愛搭理自己,還珠樓主非常無聊。
他拿起茶杯,裏面是千金難求的絕佳好茶,被侍女控制在最适合入口的溫度,連千雪飲過都贊不絕口。
可惜,不是熟悉的刷鍋水味。
會泡刷鍋水味茶的鳳蝶,早在三日前被派去調查某人情報,根據沙盤上相思蠱的動向,已經離開苗疆,來到中原邊界。
簫是中原特有的産物,越乃吳根越角的姓氏,玦為環形有缺的玉,從這點來看,應當很快就有結果。
神蠱溫皇放下茶杯,又拿起消遣的情報,上面詳細記載着某人動向,和因此涉及的事件後續。
比如薅星河草送給萬濟醫會會員,套出藥神下落後,那位醫館東家因大量抛售星河草被銀槐鬼市盯上,和“老爺”喝了結緣酒。
神蠱溫皇“哈”了一聲,絲毫沒有同為醫會成員的友愛。
比如追尋途中遇到岳靈休和修儒,共同暴打兩名閻途十部衆,結下深刻的戰友情。但後續情報顯示,兩名閻途十部衆已回歸組織,越姑娘似乎瞞着戰友,偷偷和敵人有了些聯系。
神蠱溫皇愉悅思考片刻,指示手下再探再報。
最後一條,是他們找到并救出困在山洞的藥神,但越姑娘并未久留,而是動身前往還珠樓。
神蠱溫皇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萬毒蠱發作比預料的早,足以說明宿主曾調動大量真氣,引起蠱蟲提前反撲。
他與藥神不同,從不強迫病人謹遵醫囑,更無醫者仁心。有趣的病人若一定要死,也只好讓其死得更有趣些。
蠱,本就非是救人的東西。
“蝶舞。”
“主人,您要添茶嗎?”
“不必,今日送往還珠樓的信件,可有寄給我或鳳蝶的?”
“主人怎麽知道?我正想告訴主人,您和少樓主都有收到苗疆的來信。”
蝶舞手持托盤,恭敬呈上兩封信件,“寄給您的署名鸩罂粟,寄給少樓主的署名越長玦,主人要先看哪封?”
“一封都不看,”神蠱溫皇羽扇輕搖,微阖雙目道,“你總結後,念給我聽吧。”
蝶舞乖巧應了聲“是”,小心翼翼展開信紙。
“鸩前輩說,他被一名姓越的病人所救,并發現她身上有主人的萬毒蠱。于是遣人回還珠樓,請主人為其安撫一日。”
“以及……主人,鸩前輩的措辭有不當之處……您還要聽麽?”
“哦?藥神原文說了什麽?”
“他說——神蠱溫皇,你若還想參加下次萬濟醫會的研讨會,最好不要做小動作來妨礙我。你我都知道,此女子的症結不在蠱,而在那只蠱是如何培育出的。”
蝶舞仔細觀察溫皇臉色,忐忑道,“主人,需要我派殺手……”
“欸~千萬不要,藥神的信不用回,殺手也不用派。”
“是……蝶舞失言了。”
他眸光幽寒,瞥過略略顫抖的侍女,“念下一封吧。”
“下、下一封是寫給少樓主的,信中說,長玦游歷江湖,結識了非常多有趣的人,還找到藥神前輩為自己診治,請少樓主不必擔心。等她過兩日重訪還珠樓時,會與少樓主再敘大小諸事。”
蝶舞記得這個名字,在雨夜憑空出現,又在十六天後掀翻主殿屋頂,遠走還珠樓的座上賓。
淪為廢墟的主殿由于少樓主外出,現在還沒有修繕完畢。主人索性把大小事務都挪到庭院,連同那張舒适的軟榻。
信封裏似乎還有異物,她抖了抖,一枚風幹的淡紫薊花墜落掌中。
“……随信附崖底山花一朵,當日引薦之恩銘記在心。”
“主人,此花無毒。”
神蠱溫皇懶洋洋地望向榻邊石桌,蝶舞連忙将信與花一同放下。
“您……要代少樓主回複還是?”
蝶舞擡頭,見主人不知何時把位置挪到石座,正拈着花柄,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還珠樓內,有薊花嗎?“
“無。”
還珠樓內有珍貴的無毒花和有毒花,唯獨沒有一朵普普通通的山花。
蝶舞心想,如果有人帶病遠行時,還不忘給舊友寫信寄禮,這份情誼一定很珍貴。
良久,她聽到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主人扔下花朵,溫和地喚自己過去。
令人膽寒的冷意蕩然無存,他甚至喝了一口“太過完美”的茶,興味盎然地拿起桌上書卷,重新翻閱起來。
這朵小小的山花似乎改變了他的心情,讓他難得下了點除端茶倒水外的命令。
“從今日起,你的手藝不必用在泡茶上。”
“少樓主難得有同齡好友來訪,又以花相贈,你就為她繪一幅地圖,替少樓主聊表心意吧。”
幾日後,還珠樓界碑近在眼前,越長玦端詳着上面不甚美觀的字跡,從包袱裏掏出幹糧。
體內蠱毒蔓延,已無法讓主人分辨口中面餅的味道,但她的心情依舊很好。
比起找到鸩罂粟,得知自己有藥可救,結識岳靈休和修儒這樣有趣的人物,區區喪失一些味覺,忍受點折磨有什麽要緊呢。
人在江湖,或許身不由己,心總是能由己的。
她心情好,便覺界碑上醜醜的“還珠樓”也筆鋒蒼勁,還珠樓裏的神蠱溫皇也眉清目秀,至于承諾來此接應,還親筆繪制地圖的鳳蝶更是世間無一的佳人,劍無極真是好命,能得佳人垂青。
可左等右等,都未見到佳人身影。前來接應的,是一名喚作“蝶舞”的靛衣侍女。
“越姑娘,請随我來,主人已經在等你了。”
她低垂眉眼,柔柔福身,帶着一無所知的越長玦向還珠樓走去。
四周景物依稀如舊,越長玦甚至看到當時和安倍博雅賞玩的骰盅,還原封不動地擺在石桌上。
向他辭行前,這位異界結識的好友嚷着要增進陰陽術,聽聞苗疆正舉行大祭司遴選,如果趕赴苗王宮,應該能再次遇見。
越長玦對安倍博雅的陰陽術很有信心,只希望苗疆人不介意大祭司來自東瀛。
問題是,鳳蝶去哪了?
“請問——”越長玦停住腳步,“樓主的侍女,鳳蝶不在樓內嗎?”
“少樓主有命在身,近日外出了。”
越長玦眉頭微蹙,作為神蠱溫皇最信任的侍女與大管家,什麽樣的事情,需要她親自執行?
還珠樓是中立組織,而苗疆近日大事,唯有星河草引發的系列動亂,與祭司臺遴選兩件。其中星河草動亂涉及閻王鬼途,不知何時才能解決,祭司臺遴選倒無需多久,十天半個月即可返回。
“那她可有說過何時回來?”越長玦從袖中取出信紙,“非在下多嘴,只是收到的回信上,她已承諾今日接應之事,難道是中間出了差錯?”
“蝶舞不知,但少樓主吩咐過,要我代她照顧主人一個月。”
不是閻王鬼途,祭司臺遴選的可能也微乎其微。畢竟樓中人多随任飄渺用劍,祭司臺要的是術法高手。
哦……不是公事,是私事。
她并未忘記辭行離開還珠樓的晚上,白衣劍客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你的命,要為他們死。”
苗疆三傑之一,藏鏡人的女兒憶無心,也是術法高手。
“其實……”
蝶舞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似乎已讀完信件,合上信紙道,“越姑娘,這是樓主的筆跡。”
“在少樓主外出期間,寄向還珠樓的信件由樓主處理,他們感情深厚,平日也會互幫對方回複信件。“
人在還珠樓地盤,越長玦點點頭,壓下信件被第三人知曉的不滿。
她看看信紙,又看看蝶舞,努力回憶自己在寫寒暄之句時,是否寫了類似劍無極的違禁詞。
信紙上并非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而是像蠱蟲一樣歪歪扭扭的圓潤字體,橫豎撇捺各顯神通,組合起來勉強能懂。起初還以為鳳蝶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原來是她主人的麽?
所以,界碑上醜醜的“還珠樓”三字,也是神蠱溫皇的手筆?
越長玦誠懇贊道:“溫皇前輩的地圖繪制精良,長玦受益匪淺。”
她表情真摯,措辭謙卑,不着痕跡地将紙張塞入信封,決定閉嘴結束話題。眼前的靛衣少女卻動了動嘴唇,臉色緋紅地低下頭。
“其實裏面的畫作……啊,蝶舞只是遵從吩咐,畫技不值一提,多謝姑娘稱贊。”
靛衣少女耳後泛起薄紅,聲音卻有些落寞,“我本以為,事情做到極處,便不完美了。”
“這是什麽話?多少人要盡善盡美仍無功而返,姑娘為何偏求瑕疵呢?”
蝶舞搖搖頭,嗫嚅道,“無,是我茶藝未精,恐不得貴客喜愛罷了。”
她不再言語,側身讓開道路,引着越長玦向還珠樓深處走去。
亭臺樓閣,曲徑通幽,兩人穿過詭谲陣法,在暗處潛伏的殺手中繞行,終于來到一處似曾相識的庭院。
奇花異草的馨香鑽入鼻腔,斑斓妖豔的蠱蟲扭動足肢,“沙沙”隐入背光的角落。
還珠樓成為天下第一樓前,它們就在這片土地生長繁衍,以前仆後繼的累累白骨為養料,逐漸成為最劇毒的模樣。
而越長玦體內,它們的同類也安分下來,不再折磨脆弱的宿主,反而鼓舞着她走上前去。
去石桌邊,軟榻上,那名閑閑搖扇,微笑注視自己的藍衣文士身旁。
領受她的命運,或成為腳下白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