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苦海
苦海
神蠱溫皇有兩個身份,白比丘有兩個身份,穿越自異世界的越長玦無奈扶額,她一個身份都沒有。
鑒于有兩個身份的人所用武器也可能相異,她視線下移,落在白比丘正在翻找的,看上去能放很多東西的袖口。
被取出的,僅是一只褐漆藥瓶。
“看見此物,姑娘就該知曉,纣絕和普明已完成使命,将話帶至貧尼跟前了。”
“是啊,”越長玦回憶道,“那日我将他們扔下山崖,又在趕往還珠樓前去而複返,見人未死,索性請二位傳話給幕後之人。”
“想要長玦的東西,最好別派不人不鬼的半獸人,和乳臭未幹的小女娃,親自來取就是。”
她話鋒一轉,笑容微寒道,“所以大師前來,意欲何為呢?”
“我來渡你。”
未施粉黛的女尼手撚佛珠,帶着普度衆生的悲憫輕啓檀口。雙眸卻似冰寒無色的水晶,熹微的晨光照入,只反射出涼薄的冷意。
救苦救難的八百比丘尼,與挑起苗疆動亂的閻王鬼途,在此刻奇異地融為一體。
越長玦懷抱玉簫,勾唇莞爾,“大師如何渡我?”
“姑娘欲往何處?”
“我收到信,要去苗王宮尋藥神前輩,他會為我處理貴組織種下的情蠱。“
白比丘的臉上泛起一絲漠然的嘲弄,”姑娘可知,幽冥君、岳靈休和藥神原是閻王鬼途之人?藥神要治你,不過是盜用閻王鬼途的方式,替你茍延殘喘罷了。“
“真正能救你的,只有我們。”
“貴組織能救我,便會救我嗎?“
越長玦苦笑道,“我與神華無冤無仇,卻被他種下情蠱,至今仍疲于奔命。大師若有心相救,早在還珠樓初見時,便可付諸行動。”
“貧尼已給了你暫緩痛苦的藥。”
“那麽,藥吃光後呢?”
白比丘看了她一眼,“閻王鬼途從不救無用之人,你想活命,自然是付出代價,繼續求藥。”
“哈,所以現在大師願意親至,是因為發現長玦身上價值了嗎?”
白比丘詭谲地笑了。
她憐憫注視着越長玦,像是在圍觀一個受了委屈,鬧着要吃糖的女童。在衆多面目模糊的看客中,扮演耐心施教的長者,告訴她淚水沒有任何作用,只會降低上位者的容忍。
“貧尼站在這裏,一是因為你放了普明和纣絕,二是你身上情蠱本就屬于組織,三是……”
她手腕翻轉,一枚銀質中空的藥針于掌心呈現。
越長玦瞳孔一縮,她在思考穿越原因,尋找兩個世界相似之處時,曾懷疑過肉芽針的作用。甚至想過趁白比丘昏厥,紮自己一下來确認,最終因當事人離開不了了之。
對白比丘而言,這枚藥針曾沾染紫煙蠱,讓她不得不前往還珠樓,請神蠱溫皇予以處理。機緣巧合下,偶遇身中組織情蠱的越長玦。雖不知其中緣由,白比丘卻留了個心眼,暗中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貧尼發現,姑娘似乎對貧尼的法器很感興趣。“
“還珠樓初見時,你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話,便是詢問肉芽針的用途。”
“當貧尼被任飄渺刺傷後,常人若想施救,定會用金瘡藥之流止血清創。而姑娘作為還珠樓上賓,在場唯一相救的人,只在貧尼身上留下了肉芽針針孔的痕跡。”
她念着“阿彌陀佛”,手持銀針,徐徐靠近。醞釀許久的白色絲線卻從地底疾射而出,如蛛網纏上獵物的肢體。
白比丘陰冷的氣息籠罩了她,腕上絲線随之越勒越緊。
“姑娘可否慷慨解惑,關于你異于常人的舉動,和過分旺盛的好奇心呢?莫非除音律外,姑娘亦頗通針術?”
“對了,雖不如普明熟練,但你體內的情蠱,貧尼也可操縱一二。若不想多吃苦頭,最好別有所欺瞞。”
聽到熟悉的蠱名,越長玦無奈望天,恨不得立刻飛回苗王宮,求藥神将這該死的蟲豸從身體裏取走。
銀針尖端微冷,離頸邊不過毫厘。
被發現了。
不能告知穿越實情,因為沒人會信。但對方如此在意,難道這根肉芽針确有古怪?
略過近在咫尺的寒芒,越長玦視線偏移,落在白比丘陰晦不明的面容。那張臉貌若少女,卻空洞無一絲鮮活。原來人孤寂地活過八百年,會變成這般行屍走肉的模樣。
另一邊,白比丘等待許久仍未得到回複,正想出言譏諷時,只見被挾持的越長玦竟扭頭擰身,直直向針尖撞去!
“你做什麽?!”
情急之下收手不及,白比丘只得臨時凝起真元,一掌推開獵物,兩人擦肩而過又各自站定,越長玦抹了把頸側濕潤,掌心一片殷紅。
“越姑娘——”白比丘抱臂冷冷審視着她,“你比貧尼想象得還要瘋狂。你可知這針若紮進要害,會發生何事?”
“長玦不知,但咳咳咳……不瘋狂一些,咳咳……怎能與大師安然相處呢?”
越長玦撕下衣帶捂住傷處,遙遙望向眸中殺意已去的白比丘,虛弱一笑。
“至少現在,我知道活着的越長玦,對大師更有價值。”
白比丘不置可否,只是定定打量着她,指尖一顆一顆地撥過佛珠,如同精明的商人般,撥弄得心應手的算盤。
咚。
一個極眼熟的褐漆藥瓶砸在她的腳邊。
“改變主意後,來瓶中所記地點尋我。普明和纣絕會接應你。”
白比丘臉上泛起淡淡嘲弄,“以姑娘在苗疆的聲望,最好不要妄圖在苗王面前告發我。鸩罂粟能為有限,你亦可耐心驗證,但如果你愚蠢地選擇做一個告密者——”
“閻途十部衆,會在死亡來臨前,提前取走姑娘的性命。”
素雅身影揚長而去,徒留原地皺眉沉思的越長玦。她打開藥瓶,取出內中字條,緩緩展開。
“——黑水城。”
苗王宮中,連日未歇的鸩罂粟從夢中驚醒。
逝去友人的容顏逐漸淡退,他披衣下床,想着何時再回通幽谷,與岳靈休一同,為幽冥君與嬌姨燃上三炷梵香。
可風波尚未結束,一系列由閻王鬼途引起的亂象,比預想得還要嚴重。
起初,是苗兵暴動,黑水城失守,城中居民與鑄匠皆狀若瘋魔,王爺千雪孤鳴發現怪事或與星河草有關,于是請求苗王封鎖星河草流通,并徹查大量使用的醫館醫者。邊防由紀律嚴明的鐵軍衛接管,意圖将民衆恐慌降至最低。
諷刺的是,王令下達沒多久,苗王突遭鐵軍衛兵長風逍遙行刺,據說當時風逍遙情狀,與暴動的苗兵別無二致。
風逍遙被囚禁,軍長禦兵韬被問責,震怒的千雪王爺命人将兇手審了個遍,最終鎖定在其常喝的一壇酒上。
由藥神鸩罂粟之徒,醫女榕桂菲釀造的絕世佳釀——風月無邊。
雖從夢中醒來,仍覺身處霧裏,鸩罂粟站在富麗堂皇的宮室內,數日前他還以通緝犯的身份與千雪王爺對質,力求證明愛徒榕桂菲無辜,現在卻搖身一變,成為王室倚重的藥神。
世事無常,冥冥有一張編織已久的羅網,罩住每個意圖逃脫的人。
二十年前,他、幽冥君、岳靈休,真的在覆滅閻王鬼途後,全身而退了嗎?
門外傳來三聲扣響,鸩罂粟應了句“進來”,一個毛茸茸的銀色腦袋随之探出。稚氣未脫的少年抱着堆名貴藥材,搖搖晃晃地摞在小桌上。
“怎麽是你送?禦兵韬人呢?”
“啊……軍長說他要和千雪王爺商議要事,就派鐵軍衛來了,”修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鐵軍衛的大哥好像也很忙,所以我就……”
鸩罂粟冷哼一聲,“他不是有事,是怪我連累了榕烨。”
“可是……前輩和岳大哥,還有師祖卧底閻王鬼途的事,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我覺得軍長,不是小氣的人。”
藥神的臉色越來越臭,修儒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他縮了縮脖子,乖巧地給自己搬來坐凳。
“鐵軍衛的大哥說,這些都是管制藥材,拆封時要格外當心,也要注意辨認是否有破損,藥神前輩,我來幫你吧~”
“我沒有怪你。”
鸩罂粟在對面落座,他似乎很不習慣用溫柔的口吻安慰後輩,只能盯着那些被成捆包紮的藥材,一邊解開線繩,一邊憋出似是而非的解釋。
“你是個好孩子,也是一名合格的大夫,幽冥君若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藥神前輩……”
修儒感動擡頭,卻發現面前的中年人雙手正微微顫抖。
然而即使顫抖,藥材駁雜難辨,那雙沾染藥香的手也從未停下,以超出自己幾倍的速度将它們分門別類,靜靜挑出其中不可用的糟粕。
他恍惚記得,和藥神前輩同齡,癱瘓十七年的岳大哥仍滿頭黑發,可藥神前輩的發間,已有遮不住的銀白了。
歲月落在發間的雪,終究冷到了心上。
“你的師祖幽冥君,加入閻王鬼途後不得已幹了許多違心事,為此晚年郁郁寡歡,直至病逝。”
“他走後,我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比閻途十部衆更具權勢的恪命司,終于搗毀了這個龐大的組織。”
“回看一路走來,幽冥君失去了生命,岳靈休失去了時間和愛人,只有我什麽都沒失去,還得到藥神的名號。”
“但現在,閻王鬼途死灰複燃,這份失去的命運,也許輪到我來承受了。”
修儒面露不忍,剛想出言安慰,卻被藥神阻止。他分揀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已演練過無數遍,連手法都只需遵照久遠的肌肉記憶。
清點完畢,鸩罂粟信手抓起一捧,放在藥戥秤左邊。秤杆受力,在秤砣與藥物間晃出兩難的曲線。
太輕,不夠。
眼前珍藥琳琅滿目,腦海中配方字字如新,他卻僵硬停下,目光虛浮地越過那條臨近平衡的刻度,聲音苦澀無比。
“……我和幽冥君之所以能在組織平步青雲,全賴改良過一種名為'亡命水'的奇藥。”
“與閻王鬼途決戰的前夜,我調配了一瓶,卻沒有用上。”
“而現在,我不得不調配一瓶新的亡命水,用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什麽?!”修儒大驚失色,“您空出時間調取庫房藥材,不是為了救越姐姐嗎?按照時間,她就快到了。”
“是啊,”藥神喃喃道,“她快到了……而做出選擇的時候,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