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前因

前因

擺在越長玦面前的,是一瓶清澈見底的水。

同河裏流的,天上落的如出一轍,甚至比它們還要純正,沒有一絲雜質。

但藥神前輩卻說,這是一瓶藥。

——能夠救命的靈藥。

越長玦不可置信地拔掉木塞嗅聞,味道仍是寡淡的水。她沉吟片刻,放下靈藥,惴惴不安地望向鸩罂粟,生怕對方給的只是一瓶安慰劑。

“那……我喝了?”

藥神搖搖頭,“姑娘似乎不懂看病的規矩。”

他頓了頓,細長雙眸如一把薄刃柳葉刀,透骨切剖自肌膚至髒腑,自骨骼至血髓,人身要害,關竅玄機,無有不知。

“施救之前,有望聞問切四道診序。你還未告訴我,自己中蠱的經過。”

“這個……”

滿室寂靜中,越長玦嘴唇微動,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她低垂着頭,像每個患有難言之疾的病人一樣攥緊衣角,斟酌着是否要将心裏的秘密袒露。

“我無意隐瞞前輩,但是——”

越長玦嘆了口氣,眼中猶豫與坦誠都清澈見底。

“您相信嗎?我沒有中蠱的記憶。”

“下蠱者自稱神華,據他所言,我曾有一段無意識游蕩,只憑本能行動的日子。渴了尋山泉,餓了尋山果,直到被他帶回照料,才慢慢恢複原狀。“

越長玦看向自己光潔如新的手臂,那裏本該有猙獰蜷曲的傷疤,是自己站在熔爐邊,被下方鐵水熱意灼傷留下的痕跡。

跳爐後人事不知,醒來時已到另一個世界。前塵盡斷,重歸自由,身邊多出個噓寒問暖的神華,有奇聞轶事可聽也很有趣。

傷勢好轉,越長玦提出辭行,平日溫文爾雅的同伴卻一反常态,執拗地要求自己留下。

“為什麽?我對你不好嗎?躲了這麽久,我再也不想一個人了……”

“你在被人追殺?是誰?我們一同解決便是。”

“哈……哈哈……憑你的武功确實可以,但解決之後呢?”神華眼中閃爍着看不懂的執著,“我救你,你再救我,恩償債銷,我們是不是兩清了?”

他仰天大笑,狀若瘋癫地邁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直勾勾地盯着即将遠行的少女。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同伴的表現令人毛骨悚然,越長玦正欲解釋,忽然心頭湧上一股莫名情緒,四肢如同傀儡懸絲,一步一頓,牽引着走向那人敞開的懷抱。

她嘴角淌下鮮血,靠舌尖疼痛維持僅存的理智,厲聲質問:“你對我做了什麽?”

“只是把我被追殺的部分原因,與你共享罷了。”

神華的笑容扭曲而凄涼,“這裏可是苗疆邊境啊,在撿到你的第一日,情蠱就紮根在你的血肉,逐漸深入肺腑。若否,又怎能接近失去理智的你,和平相處呢?”

“左右喜怒,支配心智,現在,你總算體會到我的心情了嗎?”

“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再躲,長玦,你不必救我來回報恩情,只需留下來,永遠相伴足矣。”

越長玦斥了句“做夢”,旋步繞至身後,一掌切斷那些不明所以的呓語。神華半身歪斜,很快倒地昏迷。

講述戛然而止,鸩罂粟回過神來,糾結地輕咳兩聲,“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越長玦無奈道,“他醒來還是走火入魔的樣子,談判失敗,我獨自離開,一邊壓制蠱蟲,一邊上還珠樓求醫。”

她沒有親眼目睹神華死去,是途中被壓制的情蠱突然暴動,虛假的殉情之恸占據腦海,才意識到這個向自己伸出援手,也伸出毒手的男人已經死去。

“至于失去意識的原因,”越長玦歉疚微笑,“無非司空見慣的江湖舊怨,說起來又臭又長,不聽也罷。”

“不想談就不談,”藥神目光如炬,“大夫的職責是救人,病情之外,一切過往與我無關。況且你這一身駁雜內功,若無奇遇,當鸩罂粟是三歲兒童嗎?”

他伸手按住越長玦脈搏,眉頭舒展開來,“我認識神華,所以知道病人沒有騙我,就夠了。”

“……什麽?”

加害者的名字被另一人随意說出,那人還是治療自己的大夫。越長玦看向被鸩罂粟按住的命脈,喉間猛然一窒。

她回攏亂麻的思緒,努力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您……認識神華?”

“神華是閻途十部衆之一,我是閻途十部衆的上級恪命司,認識他,很奇怪嗎?”

藥神慢條斯理地放開手,“你口中的神華,是否一手金梭,一手星盤,身穿藍衣,表面風流多情,實則心狠手辣,對婦孺老幼皆不放過?”

“是……”

“那就對了,”藥神緩緩點頭,負手而立,“他的金梭本名無影金梭,偷學自我故友幽冥君一脈,星盤為掩人耳目所用,并非什麽風水名家。”

“以後,你不必稱呼他為神華,識龍影——這才是他的真名。”

像拼圖一樣,藥神自越長玦後又拿出一塊故事,漸漸補齊了識龍影悲慘又可恨的前半生。

二十年前,幽冥君身死,恪命司由藥神鸩罂粟接任。一番血腥争鬥後,殘餘的閻途十部衆雖不滿現狀,卻無力改變定局。于是派人前往位于太虛海境的分部,意圖引入新的力量對抗藥神,坐收漁翁之利。

他們派出的使者,便是時任“神華”的識龍影。甚至為了拉攏分部,還将組織最新研制的藥蠱毒授予,期望他能帶來滿意的答複。

可惜太虛海境閉關鎖國,分部對總部的歸屬感淡漠至極,竟駁回了識龍影的招攬,并提出讓他盜取鸩罂粟送給幽冥君的禮物,來證明兩方确有對等的合作實力。

那禮物名為華佗方巾,自幽冥君逝世後,由幽冥君的女兒,號稱“中谷大娘”的茹琳保管。

“茹琳個性生來陰晴不定,聽聞父親是因卧底閻王鬼途之事郁郁而終,更是恨上了作為父親同伴的我。”

藥神搖頭嘆息,眉宇間有化不開的悵惘,“幾次傳信都被撕碎退回,直到有一次她主動來信,說很喜歡送來淩虐的禮物。”

“我疑惑之下多問了一句,才知禮物竟是識龍影。茹琳将他困在通幽谷,終日嚴刑拷打,折磨得奄奄一息後再救治,循環往複,樂此不疲。”

“囚牢裏不給飯食,識龍影只能吃蟲度日,我勸她把人移交組織處置,因為派他前往海境的那幫人已被岳靈休料理得七七八八,茹琳就撕了我的信件,再也沒有回複。”

越長玦回憶起記憶中的神華,很難想象一副多情公子的皮囊下,還蘊藏着這般暗無天日的過去。

“可我遇見他時,他身體并無傷痕,也無舊傷發作的情況。”

“這就是身為閻途十部衆,可怕的隐忍力了。”藥神感嘆道,“重刑加身仍有餘力思考對策,或許有求生欲的加持,但終究是他的本事。”

“幽冥君的無影金梭位列天下第一暗器,傳人唯女兒茹琳和徒弟冥醫,冥醫與其素未謀面,不可能傳授。識龍影的無影金梭,應當是從茹琳折磨他的手段中,偷學來的。”

“另外,他能全須全尾地站在你面前,也跟組織授予的,那批用于招攬分部的物資密切相關。”

“原來如此……”越長玦恍然大悟,試探詢問道,“與現任恪命司為敵、沒有完成任務、用盡組織資源的閻途十部衆,會得到怎樣的處罰?”

鸩罂粟挑眉“哈”了一聲,眼角下的淚痣格外妖異,“你說呢?”

“恐怕……和茹琳的對待方式,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嗯,最後的确是我傳信給茹琳,讓她自行解決識龍影的。”

越長玦哭笑不得地唏噓道:“所以在下該感謝兩位前輩,無意間替我報完仇麽?”

“幽冥君一家,包括茹琳,已經不在了。”

“……”

氣氛陡然安靜,越長玦擡起頭,小心翼翼地看了鸩罂粟一眼。

這位頭發略有霜雪的中年人,似乎一直都在失去。

明明是名醫扁鵲之後,卻被讒言構陷,被迫以毒花毒鳥為名,逐出故國,永不得歸。

去國離家萬裏,幸而又結識幽冥君岳靈休這樣的好友,卻一個郁郁而終,一個癱瘓十七年。

現在,他還背上苗疆的通緝令,為救故人之女榕桂菲差點身陷囹圄。

不被命運善待的醫者,偏偏創立了萬濟醫會,一邊濟世救人,一邊與閻王鬼途相抗。

“藥神前輩,”越長玦有感而發道,“你一定會有好結局的。”

鸩罂粟沉默片刻,端起前輩架子重重咳了一聲,耳尖浮現可疑的紅暈。

“煽情的話對岳靈休說,我不吃這套。講了這麽多,你該知道自己身上的蠱蟲,是誰的手筆了吧?”

越長玦皺眉回憶道,“魈毒童子曾言,情蠱是識龍影從組織偷走的東西,也是他被追殺的理由。而識龍影被追殺的理由,與出使太虛海境失敗脫不了關系……”

她順着蛛絲馬跡,将支離破碎的線索一點點拼湊,“識龍影出使太虛海境時,攜帶了大量用于招攬的禮物,這些禮物,一部分被收下,另一部分應仍存于他的身上,使其能活過茹琳的折磨,逃往人跡罕至的苗疆邊境。”

“然後,是我……”

線索串聯成無形的命運繩索,終于套在越長玦的頸間。

她深吸一口氣,薄唇緊抿,眸中似有火光閃爍,盡是壓抑至極的憤怒。

“我身上的蠱蟲,正是那批禮物中的一份。”

藥神微微颔首,再次拿起先前的救命靈藥放在越長玦面前。

陽光照在晶瑩瓶身上,反射出如夢似幻的彩光。然而那彩光又泛出絲絲冷意,就像途中遇見的,白比丘的雙眸。

“此藥名為亡命水,是我在閻王鬼途卧底時,與幽冥君一同改良的禁藥。”

“它有兩種功能,一為治愈,二為控制。”

“為了測試藥性,我們在改良時,曾用其培育過一批蠱蟲,實驗最成功的,當屬情蠱。”

“換言之,你身上的情蠱,就是被亡命水喂養,被識龍影帶去海境,又種回你身的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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