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共犯
共犯
“呼~”
衣着華貴的公子擱置煙鬥,三尺軟鋒藏而不露,含光纏繞腰間。它的主人眯起眼,陰恻恻地望向屋內不速之客。
“啧啧啧,還以為是哪位同僚駕臨寒舍——”
“不過……未來的同僚,怎麽不算是同僚呢?算算日子,你也該啓程出發,來黑水城加入我們了吧。”
一頭霧水的安倍博雅左顧右盼,“你們在說什麽?什麽同僚?”
慕容勝雪看了他一眼,“打暈,還是殺掉?”
“不必了,在我們談話結束前,他走不出這間屋子。”
“談話結束後,他仍無法離開。”貴公子吞雲吐霧道,“自我介紹一下,在下慕容勝雪,忝居十部衆的明晨。”
言畢,他心念一動,擡手爆發六道劍氣,安倍博雅周身大穴頃刻飚出血霧,昏迷不醒。
“這是為了我們共同的秘密。”
捆仙索再度将陰陽師五花大綁,慕容勝雪擦了擦手,慢條斯理地請人落座。
“現在,是慕容勝雪與越長玦,各自的利益。”
熏染煙氣的嗓音喑啞低靡,他俯身,一字一句淬滿毫不掩飾的惡意,“閻王鬼途禁止無故殺害同僚,但你還未加入我們,所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你,就算是白比丘,也不能拿我怎樣吧~”
“既知道我與大師有約,閣下仍要動手麽?”
慕容勝雪點點頭,煞有介事道,“相信我,你不會喜歡一名空降的上司,對自己深愛的工作指手畫腳的。”
長劍靈蛇般游走青年身側,劍意蓄勢待發,直指桌前端坐的女子。
“放輕松,只需一瞬,就能抵達死人該去的地方。”
越長玦垂眸淺笑,不置可否,“你要用這套劍法殺我?”
“想試試嗎?”
話音未落,一點詭芒暴起,一人翩然旋步,生與死擦肩而過,在梁柱上留下極細極深的劍痕。慕容勝雪拂去肩上落塵,眉梢微挑。
“煙雨拂柳劍回風。”
冷聲乍起,冰藍長鋒劍意突變,劍勢綿延飄忽,如空濛山雨潤澤大地,細密無絕。輾轉騰挪間,越長玦抓起安倍博雅,閃身往屋外退避。有梁柱不堪摧折,在二人離開後轟隆倒下,雅致閑居頓成滿地廢墟。
劍勢回還,寒光蕩開簌簌沙土,滌盡滿身煙塵, “江雨山水照晴岚”織就天羅地網,撲向流螢般無定虛影,越長玦眼觀六路,邊躲邊算,終于在一處角落停足,橫簫格劍。
金玉铮鳴,軟鋒灌注真氣,寸寸彙入劍尖,短簫之上朱紋流轉,同銳利劍芒撞在一起,有藍衣劍客行吟詩號,徐徐而至。
“慕容游子渡潇湘,客舟飄搖披霞裳。華裘殘劍猶勝雪,煙雨還似九月霜。”
他平視着那柄和劫寒泾渭分明的短簫,陰陽怪氣道:“本以為是塊不堪一擊的玉,沒想到有幾分頑強。在下數三聲,你我一起收手如何?”
三聲過後,二人無動于衷。
“啧啧啧,看來比起兵器,是我們的同僚情,更加不堪一擊啊,”慕容勝雪遺憾慨嘆,“姑娘,你為何不信任我呢?”
“沒有的東西,何必強求?”
越長玦看向身旁被劍氣波及,搖搖欲墜的陣眼,玩味一笑,“不如等這座陣法崩塌,你的同僚,或我請的人趕到,再敘信任二字?”
青年公子眸光瞬間陰沉,卻勾起唇角,友好地收劍入鞘。
他寧願和白比丘的棋子虛以委蛇,也不想讓忠心耿耿的同僚們,發現他窩藏絕命司要的人。
廢墟上,一白一藍兩道身影各找了塊幹淨地,遙遙保持着安全距離。
慕容勝雪踢開瓦礫,頗感百無聊賴。組織裏的人都是老頭阿姨小孩大叔,唯一的同齡人是三字癖,實在很難相處。
“相逢即是有緣,新人叫一聲前輩,或許我心情好,就會免費講解組織架構,讓你多活幾日哦 ~”
他略過昏迷不醒的安倍博雅,孤芳自賞道,“畢竟不是誰,都像我一樣是不忍殺生的好人啊。”
話語石沉大海,慕容勝雪輕哼一聲“真無趣”,低頭拭起劫寒。
半晌,他聽到腳步聲接近,一角白衣踏入餘光,安置完傷員的越長玦站在自己面前,笑容溫和。
“閻王鬼途的前輩們,都像公子一樣陰陽怪氣麽?”
“咳哼……這可不好說,”慕容勝雪不緊不慢地換了個姿勢,“我們十部衆每個人都很有個性,就算死了一個,進去一個,剩下的人,也足夠趣味。”
貴公子斜倚殘垣,一派堕落的名門氣度,“比如交流溝通,有的喜歡三個字三個字,有的喜歡拍兩掌,左否定右肯定,有的要搖撥浪鼓,有的要學狼嚎。怎樣,你想好個性的亮相方式了嗎?”
他磕了磕煙鬥,燃盡的煙草帶着火星頹靡墜地,“順便一提,空出來的是‘神華’,你被白比丘推薦加入後,大概也會繼承這個代號。”
“姑娘并不陌生,對吧?畢竟你和他……”慕容勝雪低頭,一杆玉簫橫亘咽喉,“嚯~生氣了。”
越長玦粲然一笑,“所以公子明白我的态度了?”
“嗯嗯,神——”
有如實質的殺意縛鎖喉舌,層層纏絞,白衣人靜立莞爾,身後卻似翻湧屍山血海,群鬼嘯聚。
太吾傳人以良善聞名,甚少與人結仇。又因為地位與大派掌門并尊,許多惡意與挑釁難以觸及。久而久之,總會給世間留下“老好人”與“和事佬”的印象。
直到某日遭逢巨變,鑄劍山莊血流漂橹,欲要分一杯太吾血的鷹犬內息斷絕,在瀕死前才如夢方醒。
每個從劍冢中生還,有所成就的太吾,的确不曾錯傷同道。
但這雙潔白無瑕的手,在奪去他們的性命前,早已不知擰斷多少相樞爪牙的頭顱。
“就用這副樣子亮相吧,”越長玦滿意拍了拍手,柔聲道,“初來乍到,總要讓自己不好惹一些,才更容易合群。”
慕容勝雪肅容拔劍,劫寒應聲出鞘,并未像剛才般瑟縮不前。
最信賴的夥伴,名列慕容十三器的靈劍,也會有拒絕劍主的時刻?
不對,劫寒本是十三叔的佩劍,自己從府內出走時,順手牽羊帶走了它。如果是十三叔,或者脾氣暴躁的老頭……
軟劍纏回腰間,貴公子撤去陣法,陽光灑落,已是日上三竿。
他幽幽道:“我改變主意了。”
“什麽?”
“我要和新人培養良好的同僚關系,不能排擠她,做壞肚腸的前輩。”
越長玦啞然失笑,“閣下應該是想知道,兵刃未能出鞘的原因吧。”
“是啊,你願意告訴我嗎?”
“……”
眼前人一臉無辜,求知若渴,半真半假地褪去一些陰沉外殼,微微露出屬于本來年歲的青年意氣。
那點小小的希冀被越長玦捕獲,他好像真的很想知道。
“你的劍是上品寶劍,不存在因畏懼,拒絕指令的緣故。”
“那是因為什麽?”
“……厭惡。”
相樞是惡念與執念的化身,座下爪牙肖似其主,也多是污穢之物。與它們纏鬥的人,亦會染上同質的氣息。平日隐而不發,并不表示不存在。
“這是一柄容不下污物的寶劍,你平時一定很用心養護。”
驕傲的慕容勝雪深以為然,“蜀錦蟾脂,我給劫寒的一向最好。”
他皺眉沉思,突然嫌棄道,“你穿白衣,難道也是不愛幹淨的邋遢人?”
見後者一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噎塞表情,堵在心口的郁氣瞬間舒散,慕容勝雪端起煙鬥,惬意眯眼。
“真可惜,如果你不是白比丘的人,我們應該會很合得來。”
“不過沒關系,趣味的人在哪裏都很趣味,等你服下亡命水,我們還有很多共事的機會。”
越長玦勉強回以微笑,先是神蠱溫皇,後是慕容勝雪,總覺這番“趣味論”和慵懶語調,最近出現的次數太過頻繁。
神蠱溫皇的身世已不可考,這青年人又是怎麽被養成如今模樣,還能活蹦亂跳的?
“對了,安倍博雅我要留下,你沒意見吧。”
慕容勝雪拎起陰陽師,随手戳了戳結痂的劍傷,“不妨再告訴你,他是絕命司的目标,閻途十部衆收到命令,要将他帶到十殿閻羅的根據地,聽候處置。”
“但我不想這麽做,你應該也不願他落到其他同僚手上?”
越長玦搖頭,“我更想他回祭司臺。”
“步天蹤?”慕容勝雪意味深長地冷笑起來,“他可保護不了自己的位置。若絕命司知道你參與放走安倍博雅,今日十部衆刀俎下,就是你為魚肉了。”
野心與城府顯露無遺,年輕的貴公子邪氣恣肆,抱臂期待着令他滿意的答案。
“想好吧,要與我動手,還是當做無事發生,繼續前往黑水城?”
越長玦“哦”了一聲,“也就是說,我走出這裏,就意味和你有了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利益?”
“确切來說,是共犯關系。”
“在閻王鬼途,只有利益是永恒的,”慕容勝雪面容隐沒煙霧,唯獨尾音狡黠上挑,“我被發現,你也逃不了。”
“互為牽制,互為僞裝,的确是不錯的關系。”
越長玦贊嘆附和,她似乎看到了一條和白比丘背道而馳的路,利益緊扣的鎖鏈牽着不情願的同路人,磕磕絆絆,卻格外堅固。
但已死過一次的亡者,怎會情願再受制于人。
“你要用安倍博雅的命來威脅我麽?很可惜,我向來把自己的命看得最重,還是換個條件吧。”
越長玦思索片刻,靈光一閃道,“如果他傷到一分,我就将你所做的一切公之于衆,戴罪立功如何?命在旦夕的從犯,被長劍在手的主犯逼迫,因忠心耿耿冒死揭露,閣下如果喜歡這個劇本,白比丘大師應該也不會讨厭。”
慕容勝雪目光森寒,不動聲色撫上劫寒,卻見她已踏出陣法範圍,将欲離去。
陽光透過樹叢,半明半暗落在女子瘦削肩膀,她的話語交織圓融與鋒芒,立場正邪難辨。
“我将我的朋友托付給你,這是選擇,也是誠意。”
“哦?這算共犯關系成立嗎?”
遠去的背影擺擺手,不拒絕也不應允。慕容勝雪抓起安倍博雅衣領,準備為其換身裝束,塞進麻袋打包帶走。
清點完自己在苗疆的隐藏房産,貴公子毫無愧疚地一笑。
日理萬機的前輩百密一疏,忘了告知新人,那條落敗的老鲛人正提劍前來,準備以武會友,最後一搏。
她會贏的吧,慕容勝雪端起煙鬥。
“輸了滅口,贏了就多了個有趣的共犯,無論怎樣,我都不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