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邊野餐的誕生
06 路邊野餐的誕生
非要說陳真和露營的淵源,開始于将近二十年前。
2008 年,四川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大地震,渝江震感強烈,一剎那,地動山搖。
而那時,剛滿十歲的陳真還只是個梳着童花頭的小豆丁,她跟着父母匆匆跑下了樓,和許多人一起站在江邊的解放路廣場上等待震感過去。
站在父母身邊,她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百貨公司的大樓脆弱地左搖右擺,如同大地上搖搖欲墜的積木,随時可能歸于塵土。
而那時,陳真還稚嫩的小腦瓜裏也第一次清晰地冒出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原來人類在自然面前,真的就是如此弱小的生靈。
而後,因為大地震的傷亡慘重,陳真開飯館的父母趕赴災區救災,回來時,他們往家裏買了一頂帳篷,本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卻沒想到沒過多久,就被才剛上小學四年級的陳真偷偷帶出了門。
那一年秋 游對于陳真來說很特別,畢竟,別的小朋友的書包裏裝的都是咪咪蝦條和棒棒糖,而陳真不一樣,她的包是父親去救災時背的登山包,風塵仆仆,比別的小朋友要大兩倍不說,打開來一看,裏頭放着的,是四根和她小臂一樣長短的地釘。
而後,個頭小小的陳真在老師和同班同學的幫助下,奮力在公園裏搭起了一頂癟癟的帳篷。
雖說樣子是難看了一些,但那卻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露營。
陳真喜歡住在帳篷裏。
或許是因為那場地震裏的所見所聞,帳篷和堅實的土地總讓她感到安全,為此,從小學四年級開始,陳真家的客廳裏一直撐着帳篷,誰讓她拆都不好使。
無論是寫作業或者睡覺,陳真都喜歡往裏鑽,她的爸媽一開始還管一管,但後頭等到搬家的時候,兩口子也十分想的開,幹脆連床都省了,直接買了頂帳篷放在陳真的房裏,以至于整個初中高中,陳真都是睡在帳篷裏的。
而不負衆望,在帳篷裏長大的陳真最終也毫無意外長成了一個喜歡野在外頭的混世魔王。
整個學生時代,陳真的成績一般,本來撐死了只能去個二本,然而,就在高三第一學期的動員會上,陳真意外聽說了渝江大學有歷史悠久的登山社,從此開始發奮圖強,最終,在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老陳一家喜氣洋洋地給所有來陳家小館吃飯的客人都免了單。
陳真在不久後如願以償地加入了渝江大學的登山社,之後幾乎每個周末,她都要去附近的山上露營,到了寒暑假更是沒有一天消停。
新疆,西藏,內蒙古,雲南……陳真在那幾年裏幾乎跑遍了全國,而當然,作為囊中羞澀的大學生,她的錢都是省出來的。
陳家的家底算不得殷實,陳家小館雖說位置很好,但也終究是小本生意,能給她的生活費不多,其中還有大半都搭進了火車票,機票和青年旅舍,而剩下的一點,無論如何也是吃不起館子了。
為此,陳真是必須要學會做飯的。
好在,家族遺傳,炒菜幾乎是刻在陳家人 DNA 裏的技能。據說,陳真剛出生抓阄抓的就是鏟勺,也因此,從小到大她在外頭瞎跑,老陳家就從來沒擔心過她餓死在外頭。
只是,在野外露營,條件終歸比不上城市,大火爆炒沒有大火,寬油下鍋沒有寬油,無奈之下,陳真只能把家裏的菜譜都改成了室外版本,什麽烤麻婆豆腐三明治,什麽簡易版水煮肉片泡面,靠着這一手傳統和現代結合,正餐和垃圾食品交融,她的廚藝也意外征服了許多旅游搭子的胃。
其中,就包括一個愛吃愛笑的東北姑娘,大名李順,外號順子,個頭比陳真大一圈兒,兩人一個愛做一個好吃,又是大學同學兼同社社員,很快就混成了睡一個睡袋的姐妹。
轉眼間,兩人大學畢業,拿着四處野的簡歷,陳真和順子順理成章地加入了一家渝江本地的戶外探險俱樂部,成為了那裏的探險教練。
由于俱樂部主要的營生是戶外用品售賣,帶客人進行絕境探險本就是副業,也因此,為了維系運營,陳真和順子平時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去一些國內的雪山冰川拍攝視頻,以此宣傳公司産品,并且為俱樂部揚名。
短短一年內,陳真的皮膚曬成了徹底的麥色,她的個頭雖小,但卻因為常年的東奔西跑練得很結實,扛着二十幾斤重的裝備徒步三四天不成問題。
而在當時,陳真最向往的藏地雪山,也并非是名氣最大的岡仁波齊,而是一座對外鮮有人知的小雪山——拉布康嘎瑪雪山。
在藏地的傳說中,拉布康嘎瑪是四大夜叉女之一,金剛獨目女的居住地,清幽而美麗,距離日喀則大約三小時的路程,2009 年之後才開始對外開放。
在俱樂部工作時,陳真總共去過兩次拉布康嘎瑪,可惜的是,每次都因為天氣又或者是帶隊游客高反的緣故沒能拍到當地的星空,而這也讓陳真頗為不甘心。
就像是看出了她的遺憾,在陳真 23 歲生日的前夕,順子忽然提出,她們兩人請假一起去拉布康嘎瑪轉山,到時多拍一些星空的延時回來,就當是為陳真慶生了。
對此,陳真自然是欣然答應,兩個姑娘一拍即合,立刻就請了假,定了第二天的火車票進藏。
按照計劃,兩人從日喀則出發,很快順利走完了上山的路,住進了山口附近的宿營點,而在和老板打聽過後,她們得知,就在客棧附近,就有一處可以拍攝星空的好去處。
當天晚上,随着夜幕降臨,山上的氣溫驟降,兩人裹好厚厚的沖鋒衣,在老板所說的那塊懸崖上架好了腳架,開始了星空延時的拍攝。
就如陳真所想,拉布康嘎瑪下的星空美麗萬分,肉眼可見無數繁星在黑綢緞一樣的天幕上閃爍不停。
時近零點,陳真本想把這樣的星空發給老陳家看看,然而,卻也在這時意外發現,先前一直沒有信號的手機此時竟是直接滿格了。
如果,能在她生日的這一晚,将這片星空分享給更多人看呢?
那樣她的 23 歲生日會不會變得永生難忘?
忽然,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袋裏。
陳真幾乎立刻嘗試着開了直播,并且成功了!
而後,随着大批俱樂部的粉絲湧進直播間對陳真說生日快樂,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是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後來的陳真只記得,她當時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直播屏幕上,以至于她根本沒有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在一片昏黑裏走到了懸崖的邊緣。
而等她再反應過來時,她的一只腳已經踩空,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一頭栽下山崖,結果就在這時,一旁高她一頭的順子沒有任何猶豫,一把拉回了她,然而,自己卻因此踩上了一塊不穩的石塊,在尖叫中直接滾落了懸崖!
那一晚,俱樂部的直播間裏有将近兩百人,所有人都親眼目睹了順子的墜落,而下一個畫面,就是手機摔落在地,六神無主的陳真尖叫着爬到斷崖邊高喊救命。
那是一個很冷的夜晚。
由于拉布康嘎瑪的景點小衆,兩個小時後,順子才被當地藏民還有救援隊救起,而那時,她滿身滿頭都是血,早就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
陳真的 23 歲生日,是在警車上度過的。
她裹着毯子,渾身冰冷,記憶一團混亂,以至于她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麽被邊境派出所的警員帶去做筆錄,又是怎麽趕去的當地醫院。
時間變成了在她眼前閃爍不停的白光,陳真麻木地上車,下車,從縣城回到了日喀則,然後又返回了拉薩,最終,她的神志是被一記火辣辣的耳光帶回現實的。
停屍間裏非常冷,比夜晚的拉布康嘎瑪還要冷許多倍,陳真回過神來時,順子的爸媽正在她面前哭泣,而她從渝江趕過去的父母身上還有飯館裏的油煙菜味,他們抱住她,想要安慰,但到頭來卻又說不出一個字。
就算是他們也知道,如果那一刻不去拉陳真,那本該在拉布康嘎瑪上死去的人,不會是順子。
警察最終将這一切都歸為了一場悲慘的事故,而順子的父母也并沒有帶她回到渝江,只是選擇了就地火化,将她的骨灰葬在了她愛的高原上。
至于陳真,俱樂部的工作肯定是做不了了,她回到渝江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只是,還沒等她回到家,手機便已經開始響個不停,上頭顯示的,卻是一個來自外地的陌生號碼……
原來,有人将那場直播全程錄了下來,發到了網上。
等到陳真看到原帖的時候,那條名為“你還敢和好閨蜜一起去爬山嗎?”的微博轉發已經過了三萬,而陳真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一個道理。
人不僅僅是在自然面前很渺小,在無數同類的口誅筆伐下,也很渺小。
連着一周,她的手機響個不停,短信箱也随之被塞滿,甚至就連她爸媽的手機都沒能幸免,陳家小館被迫關門了大半年,再開張時,卻已經搬離了原先開了二十年的舊址。
陳真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人,但是在那幾個月裏,她吃過藥,看過醫生,卻依舊還是夜夜都夢到順子在自己的面前跌下山崖。◥
她将自己悶在家裏整整八個月,瘦了快二十斤,直到網絡上一切塵埃落定,陳真才終于有機會去見了順子的父母。
她幾乎一直在道歉,但從始至終,那對頭發已經變得花白的夫婦卻始終沒有對她說一句重話,更沒有索要任何的賠償,直到最後,順子的媽媽拿出了順子過去常用的露營鋁飯盒,交到了她的手裏。
她輕聲說道:“既然你的命有一半是她的……那麽,就一定要帶着她一起,好好活下去。”
也就是在那一天,悄無聲息,m 站上多出了一個名叫路邊野餐的賬號。
不斷有快遞送到家裏,只是這一回,陳真買的不再是登山杖,而是卡式爐。
如果說,她的命有一半是順子的,那順子的父母就也是她的父母,她需要掙錢贍養他們。
陳真沒有那個臉面,事到如今還要用家裏的錢彌補自己犯下的大錯,所以,在這件事上她必須要自己想辦法。
一周後,陳真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去了渝江周邊的露營基地。
當天晚上,路邊野餐也發布了第一支視頻,是改良過的麻婆豆腐三明治,播放量雖然不高,但比她預想要好很多,甚至立刻就有了很少的收益。
在路邊野餐的視頻裏,陳真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在曠野露營做飯,不露臉,也不說話,只是記錄下火竈,廚刀和自然的聲音,最後,将做好的食物遞到鏡頭前。
坐在那裏的,本該是一個滿面笑容的東北姑娘。
對陳真來說,只要她還活着一天,她就要盡自己所能去完成順子沒能完成的事,露營也好,照顧她的父母也罷,路邊野餐,本是為了順子而誕生的賬號,所賺來的一切收益,都是屬于順子的。
在這件事上,她絕不會允許任何人阻礙她的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