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管殺不管埋的糖衣混蛋

22 管殺不管埋的糖衣混蛋

總的來說,宋昱這些年之所以能在旅拍這個行當裏生存下來,靠的确實是兩個字。

嘴甜。

而這也并不是他在入行之後才學到的本領,事實上,早在大學家裏出事的那一刻,宋昱就注定會成為一個言不由衷的人。

消息傳來的那一天,他正在周寧藝術大學讀大三,警察的電話打去了輔導員辦公室,總共說了三件事。

第一,他家裏煤氣爆炸了。

第二,他的父親當場被炸身亡。

第三,他的妹妹如今正躺在 icu 裏,全身有大面積的重度燒傷,如果能湊出醫療費,或許就能留住一條命。

當時,剛滿 21 歲的宋昱讀的是攝像專業,脖子上還挂着沉甸甸的相機,聽了輔導員委婉的轉述,他的腦袋裏空白了很久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三句話加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從現在開始,他必須要想辦法弄到很多錢,這才能保住他唯一的妹妹,宋年。

而還沒有大學畢業的他又還能有什麽辦法?

整整三個月,宋昱在學校辦理了休學,緊跟着,就是無休止地擺笑臉,說好話,走遍所有的親戚朋友,最終,在受盡白眼之後,他終于零零散散地湊到了妹妹的救命錢,好不容易,才讓渾身燒傷的宋年從重症病房裏搬了出來。

而麻煩到這裏當然還沒有結束。

借了錢就得還,還不上還得接着求。

2008 年,四川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大地震,渝江震感強烈,一剎那,地動山搖。

而那時,剛滿十歲的陳真還只是個梳着童花頭的小豆丁,她跟着父母匆匆跑下了樓,和許多人一起站在江邊的解放路廣場上等待震感過去。

站在父母身邊,她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百貨公司的大樓脆弱地左搖右擺,如同大地上搖搖欲墜的積木,随時可能歸于塵土。

而那時,陳真還稚嫩的小腦瓜裏也第一次清晰地冒出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原來人類在自然面前,真的就是如此弱小的生靈。

而後,因為大地震的傷亡慘重,陳真開飯館的父母趕赴災區救災,回來時,他們往家裏買了一頂帳篷,本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卻沒想到沒過多久,就被才剛上小學四年級的陳真偷偷帶出了門。

那一年秋 游對于陳真來說很特別,畢竟,別的小朋友的書包裏裝的都是咪咪蝦條和棒棒糖,而陳真不一樣,她的包是父親去救災時背的登山包,風塵仆仆,比別的小朋友要大兩倍不說,打開來一看,裏頭放着的,是四根和她小臂一樣長短的地釘。

而後,個頭小小的陳真在老師和同班同學的幫助下,奮力在公園裏搭起了一頂癟癟的帳篷。

雖說樣子是難看了一些,但那卻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露營。

陳真喜歡住在帳篷裏。

或許是因為那場地震裏的所見所聞,帳篷和堅實的土地總讓她感到安全,為此,從小學四年級開始,陳真家的客廳裏一直撐着帳篷,誰讓她拆都不好使。

無論是寫作業或者睡覺,陳真都喜歡往裏鑽,她的爸媽一開始還管一管,但後頭等到搬家的時候,兩口子也十分想的開,幹脆連床都省了,直接買了頂帳篷放在陳真的房裏,以至于整個初中高中,陳真都是睡在帳篷裏的。

而不負衆望,在帳篷裏長大的陳真最終也毫無意外長成了一個喜歡野在外頭的混世魔王。

整個學生時代,陳真的成績一般,本來撐死了只能去個二本,然而,就在高三第一學期的動員會上,陳真意外聽說了渝江大學有歷史悠久的登山社,從此開始發奮圖強,最終,在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老陳一家喜氣洋洋地給所有來陳家小館吃飯的客人都免了單。

陳真在不久後如願以償地加入了渝江大學的登山社,之後幾乎每個周末,她都要去附近的山上露營,到了寒暑假更是沒有一天消停。

新疆,西藏,內蒙古,雲南……陳真在那幾年裏幾乎跑遍了全國,而當然,作為囊中羞澀的大學生,她的錢都是省出來的。

陳家的家底算不得殷實,陳家小館雖說位置很好,但也終究是小本生意,能給她的生活費不多,其中還有大半都搭進了火車票,機票和青年旅舍,而剩下的一點,無論如何也是吃不起館子了。

為此,陳真是必須要學會做飯的。

好在,家族遺傳,炒菜幾乎是刻在陳家人 DNA 裏的技能。據說,陳真剛出生抓阄抓的就是鏟勺,也因此,從小到大她在外頭瞎跑,老陳家就從來沒擔心過她餓死在外頭。

只是,在野外露營,條件終歸比不上城市,大火爆炒沒有大火,寬油下鍋沒有寬油,無奈之下,陳真只能把家裏的菜譜都改成了室外版本,什麽烤麻婆豆腐三明治,什麽簡易版水煮肉片泡面,靠着這一手傳統和現代結合,正餐和垃圾食品交融,她的廚藝也意外征服了許多旅游搭子的胃。

其中,就包括一個愛吃愛笑的東北姑娘,大名李順,外號順子,個頭比陳真大一圈兒,兩人一個愛做一個好吃,又是大學同學兼同社社員,很快就混成了睡一個睡袋的姐妹。

轉眼間,兩人大學畢業,拿着四處野的簡歷,陳真和順子順理成章地加入了一家渝江本地的戶外探險俱樂部,成為了那裏的探險教練。

由于俱樂部主要的營生是戶外用品售賣,帶客人進行絕境探險本就是副業,也因此,為了維系運營,陳真和順子平時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去一些國內的雪山冰川拍攝視頻,以此宣傳公司産品,并且為俱樂部揚名。

短短一年內,陳真的皮膚曬成了徹底的麥色,她的個頭雖小,但卻因為常年的東奔西跑練得很結實,扛着二十幾斤重的裝備徒步三四天不成問題。

而在當時,陳真最向往的藏地雪山,也并非是名氣最大的岡仁波齊,而是一座對外鮮有人知的小雪山——拉布康嘎瑪雪山。

在藏地的傳說中,拉布康嘎瑪是四大夜叉女之一,金剛獨目女的居住地,清幽而美麗,距離日喀則大約三小時的路程,2009 年之後才開始對外開放。

在俱樂部工作時,陳真總共去過兩次拉布康嘎瑪,可惜的是,每次都因為天氣又或者是帶隊游客高反的緣故沒能拍到當地的星空,而這也讓陳真頗為不甘心。

就像是看出了她的遺憾,在陳真 23 歲生日的前夕,順子忽然提出,她們兩人請假一起去拉布康嘎瑪轉山,到時多拍一些星空的延時回來,就當是為陳真慶生了。

對此,陳真自然是欣然答應,兩個姑娘一拍即合,立刻就請了假,定了第二天的火車票進藏。

按照計劃,兩人從日喀則出發,很快順利走完了上山的路,住進了山口附近的宿營點,而在和老板打聽過後,她們得知,就在客棧附近,就有一處可以拍攝星空的好去處。

當天晚上,随着夜幕降臨,山上的氣溫驟降,兩人裹好厚厚的沖鋒衣,在老板所說的那塊懸崖上架好了腳架,開始了星空延時的拍攝。

就如陳真所想,拉布康嘎瑪下的星空美麗萬分,肉眼可見無數繁星在黑綢緞一樣的天幕上閃爍不停。

時近零點,陳真本想把這樣的星空發給老陳家看看,然而,卻也在這時意外發現,先前一直沒有信號的手機此時竟是直接滿格了。

如果,能在她生日的這一晚,将這片星空分享給更多人看呢?

那樣她的 23 歲生日會不會變得永生難忘?

忽然,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袋裏。

陳真幾乎立刻嘗試着開了直播,并且成功了!

而後,随着大批俱樂部的粉絲湧進直播間對陳真說生日快樂,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是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後來的陳真只記得,她當時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直播屏幕上,以至于她根本沒有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在一片昏黑裏走到了懸崖的邊緣。

而等她再反應過來時,她的一只腳已經踩空,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一頭栽下山崖,結果就在這時,一旁高她一頭的順子沒有任何猶豫,一把拉回了她,然而,自己卻因此踩上了一塊不穩的石塊,在尖叫中直接滾落了懸崖!

那一晚,俱樂部的直播間裏有将近兩百人,所有人都親眼目睹了順子的墜落,而下一個畫面,就是手機摔落在地,六神無主的陳真尖叫着爬到斷崖邊高喊救命。

那是一個很冷的夜晚。

由于拉布康嘎瑪的景點小衆,兩個小時後,順子才被當地藏民還有救援隊救起,而那時,她滿身滿頭都是血,早就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

陳真的 23 歲生日,是在警車上度過的。

她裹着毯子,渾身冰冷,記憶一團混亂,以至于她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麽被邊境派出所的警員帶去做筆錄,又是怎麽趕去的當地醫院。

時間變成了在她眼前閃爍不停的白光,陳真麻木地上車,下車,從縣城回到了日喀則,然後又返回了拉薩,最終,她的神志是被一記火辣辣的耳光帶回現實的。

停屍間裏非常冷,比夜晚的拉布康嘎瑪還要冷許多倍,陳真回過神來時,順子的爸媽正在她面前哭泣,而她從渝江趕過去的父母身上還有飯館裏的油煙菜味,他們抱住她,想要安慰,但到頭來卻又說不出一個字。

就算是他們也知道,如果那一刻不去拉陳真,那本該在拉布康嘎瑪上死去的人,不會是順子。

警察最終将這一切都歸為了一場悲慘的事故,而順子的父母也并沒有帶她回到渝江,只是選擇了就地火化,将她的骨灰葬在了她愛的高原上。

至于陳真,俱樂部的工作肯定是做不了了,她回到渝江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只是,還沒等她回到家,手機便已經開始響個不停,上頭顯示的,卻是一個來自外地的陌生號碼……

原來,有人将那場直播全程錄了下來,發到了網上。

等到陳真看到原帖的時候,那條名為“你還敢和好閨蜜一起去爬山嗎?”的微博轉發已經過了三萬,而陳真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一個道理。

人不僅僅是在自然面前很渺小,在無數同類的口誅筆伐下,也很渺小。

連着一周,她的手機響個不停,短信箱也随之被塞滿,甚至就連她爸媽的手機都沒能幸免,陳家小館被迫關門了大半年,再開張時,卻已經搬離了原先開了二十年的舊址。

陳真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人,但是在那幾個月裏,她吃過藥,看過醫生,卻依舊還是夜夜都夢到順子在自己的面前跌下山崖。◥

她将自己悶在家裏整整八個月,瘦了快二十斤,直到網絡上一切塵埃落定,陳真才終于有機會去見了順子的父母。

她幾乎一直在道歉,但從始至終,那對頭發已經變得花白的夫婦卻始終沒有對她說一句重話,更沒有索要任何的賠償,直到最後,順子的媽媽拿出了順子過去常用的露營鋁飯盒,交到了她的手裏。

她輕聲說道:“既然你的命有一半是她的……那麽,就一定要帶着她一起,好好活下去。”

也就是在那一天,悄無聲息,m 站上多出了一個名叫路邊野餐的賬號。

不斷有快遞送到家裏,只是這一回,陳真買的不再是登山杖,而是卡式爐。

如果說,她的命有一半是順子的,那順子的父母就也是她的父母,她需要掙錢贍養他們。

陳真沒有那個臉面,事到如今還要用家裏的錢彌補自己犯下的大錯,所以,在這件事上她必須要自己想辦法。

一周後,陳真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去了渝江周邊的露營基地。

當天晚上,路邊野餐也發布了第一支視頻,是改良過的麻婆豆腐三明治,播放量雖然不高,但比她預想要好很多,甚至立刻就有了很少的收益。

在路邊野餐的視頻裏,陳真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在曠野露營做飯,不露臉,也不說話,只是記錄下火竈,廚刀和自然的聲音,最後,将做好的食物遞到鏡頭前。

坐在那裏的,本該是一個滿面笑容的東北姑娘。

對陳真來說,只要她還活着一天,她就要盡自己所能去完成順子沒能完成的事,露營也好,照顧她的父母也罷,路邊野餐,本是為了順子而誕生的賬號,所賺來的一切收益,都是屬于順子的。

在這件事上,她絕不會允許任何人阻礙她的贖罪。

2000 年初的時候,有個電視臺為了揭秘仙人湖深處的秘密,還特意請了專業的深水攝影來做節目,結果卻沒想到,片子拍了一半就緊急叫停,原因不明。

這件事在當地流傳很廣,有很多五花八門的說法,但是,作為一個下過水的人,王哥其實很清楚,大多數死在仙人湖裏的人當天就被撈出來了。

畢竟,仙人湖旁潛水基地裏的教練大多數都是救援隊的人,每年五月到十月,他們在訓練時隔三差五就會接到要去撈屍的任務。

原因也很簡單。

仙人湖是在地殼運動中形成的斷層陷落湖,不同于一般的淡水湖泊,岸邊就是斷崖,以至于常有游客在拍照時一腳滑落深淵。

而從科學角度來說,随着深度驟降,水溫也會從十幾度瞬間降低到接近零度,此時,便是深谙水性的人也很容易在慌張下産生肌肉痙攣,導致溺死在湖中。

在當地呆了這麽多年,老板見過了無數這樣的慘事,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而非要他說,仙人湖裏最可怕的東西,也從來都不是屍體。

許是那天喝多了酒,王哥在興頭上同她們說起了一樁舊事。

那也是差不多 2000 年初的時候,仙人湖上的潛水基地才剛剛建成不久,而王哥自己也不過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剛入職一年,卻已經在湖裏撈過至少三具屍體了。

那一年初秋,因為下雨,中秋才剛過,湖水便已經開始變冷。

王哥還記得,那是一個周六,他在潛水基地忽然收到通知,說是有個基地裏的新人在湖裏潛水時無端失聯,現在家屬就坐在門口痛哭,說無論如何,都至少要把屍體帶上來。

據家屬稱,出事的年輕人是在東南亞學的潛水,家裏條件非常殷實,甚至這次回國,他還特意帶了一臺國外剛出的潛水攝像機,只為在中國的“無底湖”裏一探奧妙。

只是,在當初沒有人想得到,他最終竟然會不帶潛伴,獨自下水。

由于出事當天是個陰天,眼看就要下雨,為了盡快把人找到,基地裏出動了将近三十個潛水員下水尋人。

而那時,距離年輕人失聯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其實所有救援隊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人恐怕早已兇多吉少,他們最後能找到屍體都算是運氣好。

然而,随着包括王哥在內的第一批潛水員下水,他們竟是很快就在湖底有所發現。

就在一條水底的斷崖旁,他們找到了年輕人的潛水攝像機。

不知為何,這臺原本該被随身攜帶的攝像機竟然被取了下來,而且還被系在一塊斷崖旁的石塊上,正随着水波來回飄動。

衆人大喜過望,當即判斷,既然潛水攝像機在這裏,那人應該也跑不遠,于是,便開始組織在那一塊集中搜索。

只是,由于仙人湖海拔有将近 2400 米,高原潛水,免減壓極限時間更短,也因此所有救援隊成員接到的任務要求就是,搜索十五分鐘就要上去換人,避免救援隊成員也跟着出事。

當時,救援船做了簡單定位,發現攝像機被發現的位置已經是水下四十米左右,接近仙人湖中心,而了解這片水域的人都知道,一旦順着攝像機旁的斷崖繼續向下,便會最終到達一百五十米的最深處。

可以說,在這種地方找人,所有人的神經都異常緊繃,而王哥全神貫注地在附近搜索了一會兒,正要換地方,卻沒想到就在這時,他卻忽然在離他大概三米遠的地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團輪廓不清的白色,不像是魚類,更不會是石頭,在能見度極低的水下,乍一看就像是一張塑料袋,但是,它又明顯正在斷崖的邊緣,以一種極為規律的方式移動個不停。

那是什麽東西……要去看看嗎?

心中模糊冒出這個奇怪念頭的同時,老板忽然在一片麻木裏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出現氮醉了。

高海拔地區的潛水危險性遠超平時,就算是他們這些專業的潛水救援人員在水下也很容易碰到各種突發狀況,甚至可能在更淺的地方就遇到氮醉,導致自己都說不清的幻覺。

想到這兒,老板立刻打起精神對不遠處的潛伴打手勢,然而,他的潛伴此刻竟也一動不動,似乎也正在盯着那團白色東西出現的地方看。

難不成……他也看到了?

一瞬間,老板只感到毛骨悚然。

他又嘗試打了幾次手勢,但對方還是沒有反應,老板擔心再這麽下去氮醉會越來越嚴重,于是只得上前強行抓着對方上浮……就這樣,在他回到湖面後不久,和他一起下去的同伴也都陸陸續續地回到了船上。

不知為何,陰沉的天色下,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原因無他。

第一批下去的六個潛水員,竟然無一例外,都在仙人湖下的深淵旁看到了一團白色的東西。

比魚要大,比人要小,規律移動,看上去明顯是個活物,但是卻又無法和他們過去在仙人湖裏見到的任何一個物種對應上。

而非要說的話,那東西的白,是死白……撈過屍的潛水員們心中都有聯想,卻不敢說出口。

畢竟,坐在那條船上的所有人都接受過正規訓練,他們非常清楚,氮醉症狀因人而異,有些人會呼吸困難,還有些人會出現幻覺,個人特異性很強。

換句話說,即使他們真的出現了氮醉,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那兒的東西,一起下去的六個人也絕不可能會在同一個區域看到同樣的幻覺。

就更不要說,他們在找的人,也是前不久在那裏失蹤的。

衆人越想越是後怕,當即向上反映了情況,最後猜測,可能是基地裏的氣瓶出現了統一的問題……為了避免救援隊的潛水員也出現生命危險,在他們之後的第二批潛水員并沒有下水。

當天晚上,基地緊急排查了所有的氧氣瓶,一切正常,無奈之下,為了尋求更多線索,救援隊争得家屬的同意,打開了那臺被找回的潛水攝像機。

不幸中的萬幸,攝像機并沒有損壞,他們很快便在找回的錄像裏,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年輕人的身影。°

不難看出,攝像機就是被他自己綁在那裏的。

哪怕戴着面罩,但年輕人看上去依舊十分興奮,他對着鏡頭手舞足蹈地比劃,用手指指向遠方,似乎是要引着看視頻的人去看那裏的什麽東西……

只可惜,由于水面下的能見度太低,他們最終也看不清年輕人到底要讓他們看什麽,只知道,那個方向大概是通向最深處的斷崖。

之後,視頻又持續了不到兩分鐘,只見,年輕人做完這一切後便将攝像機留在原地,而他則游向了剛剛他手指的方向,目的十分明确。

視頻的最後十秒鐘有些搖晃,但是,如果慢放便能清楚地看到,年輕人一邊游,一邊竟然還在拔着嘴裏的二級頭,而最終,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畫面的一角,再也沒有出現。

整個放映室裏一片死寂。

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在水下拔掉二級頭呼吸器的結果只有一個。

換言之,就在這個視頻裏,年輕人已經當着他們的面,在水下四十米的地方自殺了。

沒有人能搞明白,他在最後到底經歷了什麽,又游去了哪裏,只能猜測,十有八九,年輕人的屍體已經進入了仙人湖下的深淵。

而直到今日,還是沒有人将那個年輕人找回來。

“當時他們高度懷疑,年輕人也經歷了和他們差不多的氮醉,他對着鏡頭比畫,就是想要拍下那團白色的東西,而之後,他也是被那東西引走的……他出現了嚴重的幻覺,以至于雖然人在下潛,但是主觀上卻覺得自己在上浮,甚至最後認定自己已經來到陸地上,因此才拔掉了二級頭。”

一口氣講完了這個故事,陳真回頭去看宋昱的臉色,果不其然,慘白裏透着綠。

攝像勉強笑了一下:“所以……那個白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陳真聳聳肩,表示她也不知道。

雖說她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為了吓人,但故事本身卻不是瞎編的。

那一年,她和順子真的在仙人湖邊見到了王哥,明明是個精壯漢子,但提到那場水下的事故,對方的臉上卻有顯而易見的恐懼。

事後,老板也曾經和許多人打聽,想要知道水底那團白色的真面目。

而最終,他能得到的最确切的答案也只有一個。

常在仙人湖旁生活的彜族老人告訴他,那東西,是一個孩子。

24 歲時,黃杉曾經錄過一檔名叫《愛的加減法》的戶外冒險綜藝,節目內容是讓娛樂圈的明星夫妻在野外進行求生冒險,在逆境中互相扶持成長。

而當時,黃杉對接的是一對香港的藝人,從一開始就因為黃杉不懂粵語導致溝通上多有摩攃,後頭,情況則愈演愈烈。

對方似乎看準了她在導演組裏的位置不高,提出的要求越來越過分,從專門讓她跑二十公裏去買粵菜當藝人餐,再到淩晨四點去房裏送藥,最後,更是上升到了向制片人投訴早已定好的臺本,讓黃杉去下跪道歉的地步。

雖說,最終在制片人和總編劇的斡旋下,為了拿到更漂亮的工作履歷,黃杉不得已還是做了口頭的道歉,但是,這卻不代表這事兒在她這裏過去了。

哪怕不能和對方撕破臉,黃杉也至少要讓自己心裏舒坦一些。

而也就是在這時,她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倒插香。

香港的明星多有些迷信,每回綜藝開機前都要燒香祭拜,而且,比一般人要隆重許多。

黃杉看在眼裏,故而每每在對方離去後,她都會趁四下無人,将那對夫婦的香倒轉過來,把燃起的那一頭倒着插進香灰裏。

正所謂正拜神靈,倒祭鬼神。

民間傳聞,如果說正插香是為了讓神靈垂青,那倒插香,則是為了讓鬼怪上身。

黃杉雖不信這個,但心裏憋着的那口氣讓她無論如何都不願讓對方掙得好彩頭,故而,幾乎每回開機前她都會洩憤一般地倒插對方的香,還要看着那香完全燒完,這才會滿意離去。

本來,她做這一切不過是圖個心裏安慰,然而黃杉卻再也沒想到,節目才剛錄三期,她的嘉賓就發生了變故。

當時,按照導演組安排,愛的加減法包了一座海邊的無人小島,讓受邀的夫妻在島上自由活動,進行求生演習。

戶外綜藝,一般每個明星家庭配套的工作人員至少有十到十二人,其中有妝造,有助理,有 fpd,還有攝像。

而在有臺本的基礎上,通常無論明星怎麽跑,他們都不該徹底跑出導演組的視野,更不可能出現人直接不見了這樣的拍攝事故。

但偏偏,當時黃杉負責的這組香港夫妻,就這樣憑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足有兩個小時之久。

一整個下午,導演組,攝像,舞美,制片,還有島上的無數安保一直找到了天黑,這才終于在小島東北側一片僻靜的樹林裏找到了那對夫妻,而那時,這兩人就如同驚弓之鳥,即便是對着經紀人,嘴裏都只是重複地在喊着同一句粵語。

“林子裏有鬼。”

而事後,那對夫妻更是寧可賠償高昂的違約金也要退出錄制,節目組不依不饒,非要對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無奈之下,經紀人才只能代為轉達了那一天在島上發生的一切。

原來,就在那天錄制開始後不久,兩人就在林子裏迷了路。

這件事本來就很奇怪,畢竟,在正式錄制前,他們都做過彩排,踩過點,對島上的路線早就一清二楚,實在沒道理會在一大堆人跟着的情況下,忽然走進他們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然而,事情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發生了。

當時,兩人的手機都在經紀人那裏,聯系不上任何人,無奈之下,他們只能順着地上的路往林子深處走,卻不想走了一段後,身後卻忽然傳來動靜,像是有人跟了上來。

由于節目還在錄制中,夫妻二人第一次碰到這種古怪的狀況,本能地以為,那是節目組因為之前他們的種種刁難,想要錄制什麽“突發狀況”來整他們,于是幾次大聲呼喚對方出來,但不知為何,林子裏的人卻始終不為所動,不應聲,也不露面。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終于,暴脾氣的丈夫忍無可忍,再也顧不上還在拍攝,直接回過頭就要把人揪出來,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也就是這麽一轉頭的功夫,原先還“跟在”他們身後的聲音竟也随着他們的轉身,再次來到他們身後。

而這一下,兩人才終于雙雙感覺到不對勁,瞬間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畢竟,就算節目組要惡整他們,也不可能做出如此不科學的事,瞬間讓十幾個人在他們身後瞬移。

而如果,那不是節目組的人發出的動靜,在跟着他們的,又到底是什麽?

随着太陽漸漸西沉,夫妻二人越想越慌,但是,無論他們怎麽走,那東西都緊緊跟在他們身後,甚至,還會模仿二人的腳步。

他們慢,那東西就慢,而他們快,那東西也跟着加速。

反反複複,他們在林子裏折騰了不知多久,直到夫妻二人的精神都已經瀕臨崩潰,四周都始終還是茂密的林子,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去的路。

絕望之下,兩人自然不願這樣坐以待斃,于是,只得拿出了身上補妝用的小鏡子。

無論如何,他們都至少得知道,身後追着他們的,到底是什 麽東西。

兩人對視一眼,最終,就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丈夫顫顫巍巍地拿起鏡子向後照去,然後,他幾乎立刻就在倒影裏看到了一雙大睜着的,無神卻熟悉的眼睛,藏在林子的深處,窺視他們。

一瞬間,丈夫的喉嚨就仿佛被卡住一般,他渾身冰冷,完全說不出話來。

因為他已經認了出來。

林子裏的眼睛,是他自己的。

21 歲的宋昱在一夜間就從家裏的大兒子變成了一家之主,他艱難地學習着那些學校裏沒有教過的東西,找中介,談價格,賣了房子,緊跟着又變賣了父親那輛已經不值什麽錢的老車,家裏的積蓄逐漸在他手裏變成一筆又一筆插着翅膀的彙款,最終都用來堵了先前借錢的窟窿。

宋昱還記得,那是一個午後。

宋年還在醫院,而他精疲力竭地坐在被翻得一地狼藉的老房子裏,看着遠處那張他和妹妹曾經坐過的老餐桌,反複思考一個問題。

他到底該不該放棄做一個攝像?

從宋昱記事開始,他最大的愛好就是盯着那些他覺得好看的東西,一看就是一整天。

而同樣,對待好看的人,他也能滔滔不絕誇上很久。

可以說,捕捉美,稱贊美,是他從小的夢想,而他也确實擅長去美化他所看到的一切,只是很不幸,這一行也是出了名的燒錢。

先前家裏湊了很久才勉強給他湊出了學校要用的一套佳能和尼康,讓他在藝術院校深造,可如今,頂梁柱的父親都已經不在了,以他和宋年的狀況,顯然,更加務實的工作才是首選。

空蕩的房子,宋昱一坐便是一個下午,直到夕陽的暖光灑滿他的半身,宋昱這才猛地回過神,意識到他該去醫院給妹妹送飯了。

雖說自從事故發生,宋年很少向他抱怨,但宋昱知道,這場意外已經徹底改變了妹妹的一生。

而那一天,當宋昱提着飯盒到了病房門口,隔壁床的護工忽然叫住他,将他拉到了樓梯間,小聲告訴他,宋年下午剛和換藥的護士吵了一架,只因為對方在拆繃帶的時候随口問了她一句,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傷口的愈合情況。

護工到底是在醫院裏幹久了,看宋年年紀太小于心不忍,告誡宋昱,一定要注意安撫燒傷病人的心情,畢竟,不同于一般的病,随着燒傷的傷口開始好轉,傷疤的顏色會逐漸變深……過去有許多人都是在這個階段崩潰的。

而也就是在那一天,透過病床門口小小的窗子,宋昱看到了床上纏滿繃帶,卻連哭都做不到的妹妹坐在夕陽的餘晖下盯着窗外發呆,他忽然就意識到,妹妹的樣子已經回不到從前,如果連他都無法端起相機哄妹妹開心,那個過去在他面前愛臭美,喜歡拍照的宋年或許就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

想到這兒,宋昱最終掐斷了自己想要變賣相機退學的念頭,決定了,無論再苦,他都要把這條路走下去。

之後兩年,就連宋昱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撐下來的。

為了之後好找工作,他必須要回歸學校,為此,他将宋年帶去了周寧,在學校旁租了一間小小的房子讓妹妹養病,定期還要帶妹妹去醫院做康複訓練。

生活裏全是要用錢的地方,醫療費,房租,水電費,他和妹妹的學費……宋年幫他計算好一切,而宋昱要做的就是拼命在外工作,填補上那一串串的數字。

想來,也多虧了這一副天生的好長相,宋昱從不會缺活兒。

他奔波在婚禮和影樓之間,幾乎沒有一日停歇,而為了能有回頭客,宋昱更是拿出了先前他找人借錢時的本事,對着棵仙人掌都能笑眯眯地連誇二十分鐘,直到把對方哄得喜笑顏開為止。

整個大三大四,宋昱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周末,腦子裏只剩下兩個字,搞錢。

他東奔西跑,連吃頓飽飯的時間都沒有,不但整個人變得精瘦,更是練就了一身“一體機”的本事,無論老板需要什麽,要拍,要剪,要跟車,要飛機,要下水,只要錢給到位了,他什麽都可以。

熬了許久,好不容易,賬戶裏的數字慢慢變得好看了起來,但宋昱的腳步卻沒有停,畢竟,他早就在醫院的康複科看到了燒傷修複的廣告,知道為了讓妹妹好好生活下去,他需要攢夠一大筆錢,在未來給宋年找一個好醫生,做一場能夠改變她後半生的瘢痕修複手術,讓那些她身上凹凸不平的紅色疤痕都變回幹淨的皮膚。

這件事,在廣告詞上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但真正做起來的時候,卻很不容易。

他需要錢,也需要人脈,在兩年的時間裏,按照大學室友的話來說,宋昱逐漸把自己操練成了一個“管殺不管埋的糖衣混蛋”。

大三大四,光是燭光告白,宋昱就碰到過四次,還有五次給校外的客人堵在門口,其中甚至還包括一個男人。⊥

顯然在他的客人眼中,滿嘴甜言蜜語的宋昱必然深谙此道,只是,他們卻不會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風月老手”,其實是一張徹頭徹尾的白紙。

身為一個沒有感情的誇誇機器,宋昱的嘴甜和命苦恰到好處地彌補了他的遲鈍和青澀,也因此,他成功做到了讓所有人都忘記,他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生意。

曾經……也有被他傷透心的姑娘提醒過他,即便他是無意的,但這樣下去早晚會招惹上更大的麻煩,畢竟,年輕人的感情總是來得快而炙烈,對一個人的期待越大,失望也就會越大。

而那時,宋昱已經回到渝江,并且剛剛開始經營自己在筷子巷的門店。

剛滿二十四歲的他看着十分年輕,卻着實已經是個旅拍的老手,生意開張很快,眼看賬面上一片喜色,宋昱計劃着盡快給宋年做手術,故而對這樣的提醒,他也只是置之耳後,沒有在意。

當然,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就在筷子巷的門店開張的同年冬天,宋昱接到了一筆去西藏的大單,客人是一個沉默寡言并且異常消瘦的姑娘,名叫王彎,希望能去日喀則看看雪山。

當年十二月,正趕上姑娘的生日,秉持着一貫的原則,宋昱不但幫人拍了一套精美絕倫的照片,還為了以後能有回頭客,陪着姑娘一起慶了生。

那一晚,雪山上的月亮很圓,王彎對着窗外飄落的大雪灌了好幾大口青稞酒,露出了手腕上深深淺淺的傷疤。

她告訴宋昱,其實這一次她是瞞着家裏來到這裏的,在此之前,她已經痛苦太久,本來想要留在雪山不回去,但是,因為遇見了願意陪她慶生的人,她還想要再往下走試一試。

時近零點,姑娘緋紅的臉頰還有發亮的眼睛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只是過去這些年,這樣的話宋昱曾聽過無數次,加之酒精作祟,他昏昏沉沉地微笑着,并未真正明白王彎話裏的意思。

而在回去的高鐵上,王彎輕聲問他願不願意之後再陪她來這裏,宋昱想了想,只說看他時間。

這對他而言不過是又一次的“生意流程”,而他作為一個被喜愛的對象,也不過像是那一組組精修過的照片,被放上網之後博人一時的喜歡還有點贊,卻不會真正地被人記住……至少宋昱一開始是這樣以為的。

回到渝江後,他很快就在忙碌的工作中忘記了那位蒼白消瘦的客人,将成片發到對方的信箱,随即就投入到了新的拍攝當中。

他并不知道的是,就在王彎的身影消失在人群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其實已經在悄然發生改變。

兩個月後的某天夜裏,宋昱正在店裏挑燈剪片,忽聽一聲巨響,有人輪着大錘,砸掉了他剛剛挂上去不到一年的門店招牌。

不明所以的宋昱踩着一地的玻璃碎渣跑出店外,卻一下給為首的那人提住了前襟,來人惡狠狠道:“就是你騙我妹妹?”

不知為何,這人的眉眼有點眼熟,但還沒等宋昱認出來,他就給摔在了一片狼籍裏,随即才知道,原來來的這個人叫王爍,而那個不久前和他一起旅行,在雪山下露出腼腆微笑的姑娘是他的妹妹王彎,已經在不久前因為情傷自殺去世了。

可以說,如果兩人可以心平氣和坐下來交流愛護妹妹的經驗,說不定他們會很有共同話題。

只可惜,他們現在是仇人。

王爍并沒 有給宋昱太多的解釋機會,又或者說他通紅的雙眼早已說明,他本就是沖着魚死網破來的。

一夜之間,宋昱不大的店面給砸了個幹幹淨淨,招牌,櫥窗,電腦……甚至還有一整面的牆壁,全都像是他的生活一樣支離破碎。

王爍平時在工地上幹活,手下有一幫兄弟,也根本不怕坐牢,他來找宋昱唯一的訴求,就是不讓傷害他妹妹的人好過。

王爍在這件事上說到做到。

就如同附骨之疽,之後的幾個月裏,無論宋昱去到哪裏,王家人都會寸步不離地跟着他。

他開店,對方就會砸店,而他去別人店裏工作,對方就會舉報。

整整半年,宋昱報警報了無數次,私下也調解了無數次,只是,人死終歸不能複生,便是他跪下求王家人放過自己,王彎也不會再一次活過來。

然而,活人卻是耗不起的。

半年時間,宋昱沒有工作,沒有進賬,加上店面被砸,他身上還負了債,導致宋年甚至沒有按時去醫院做這幾年從未斷過的康複訓練。

最終,在走投無路之下,某個下午,宋昱提着一把刀去找了王家人,刀尖沖着自己,将刀柄直接遞到了對方的手裏。

一切至此才終于塵埃落定。

王家人收手了,但宋昱在筷子巷上的名聲也已經臭了,沒錢租房子,也沒有旅拍店敢要他,無奈之下,他只得選擇單幹,接一些大店不要的單子撿漏。

午夜夢回,他時常會想起那個在雪山下沖他腼腆微笑的姑娘。

雖然不知壓垮對方的最後一根稻草到底是什麽,但在那半年的雞飛狗跳之後,宋昱似乎也默認了,這一切陰差陽錯的悲劇都是他點燃的引信。

随着王彎在噩夢裏出現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她的模樣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可怕……身體幹枯而瘦長,雙眼流血,微笑猙獰。

他們在夢裏繼續着那段旅程。

雪山在遠方陰森地伫立,轟隆作響的火車此時也寂靜無聲,而王彎帶着僵硬的微笑坐在他身旁,在月光下反複問他同一個問題。

究竟為什麽,在那一天不答應她?

而漸漸的,宋昱也開始意識到,或許王家人根本就沒有放過他。

只是這一次纏上他的,是死去的王彎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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