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饑餓的心髒
30 饑餓的心髒
黃杉最後一次見她的讨債人楊哥是在半年前。
黃松入獄之後,錢大多都賠付了受害者,而黃杉來到網紅圈重操舊業掙快錢的唯一目的,就是給黃松還債。
只是,即便是個賺錢機器,也總有力所不及的時候。
那一天,面對将自己團團圍住的人群,黃杉只是很平靜地将自己的右手五指伸開,攤放在面前的破桌子上。
常年奔走在娛樂圈一線,黃杉的這只手拿過臺本也拿過麥,提過高定也趕過記者,手指瘦長而有力,無名指上套着一只樸素而黯淡的鉑金戒指。
“黃姐,你這是要玩哪出啊?”
楊哥留着兩手的花臂,看了一眼笑道:“這戒指可還不了這麽多,更何況,你不是早離了嗎?”
“戒指确實不值幾個錢,是送你的。”
黃杉笑笑,直接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水果刀,然後,就如同切掉一塊兒土豆上的壞芽,用左手艱難地,一點點切掉了自己的右手無名指。
整個過程持續了将近五分鐘,房間裏一片寂靜,只能聽見黃杉額頭上的汗水一滴滴地砸在桌面上。
完事之後,便是滿身過江龍的楊哥都不禁目瞪口呆,看着面如金紙的女人将她血淋淋的手指連帶戒指一起推了過來,他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你想要什麽?”
黃杉便是這樣又要到了半年的寬限。
對于在娛樂圈身經百戰的鐵娘子而言,她從來不缺賺錢的門路,缺的就只有時間。
在醫院包好了手指,黃杉幾乎立刻就撒了網,四處招攬生意,并且最終撈上來了棉花料理這條大魚。
在沒有見面的情況下,這個腼腆而羞澀的主顧一下便給她打來了足以覆蓋将近十分之一債務的定金。
她的要求很簡單,希望黃杉能盡快将棉花料理做上百萬粉,事成之後,她給的錢是定金的十倍。^o^本^o^作^o^品^o^由^o^
而此時,留給黃杉的時間只剩下最後半年了,又哪裏還有那個餘裕挑三揀四?
沒有任何猶豫,黃杉幾乎立刻就接下了這個肥差,并且開始全心全意地為棉花料理出謀劃策。
以黃杉的經驗,她其實一眼就能看出,棉花料理的瓶頸在哪裏。
作品是藝人的基礎,但是藝人想要大火,單靠作品卻還不夠。
棉花料理的視頻內容非常紮實,但是卻缺少炒作的手段,這一點黃杉可以給她補足,但是,棉花料理卻也要承受相應的代價。
傾盆的大雨裏必然混着泥,與一夜爆火相對應的,一定是更多的是非和麻煩。
從心底裏,黃杉其實并不能理解為什麽棉花料理急于追求擴大粉絲群體,畢竟……她既然能付得起那樣高昂的傭金,就意味着她應該不缺錢。
就更不要說這四年以來,棉花料理溫柔親民的風格其實也吸引來了一大批和她同頻的粉絲,往日裏,棉花料理和粉絲們的互動溫暖又平和,就如同鄰家姐姐,是許多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氛圍。
……為什麽會不滿足于此呢?
黃杉雖然想不通,但既然她現在很需要棉花料理的這筆錢來解燃眉之急,那自然,她也只能保持緘默,再按照一貫的手段,找水軍,開炒。
無論是在娛樂圈又或是在網紅圈,這一招總是屢試不爽,立竿見影就吸引來了無數的罵戰,讓棉花料理這個名字一夜之間火遍了 m 站的美食區。
黃杉告誡過李眠,既然用了這種談不上好看的手段,難免會有人來說些不好聽的話,而這是走捷徑當百萬博主的必經之路,她必須要做好心理準備。
為此,黃杉也提供了最簡單的處理辦法,那就是在炒作期間不要下場,也不要回複任何粉絲,保持安靜……
黃杉很清楚,互聯網有記憶,但不太久,只要李眠能熬過去,就最終能坐上她想坐的位置。
于是,在之後的幾個月裏,無論評論區吵得如何血雨腥風,李眠都是一言不發,只是每個月兩次,八風不動地發着更新。
黃杉也看得出,李眠确實非常想把這個賬號做出點名堂,在找上她的同時,這個小姑娘不但搬了家,将廚房裏的廚具都大刀闊斧地換了一套,甚至還升級了拍攝手法,以至于整個畫面質感出現了大幅度的提升。
不知不覺,那些略顯寒酸有破損缺口的碗還有久經風霜滿布刷痕的鍋都已經從鏡頭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增光瓦亮的雪白瓷碗和一系列設計品牌的鍋……
作為經紀人,黃杉從來不會過多插手內容方面的事,兩人的聯系僅限于微信,黃杉花了足有一兩個月,才對她這個內向又闊綽的金主有了一些基本了解。
李眠是渝江人,家庭條件不差,只是因為過于社恐,大學畢業後沒能成功走入社會,一直宅在家。
曾有一度,黃杉也覺得納悶,像是性格這麽內向的人,連門都不出,又怎麽會主動找炒作團隊?
一直到兩人的合作邁入第三個月的時候,黃杉才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是一個更新日。
棉花料理的新菜譜在發布一小時後就沖進了美食區前三,雖說成績不錯,但是評論區的罵戰火藥味也是再創新高。
大半夜,黃杉一邊給手指換藥,一邊面無表情地刷着評論,給李眠發去一條消息。
“新菜譜內容不錯,再接再厲,記住,不要看評論區,這些都是變成百萬博主的必經之路。”
她想要給李眠打個預防針,卻沒想到很快,她 的手機便亮了,李眠反過來問了她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黃姐,現在這些粉我的人,會一直喜歡我嗎?”
黑暗裏,黃杉看着熒光屏上的字,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在娛樂圈呆了足有二十年,好的時候,大家在同一個酒桌上大談項目,推杯換盞,互相稱兄道弟,但這又如何?
等到真的落魄的那一天,這些人照樣也只會對她避之不及,甚至還删光了所有與她相關的新聞。
現實中都是如此,互聯網隔着網線和屏幕,所有人只會更加虛僞。
黃杉回道:“你想成為人人都喜歡的人嗎?”
這一回,沉寂許久,熒光屏才終于再次亮起來。
李眠問:“黃姐,你知道心也會餓嗎?”
從六歲開始,李眠每天早上一睜眼,爸爸媽媽就不在房子裏了。
她的日常終日不變,被阿姨叫起床,吃飯,上學,然後祈禱睡覺前,爸爸媽媽能回來。
可以确定的是,年幼的李眠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只是不知為何,有的時候,她會覺得心裏空空的。
小學二年級,偶爾一次,她聽到阿姨在給家裏打電話,聽筒那一頭傳來一個稚氣的聲音,事無巨細地和阿姨說着學校裏發生的事,而李眠就藏在門背後靜靜地聽,漸漸的,那種心裏缺了一塊兒的感覺又來了。
空蕩蕩的滋味并不好受,女孩撫摸着自己的心口,以為是心餓了,于是,趁着阿姨打電話,她去偷偷拿了一些零食大把往嘴裏塞。
果真,随着兩包膨化食品下了肚,李眠感覺好了一些,她也是從這一刻明白了一個道理。
原來,在心餓的時候也要吃東西。
之後,每一次李眠感覺到“心空”,她便會躲起來吃零食,久而久之,到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小小的身體便已經像是氣球一樣膨脹了起來。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李眠忽然發現,班裏沒有人和她說話了。
不但如此,當她豎起耳朵,在教室的後排還總是傳來竊竊私語一般的笑聲,只是每當她回過頭去時,大家又紛紛默契地別開眼神,仿佛她只是一團無足輕重的空氣。
李眠只記得,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熱,意識到自己被讨厭了的女孩在蒸籠一樣的教室裏出了許多汗,而那些汗浸透了本就緊緊裹着她的校服,變成一片又一片深色的水印,怎麽擦都擦不掉。
李眠覺得自己好像病了。
從此往後的每一天,她總是忍不住去想,那些深色水漬是不是又悄悄出現,為此,她總是低着頭去尋找,漸漸地,她的背便直不起來了,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女孩縮在教室的角落裏,聽到笑聲從不遠處傳來。
從小學到高中,李眠的生活就像是一本挂歷,悄無聲息地一頁頁翻過去,只有在撕掉的時候才會發出單調的聲響。
她的減肥屢屢失敗,一天吃一根黃瓜,一天喝一杯牛奶,這些李眠都試過,只是,心的饑餓比起胃的饑餓要難捱的多,幾年下來,她依舊習慣于用食物去填滿心底的那個洞,為此還意外學會了做飯。
班上依舊沒人願意和她說話,但李眠卻已經放棄了。
相比于現實中那一雙雙剜人血肉的眼睛,李眠喜歡玄學,喜歡鬼故事,喜歡那些和人無關的東西。
高考結束後,女孩的成績其實還不錯,被本地一所高校錄取,只是,不同于她那些四處瘋玩染發的同學,李眠從考試結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悶在家裏。
也是直到這時,她遲鈍的父母才終于覺察到了什麽,帶着她去了醫院。
盛夏診療室裏很是悶熱,窗外的蟬鳴聲吵得人煩躁,大夫柔聲細語,問李眠為什麽要一直低着頭。
是啊……為什麽呢。
李眠的腦袋暈暈乎乎,想了許久才輕輕說了一句:“這個季節,身上會有汗的。”
她最終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被爸爸媽媽牽回了家。
那一晚的家比往常更靜,她的父母在房間裏呆了很久,最終,他們算了一筆賬,發現他們的錢其實已經賺夠了,所以,夫妻二人決定,從今年開始,他們要慢慢将生意放下,留在家裏多陪陪女兒。
李眠一塵不變的日常至此終于有了些變化。
每天醒來,家裏也終于不再是一片安靜。
油煙機,鏟子,早安新聞,媽媽的唠叨還有爸爸的反駁,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成了一只塞子,嚴絲合縫地将她心裏的洞堵上了,又把原本虛盛在那裏的眼淚全都擠了出來。
哭過幾回後,李眠又開始了減肥,而那一年九月,當她最終走進大學校園的時候,已經變了一個模樣。
李眠的身子瘦了,但是臉頰和鼻頭卻依舊圓乎乎的,走路總是低着頭,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怕生的動物。
李眠的日歷又開始一頁頁地撕,一如既往,她的成績不錯,只是和所有人都維系着不親不疏的關系,偶爾室友邀請她吃飯,李眠也往往只是在沉默很久之後輕輕說一句“我減肥”,之後,便獨自留在了寝室裏。
就這樣又是四年過去,李眠大學畢業,就如同所有應屆生,被嘈雜的人群擠進了人潮洶湧的招聘會。
這裏本該是她通向社會的最後一扇門,然而,站在會場深處,李眠卻只覺得望過來的每一雙眼睛似乎都在尋找她身上的汗漬,而轉過來的每一張嘴巴也似乎都在對她發笑。
一瞬間,她仿佛被扼住了喉嚨,肉肉的臉頰變得通紅,頭垂得差點要砸在自己的胸骨上,根本不知自己是怎麽回的家。
晚飯吃得很沉默,父母的臉上有一種她過去從未看過的表情,不是生氣,更像是難過。
在長久的寂靜過後,媽媽還紅着眼睛,爸爸卻忽然說,不立刻工作也好,多陪陪他們,不如一起出去旅游走一走?
李眠小心翼翼地擡頭,捕捉到父母眼中的懇切,但卻在下一刻幾近本能地拒絕。
事到如今,她終于明白了。
原來,她害怕的不是夏天,而是人。
好在,父母對此也并沒有強求。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李眠都将自己關在家裏,而爸爸媽媽時不時就會出去自駕游,回來之後會将見聞說給她聽,就像是将外頭的世界掰下一角,趁着新鮮,送到她的手裏。
日歷還在一頁頁翻。
曾經李眠也以為,她的後半生就會是這個樣子,她只要待在那個靜谧的家裏,等待她滿懷寶藏的父母敲開門,帶着世界的一角,填滿她的心……這樣就夠了。
但這一切最終都随着一通電話戛然而止。
看着屏幕上提示的派出所來電,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起電話,那一頭傳來一個沉重的聲音。
“李小姐,很抱歉地告知你,你的父母在四川旅游時出了意外……可以請你先來一趟醫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