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斷尾

第11章 第 11 章 斷尾

謝樞密使身為謝家之主,自有他的顧慮。

信裏約他密談,又不提寫信之人身份。謝家被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會不會是個陷阱?

“如今第二封信又送來,依舊不提身份,卻給老夫出馊主意。寫信之人到底是哪個,究竟是敵是友,老夫都想不通了。”

謝琅吃了一驚,把第二封信拿去細細地讀。

謝明裳也湊過去看。

第二張書信連開頭寒暄都無了。

直截了當只寫八個字:

“認貪墨罪,退廿萬銀。”

謝琅神色微微一動,視線盯向父親。

“父親……“

謝樞密使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激動得衣袖都顫抖起來。

“你也要老夫認貪墨罪?”

“認罪退銀,那不就坐實了貪污軍饷了?老夫戎馬半生,一輩子清白,就算收了下屬一些孝敬錢,但貪墨軍饷這種污臭勾當,老夫決計不認!”

“兒子不敢污父親清白。”謝琅緩緩收起書信。

事态危急,他身為文臣,從短短八個字裏已經看出言外之意。

謝氏牽扯進了遼東王謀逆大案,謀逆是不赦死罪。但謝家至今坐實的罪名,只有虧空軍饷一事。

謝琅一字一頓地勸說。

“父親如果上書認罪,把虧空不見的二十萬兩銀的去向認作貪墨用途,而非接濟遼東叛王。再趕緊把虧空的軍饷補上,求個減免罪名。雖然從此落下污名,至少……謝家從謀逆大罪中撇清了。”

“此乃斷尾求生之策。請父親三思。”

謝樞密使不止衣袖抖動,連斑白的胡須也顫抖了起來。

謝明裳把阿兄手裏的第二封羽箭書信接來,反複細看那八個字,又拿過第一張書信比對。

字體飛舞狂草,兩封信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莫查看筆跡了。”謝琅把書信又拿回:“眼下的關鍵時節還敢往謝家射箭投書的人物,不可能自己親筆書寫,落下把柄。兩封信應是幕僚代寫的。”

謝明裳指着第二封的八個草書大字:“認貪墨罪,退廿萬銀,說得倒輕巧。二十萬兩的軍饷虧空,又不是兩千兩。謝家如何能籌得出這麽多錢。”

說着便要把書信放回桌上。

謝琅又取走書信。

“再想想。籌備二十萬兩銀雖不容易,總歸是個脫罪的法子。”

謝明裳若有所思:“雖然困難,總歸是條路。跟大長公主寫的宗室子名單一個道理是吧。”

謝琅不否認:“貪墨軍饷的罪名污臭不堪,軍中大忌。沾染在身上,謝家從此出門再擡不起頭。填補虧空只怕要傾盡家産。但後果再不堪,總好過牽扯進謀反大罪,抄家流放,滿門離散。”

說着起身把兩封書信交還給父親桌案上。

謝樞密使原地坐着不動。

謝琅那幾句話哪裏說給妹妹聽,分明說給他這個父親聽的。

這幾天他也感覺到不對了。

禁軍圍住謝宅已經超過五日。朝廷有心論罪的話,十個謝家都已抄沒了。

至今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不定罪,不下旨,似乎在等候什麽。

把謝家嬌養的小娘子入冊宮籍 “備用”,人又不帶走。懸于頭頂而不落下的刀,像極了某種隐晦威脅。

他與朝廷僵持,不肯認下貪腐軍饷污名,虧空的二十萬兩銀不知去處,便脫不開遼東王謀逆大案。

半生戎馬,不肯自污,換來的是家族抄沒,佳兒流放,妻女流落不知何處……

謝樞密使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衣袖抖成了風中的落葉。

謝琅眼看父親狀态不對,不敢言語催逼,急忙起身攙扶:“投書之人身份不明,但看來似友非敵。父親再想想——”

謝樞密使突然伸手握拳,狠狠砸向桌案,黑漆木桌硬生生砸出一個裂縫。

他握着滴血的拳頭,一言不發地起身離去。

書房裏只有謝家兄妹兩個互相坐看着,半晌誰也沒說話。

不多時,門外卻又傳來敲門聲,“常将軍命卑職送來消息。”

傳話漢子匆匆進門:“事關河間王。前幾日河間王來了一趟,遠遠駐馬打量,常将軍當時沒留意,只當貴人路過;今早河間王卻又來了一趟長淮巷,停留打量的時間頗久。”

“常将軍入宮打探回的消息說,宮裏打算給河間王賜王府。興許河間王看中了謝家的宅子……只等抄家,充作河間王府。”

“謝帥最近時刻留意,多靜少動,切莫授人以柄,留下任何獲罪的借口啊。”

漢子退出去後,書房裏又陷入靜默。

兄妹兩個無言對視。

“河間王……看中謝氏宅子了?”

謝琅苦笑:“他如今風頭正盛,被這位殿下看中了宅子,只怕我們謝氏無罪也保不住。”

謝明裳的心火騰騰地冒。人在自家裏,說話萬分不客氣。

“我還當他是個人物。落井下石的狗東西,難怪父親和他有過節。謝家還沒抄家呢!”

*

日頭漸漸落山。暮春的風裏帶出幾分燥熱氣息。

京城的暮春燥熱和關外的燥熱大不相同,風裏帶着溫軟花香,不像關外漫天的黃沙石,張嘴便是沙土。

蕭挽風在京城并無王府,入京後暫住在河朔驿館。

幾名親兵忙忙碌碌,把新鮮采摘的梨花枝插去窗下細口梅瓶,随風簌簌地落下幾片雪白花瓣。

今日驿館中有客至。

客人未到近前,笑聲先遠遠地到了。

“五弟!你這落腳處可寒酸得很。等你的王府正式賜下了,做兄長的必當給你準備重禮,好好布置一下廳堂。”

蕭挽風站在窗前,注視着來人走近。

這位錦衣華服、看似爽朗熱絡的族兄,正是廬陵王蕭措。

蕭措今日受邀而來,一無絲竹管弦,二無張燈結彩,此地主人連個笑容都沒有。蕭措心裏嘀咕,表面上笑得更加熱絡,親親熱熱擡手要搭肩膀:

“兄弟兩個多少年未見了?上回在京城見你,似乎還是你父親帶你入京觐見先帝的時候?那時你個頭還沒蹿高——”

蕭挽風站在窗前不動,親兵衛長顧家兄弟在面前一左一右擋住蕭措的手。

身穿青色襕袍的幕僚走上一步,引蕭措往花廳裏走。

“廬陵王,這邊請上座。”

蕭措端詳着自己落在半空的手。

“不愧是領兵的主帥,氣勢十足啊。自家兄弟都親近不得。”悻悻然撩袍坐去椅裏。

蕭挽風依舊站在原處,并無迎客的意思,只轉過半邊肩膀,斜倚木窗望進廳堂。

雕花窗棂的影子映在他臉上,臉頰半邊明暗,眼睛在暗處閃亮。

蕭措心裏咯噔一下,想起了相熟的宗室子弟悄悄傳遞的流言。

這位是放出籠子的猛獸。

山野外咬殘了獵物,聖上想把猛獸收回籠子裏。

年輕幕僚姓嚴,是今日的陪客,坐在下首位,和貴客你來我往地寒暄幾句。

等氣氛松快幾分,蕭挽風在主位居中坐下,好歹擺出會客的姿态。

廬陵王的目光隐晦閃爍,“聽聞五弟這次被聖上召回京城,為了養病?五弟今年才二十三吧。英華盛年,究竟何等傷情,非得抛下軍務養傷。身子如何?可還能回邊城領兵?”

說到最後一句,又自來熟要上來勾肩搭背。

蕭挽風擡手擋住。

右手的拇指食指按住廬陵王蕭措的虎口,仿佛一把鉗子發力,牢牢地釘在桌面上。

蕭措疼得臉色都變了,勉強笑說:“自家兄弟,這是做什麽。”

“勞兄關心。”蕭挽風緩緩地松開手,帶幾分嘲弄注視着蕭措閃電般往後縮。

“舊傷傷及筋骨,短期并無異樣,可以跑馬開弓,但會落下長久病根,聖上召令回京醫治。如此回複可滿意了?”

蕭措握住疼得發顫的虎口,咬着牙笑:“還好短期無恙。京城無需征戰開弓,只要還能跑馬,能喝酒,能寫字,能摟美人腰。在京城做個富貴閑王,有這四樣足夠了哈哈哈哈……”

蕭挽風沒有笑。

他下帖子把廬陵王約來,卻又不寒暄。

他原本生得就不親和,又比尋常人高出半個頭,看人都是俯視。此刻沒什麽表情地坐在對面,眸光半阖,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一枚精鐵扳指。

黝黑扳指在他修長手指間翻滾出殘影,廳堂只有細小的叮叮當當聲響,反倒比開口說話時更多出強烈的壓迫感。

蕭措的笑容很快繃不住,揮了揮手。

廬陵王府長随送上一只沉甸甸的長木匣。蕭措當着此地主人的面打開木匣,整整齊齊摞了整箱的金铤。

“黃金八百兩。”

蕭措笑容滿面,把木匣往前推了推,“這是為兄對五弟的一點心意,不必客氣。”

蕭挽風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推回去。

“今日邀約相見,豈為錢財俗物?說起來,确實有件小事勞煩。”

蕭措打着哈哈,不等說出口便推脫:“五弟,接到你的帖子我就來了。但為兄我呢,在京城裏不争氣,朝堂上的大事管不着。若論各處好吃的好玩的,哪處花樓的姐兒生得美,哪家小倌兒騷浪,這些只管問我,我帶你四處逛去。”

蕭挽風半阖的眸光擡起,盯他一眼。那眼神尖銳,仿佛紮破了皮膚。

蕭措不自在地細微挪動一下,心裏嘀咕,天子聖明。沖着這雙不安分的眼睛,就該關進籠子裏。

只不過錦繡繁華、十丈軟紅的京城哪能算籠子呢,野獸當然要關在野地裏。挪個地方關才好。

心裏起了惡念,臉上卻越發地笑意盈然。宗室兒郎都天生好皮囊,廬陵王也不例外,笑着打圓場:

“怪我話急。五弟先說說看,能幫到的我盡力而為。但醜話說在前頭,京城這處一山更比一山高。最近大長公主看我不順眼,攔了我不少好事。為兄有心無力啊哈哈哈哈。”

“我所求這樁事,于兄來說,舉手之勞而已。”蕭挽風不再看他,起身又走去窗前。

燥熱春風裏隐約傳來遠處的操練呼喝聲。

“驿館太小,入京的兩百親兵挪騰不開。聖上允諾賜下王府,某這幾日在京城走馬觀花,最合心意的宅邸位置,不巧已經有人住了。”

蕭措恍然,哈哈地笑起來,“我知道了。五弟看中的那處好位置,可是城西長淮巷,樞密使謝崇山的宅子?稍安勿躁,謝家案子未定論,那處還需再等等——”

“謝宅太小,不夠跑馬。 ” 蕭挽風打斷他。

“某看中的是城北榆林街,廬陵王府。”

蕭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個幹淨。 “……什麽?”

蕭挽風道:“還請兄長挪一挪住處。”

蕭措震驚地坐在原處。

呆滞片刻,啪地砸了果盤碟子,起身指着鼻子怒喝:“蕭挽風,你什麽意思!”

蕭挽風轉身過來,直對這位勃然大怒的族兄。

蕭措的腰間挂着一把名貴佩劍,鑲金嵌玉,裝飾出幾分盛氣淩人的貴氣。只可惜大怒時未想起拔劍,卻拿手指着他。

蕭挽風走回幾步,直接便抽出了佩劍,随手挽了個劍花。劍身泓光如泉水。

“好兵器。可惜了。”

他握着蕭措的右手掌,輕輕一下便割開了手掌皮肉。鮮血噴湧如箭。在突如其來的一片死寂裏,滿意地道:“寶劍沾血,從此才算開了鋒。”

滴滴答答的流血聲如小溪,蕭措捂着幾乎割斷的右手跌坐回去。

痛飲了主人之血的佩劍被推回劍鞘,挂回金玉腰帶上,蕭挽風随意抹去手上血跡:

“給兄長半天,回去把王府收拾幹淨。傍晚我去時,要看到一個清靜宅子。”

蕭措跌跌撞撞地奔出了門。

幕僚專心地烹茶。直到貴客走了,一壺茶才烹好,正好全奉給主上。

“殿下的惡名要傳遍京城了。”

年輕幕僚姓嚴名陸卿,在滿室茶香裏,斯斯文文地笑說:

“如今的局面,殿下在京城的名聲還是惡些好。各方對殿下的忌憚越多,宮裏那位對殿下的忌憚反倒少些。”

蕭挽風扯了下唇。

嚴陸卿又道:“京城裏的眼睛太多,流言傳得太快了。殿下四處轉了轉,便傳出了看中謝家宅子的流言,實在離奇。今日強奪了廬陵王府,明日又不知會傳出什麽離奇的流言。”

蕭挽風擡手撥了下窗前的雪白梨花枝,平靜道:“讓他們傳。”

“教他們明白,以勢強奪者,人恒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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