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1891年,英國,東盎格利亞,沃土原。
“夠了!我再說一遍!我絕對不會穿緊身胸衣!”
這是一座傳統的農業村鎮,民居大多集中在村公所等公共建築附近,兩年前五英裏外新建了一座罐頭廠,陸陸續續也有工人在此定居,他們的住宅往往在靠近工廠的一側,這使得村落的形态看上去像一只兩頭尖尖、中間圓圓的機梭。
在遠離教堂的另一側,還有幾戶極不合群的人家,他們深居簡出,很少和村民打交道——盡管他們也如常種植、畜牧、營生,但每當他們出現在人前,就會受到保守村民的一再側目。
譬如從這棟時髦新潮的別墅二層窗臺翻出來的小女孩,她一面扯着嗓子怒吼,一面手腳麻利地沿着自來水管溜下來,最要命的是,她身上僅僅穿着一件亞麻長襯衣和繡花的長襪。
“更不會把屁股墊得像個母雞!”
窗戶裏露出家庭教師氣急敗壞的臉,小女孩得意洋洋地扯掉臀墊,踩着便鞋飛快地往相鄰一戶農家跑去。
“嘿,阿利安娜!”女孩叫道,“出來玩呀!我在榲桲樹那發現一窩小貓!”
這戶農家——看不出什麽風格,因為它從屋頂到外立面全都覆蓋着濃密的草皮,像此時此刻村莊外生機盎然的沃野——大門外豎着一個“閑人止步”的牌子,門內花草掩映,隐隐約約露出地上扔得亂七八糟的幾把掃帚和奇形怪狀的器皿。
小女孩沒有進門,雖然她和這家的小女兒是玩伴,但她也自覺地把自己也歸進了“閑人”的範疇。事實上,她和阿利安娜認識至今,連一次登堂入室的機會都沒撈着。
“納什小姐?”廚房裏匆匆探出一張倉皇的面孔,滿臉是汗,“阿利安娜不在,她出去玩了。”
“好吧,她一個人?”納什小姐有點驚訝,“您不擔心她嗎,坎德拉阿姨?”
“不好意思,孩子,我現在顧不上——”話沒說到一半,廚房裏就傳來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連隔壁納什家都跟着哆嗦。
“好吧!好吧!我去找她!我會找到她的!”納什小姐高聲喊道,轉身跑開——不跑不行,她的家庭教師來抓人了。
她沿着籬笆牆一路小跑,翻過排水溝,踩着石頭爬上一段陡峭的斜坡,穿過通往村外的林蔭路後,來到了村子的中心地帶。絕大多數的小孩子都愛熱鬧,阿利安娜雖然才六歲,也不是個頂活潑的脾氣,但她喜歡貓在一邊觀察來往的農夫與工人。
從前她在這裏逮阿利安娜都是一逮一個準的,今天也不例外,甚至還有意外收獲:三個八九歲大的男孩張着一張大漁網,正蹑手蹑腳地要往阿利安娜頭上罩。
老實說他們弄出來的動靜不算小,但阿利安娜今天看得格外投入——有個工人搞來了一輛自行車,正在村中大路上騎來騎去地炫耀。
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真令人感動。納什小姐暗中贊嘆。她正要開口喝止這種幼稚但惡劣的霸淩行為,忽然發現一樁怪事:那個騎車的工人總是軋上碎石,他手忙腳亂控制方向的樣子逗得阿利安娜“咯咯”直樂,但……那條路上幹幹淨淨,哪來那麽多雜物?
她悄悄向側面移動了幾步,這才看清——大路上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塊碎石,但它在遵循着某種……意志,锲而不舍地往自行車輪子底下滾。
見鬼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徑直走上大路,快準狠地撿起了那塊作怪的石頭。
花圃裏傳來一聲低低的失望嘆息。
“謝了,小東西!”工人吹了聲口哨,一擡眼看到作怪的男孩子們,立刻喊道:“做什麽呢,你們幾個!”
工人跳下車,甚至來不及架好支架,就大步流星地沖了過去,他一只手甚至可以拎兩個!
阿利安娜吓得縮在一旁不敢動彈,幾個男孩子已經七嘴八舌地吆喝起什麽“女巫”什麽“魔鬼”之類的瞎話來。
“胡說!”小女孩擡手把那塊石頭扔了過去,“你們昨天還說我媽媽是妓女!我是野種!背地裏不議論別人不能活嗎!”
她準頭不錯,石塊擦着為首男孩的頭皮飛了過去,在地上砸出一個深深的豎坑。
“WTF?!”小女孩震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爸不會是浩克吧?”
“女孩子不能說那個詞……但誰是浩克?”阿利安娜怯怯地問。
“呃……別在意,只是一些……女巫邪惡的自言自語!”小女孩笑道,走過去拉起她的手,“我發現了一株特別棒的樹,叫上你的兩個哥哥,我們搭個樹屋?”
“所以你也是女巫嗎?”等那騎車的工人走遠了,阿利安娜才小聲問。
“啊?”小女孩一臉懵,“什麽叫做‘也是’?還有誰是?”
阿利安娜眨巴着一雙湛藍的眼睛。
“可能是我剛剛太生氣了,力氣就格外大吧?”小女孩撓了撓後腦勺,“你下次等我一起,別再自己溜出來了,我怕他們報複你。”
“爸爸媽媽哥哥都忙得很!”阿利安娜有點小失落,“爸爸媽媽上周做的實驗出了大岔子,似乎導致了什麽很嚴重的後果。”
“所以你爸爸媽媽是科學家?科學家不往都市裏去,跑到鄉村裏來做什麽?犯法了?”最後一句她還壓低了聲音。
阿利安娜的表情看上去既不知道什麽是“科學家”,也不知道什麽是“犯法”。不過沒所謂,她只要能找來足夠的勞動力幫忙搭樹屋就好了——小女孩一看阿利安娜的哥哥們就犯怵。
她大哥,總是一副“別人家孩子”的優等生模樣,明明連學都不上(這村裏也沒幾個孩子正經上學);她二哥,典型多胎家庭的中不溜小孩,煩大哥,煩小妹,巴望爹媽的關注又非要裝作不在意,哪怕小女孩這麽個完全不相幹的外人,在他那裏也難得個好臉,真不敢想象這人到了青春期會有多難搞。①
叫什麽來着?
小女孩絞盡腦汁,但誰也不能指望一個六歲小孩擁有着堪比多線程處理器的記憶力,她要記得從前的事情就已經很難了。
她和阿利安娜圍着那棵大樹興致勃勃地策劃了一下午樹屋到底該怎麽搭,直到她們分別被家庭教師布蘭登小姐和阿利安娜的父親珀西瓦爾找到。
事實上,似乎是阿利安娜的爸爸幫助布蘭登小姐找到了她們。
“我會帶着阿不思和阿不福思加班加點的,納什小姐。”珀西瓦爾神情憔悴,看上去好幾個晚上都沒睡過了,“明天一早,你和阿莉亞②就能在樹屋上擺家家酒了。”
“您好厲害!”小女孩真心實意地說,“但您瞧着可不大好,我真怕您掄錘子時會砸到手指頭。”
“通常情況下我們不親自掄錘子。”珀西瓦爾抱着女兒,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小女孩還要說什麽,被布蘭登小姐強硬地拉回了家。
“一位淑女!怎麽會……您再這樣——”她皺着眉,死死盯着前路。
“你就去告訴我媽媽!”小女孩眼都不眨,“然後她就會抛棄我、不養我、把我扔進孤兒院。那你還不快去做?”
“什麽?”布蘭登小姐恨不得把她五根手指頭捏碎。
小女孩默默翻了個白眼。
這日子真是過夠了,太無聊了。哪怕她的人生要向下滑落,至少能帶來一點新的漣漪與波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整日面對着同樣的一角天地,同樣的幾個人,最新鮮的事物是自行車,最有趣的事是搭樹屋,昨天、今天與明天毫無差別。
她無學可上,布蘭登小姐的教材主要是聖經與詩集,除此之外她只要學習彈鋼琴唱歌、社交舞蹈、禮儀與打扮自己——布蘭登小姐甚至更注重後面幾種科目。
這種一潭死水的生活裏唯一的慰藉,就是報紙上連載的“福爾摩斯”系列作品,可以她的詞彙量,也只能看得半懂不懂。
累了,毀滅吧!
“您的母親納什夫人寫信來,打算接您去倫敦,你将在那裏接受更加專業的指導并開始意大利語的學習。”
“什麽語?”小女孩吓了一跳,“所以我爸爸是個意大利人?黑發黑眼……哦,那也說得過去!”
“您的身世應該由您的母親來告訴您。”布蘭登小姐嚴厲地說,“但學習意大利語,是出于她自身的職業以及她對您的期望。”
“但願她的職業比村民嘴裏的要稍微體面一些。”
布蘭登小姐似乎想笑,但又及時忍住了。“納什夫人是考文特花園的首席女高音,當然,在那裏,她不叫這個名字。”她的家庭教師這樣說道。
好消息,是體面一些;壞消息,體面得很有限。
這個時代的藝術從業者,差一點兒的混成娜娜,好一點兒的混成高配娜娜,鑒于她這位便宜母親能在英國鄉下金屋藏女,大概是個高配娜娜。
小女孩的心情雀躍了一些:“所以……我是哪位大人物的私生女?”
“或許吧。”布蘭登小姐及時修正了她話裏的歧義,“當然,我是說,您的确是一位私生女,但您的生父‘可能’是一位大人物。”
算了吧,那還是毀滅吧!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雖然英國人對“小雨”的定義很廣泛。布蘭登小姐來叫她起床的時候頗為高興,下雨意味着她不會像昨天那樣只穿着襯衣和襪子就滿村亂跑。
“隔壁的男主人給守門的老湯姆留了口信。”布蘭登小姐的語氣裏帶上了一些幸災樂禍,“他說樹屋搭好了,留給您做禮物了。”
這什麽中國速度啊!
“什麽叫‘留給’我?”小女孩不情不願地全副武裝起來,“阿利安娜不玩嗎?”
“他們要搬走了。”布蘭登小姐的話宛如晴天霹靂,“昨晚似乎發生了什麽,總之那一家子兵分兩路,一路去了倫敦就醫,一路正在收拾東西搬家。”
這下她可再也坐不住了,連忙像一只昂首挺胸、喘不上氣的母雞一樣趕往隔壁,果然一夜之間,彼處已經呈現出一種極度蕭瑟的景象。
那一家的長子将她攔在門外,笑得相當得體:“有緣的話,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您和阿莉亞,或許你們會上同一所學校也說不定。”
“阿利安娜沒事吧?希望就醫的不是她。”小女孩退了一步,下意識地離“別人家的孩子”遠一點。
“不幸的是,正是她。”紅發藍眼的英俊少年坦然回答,“但幸運的是,她只是稍微受到了一點驚吓。”
“因為昨天那幾個男孩?”小女孩懷疑地問,“你們搬走也和這個有關?”
“我很想說不是,但這裏的确已經不适合我們一家生存——對怪胎不太友好。我想我們需要搬到一個擁有更多同類的地方。”
“你們一走,整個村子的流言都會落到我頭上啦!”小女孩抱怨了一句,又有些寂寞,“誰還不是個怪胎了?”
阿利安娜的哥哥只是禮貌而又惋惜地笑了笑:“方便的話,我會教阿莉亞給您寫信的,納什小姐。”
“不必了!”她悶悶不樂地告辭,走去看樹屋,“我在這裏也待不長了,祝你們在新家過得好!”
“借您吉言。”
不上學的人說起話來還怪文質彬彬的呢!
樹屋搭得很體面,甚至多搭了一個秋千,一點兒都不像是趕工趕出來的。小女孩摸了摸梯子上濕滑的雨水,明智地放棄了上去看看的打算。
指望這幫人刻點增加摩擦力的防滑紋路,那純屬做夢。
小女孩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所以,是你救了她?”樹屋上傳來一聲問候,“救了阿利安娜·鄧布利多?”
啊?
小女孩詫異地回過頭去,看到樹屋的天窗上露出一個腦袋——男孩子,黑發黑眼,差不多也是同齡人。
“我救她什麽了?”她迷茫地問。
男孩子搖了搖頭,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那目光令她很不舒服,直到見她快要炸毛,才反問:“怎麽稱呼?”
“随便。”小女孩聳聳肩,“我姓納什,但這個姓多半是假的,我媽媽在信裏叫我‘小東西’,村子裏也有人這麽叫。”
“沒有名字?”男孩的目光愈發考量起來,“你是個……外國人?”
“曾經是。”她嘆氣。
“曾經是?”
“呃……我是說,顯而易見,我應該是個混血。”小女孩不耐煩地說,“你呢?”
男孩不理她了,只擡了擡手,那意思是“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嗬,年紀不大,架勢挺足!
她覺得哪裏怪怪的,但說不上來,只好先回那棟光鮮亮麗到和整座村子格格不入的房子裏去——很難被稱為“家”,對吧?
直到晚上入睡前她才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那個男孩說……阿利安娜姓什麽?鄧、布……利多?是這麽念的嗎?
她反反複複地回想那個單詞的發音,試圖将其與記憶深處的四個漢字聯系到一起去。如果說,單這一個姓還有聽錯的可能,那昨天下午她還聽過一個……“阿不思和阿不福思”。
阿不思·鄧布利多?
不會吧?不能夠吧?
怎麽別人穿越都是穿進剛看的文藝作品裏,她反倒穿進十年前看的兒童文學裏去了?
福利院裏資源匮乏,什麽好東西都要靠搶的,一本好看的書也是。至于按照故事發展的順序看完原著,則純屬奢望。只草草過了一遍劇情的她現在幾乎什麽也記不住了,只記得一件事——
魔法诶!這個世界有魔法?!
她再也躺不住了,爬起來就往布蘭登小姐的卧室去。
“您有什麽事?”家庭女教師還沒睡,正倚在床頭翻畫報——天可憐見!電力之神的光輝還未照耀到小鄉村!
“隔壁那家姓什麽?”她想她現在一定臉紅得像發燒,喘得也像發燒。
“鄧布利多,好像?”布蘭登小姐苦思冥想,“不常見的姓氏,是吧?”
“鄧布利多……”她慢慢地重複了一下這個單詞,依然不敢确信,畢竟發音和譯文終究有差異。
“怎麽了?”
“沒事。”她恍恍惚惚地轉身回去睡覺,忽然又靈光一閃,“或許你認得村裏的一個男孩?和我差不多大,也是黑頭發黑眼睛,看上去怪不招人喜歡的。”
“我以為您會對我們在這座淳樸鄉村裏所扮演的角色心裏有數。”布蘭登小姐無不諷刺地說,“事實上,您比我更加交游廣闊。”
行吧!
她反正很擅長認命。就算是魔法世界又怎麽樣,沒準兒她是個麻……麻什麽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