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雨下了好幾天才将将停住。

她迫不及待地跑去村子裏,試圖找到那天樹屋裏的男孩——他看上去知道些什麽。

村子裏人很少,除了禮拜日,白天連小孩都不多見,因為童工合法,因為八小時工作制還沒有影子。

她再一次仰天長嘆這蠻荒蒙昧的時代,不得不拜訪了教堂後的牧師住宅。

“你說的孩子我知道,納什小姐。”牧師的妻子奧斯汀太太了然一笑,“那是普林斯家的小孩,上個周從工廠倉庫的高處摔了下來,磕到了頭,醒來後脾氣就變得很怪,和誰都不親近。”

一個穿越者!一個同類!她雙眼放光!

“那他有沒有說些什麽……怪話?”

正常人很難接納、理解并忍受這種遭遇吧?那不得發瘋?

“并沒有。他只是變得更加沉默與孤僻了,要我說,那沒準還是件好事呢!”

“您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小孩子只要聽話就好了。”奧斯汀太太意味深長地說。

嗯,這方面倒是先進得和21世紀的某些大人如出一轍。

“我去哪裏能找到他呢?罐頭廠嗎?”

“顯而易見。但您要怎麽去呢?”

那天驚鴻一瞥見到的自行車雖然已經和她記憶裏的形态相差無幾,但這個小身板……哪怕站着騎都夠嗆!

她蔫頭搭腦地告辭出來,回去寫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條,卷起來塞進擺家家酒的木頭房子裏,又把這玩具放在樹屋地板的正中央。

“我知道你是誰,我們是同類。”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傍晚,一位風塵仆仆的郵差敲響了納什家的大門。不多時,布蘭登小姐如一陣旋風般刮進了她的卧室。

彼時她正在練習彈唱《綠袖子》,被布蘭登小姐一把按住了手。

“不要再彈了,您需要馬上和我一起前往倫敦。”布蘭登小姐的面色仿佛凝聚着整個不列颠島的陰雲,“看到您這樣勤奮我很高興,但您以後或許都不必再這樣勉強自己了。”

她呆頭呆腦地被強行抱起來換了一身黑衣,連夜坐馬車前往附近的市鎮,在那裏換乘火車前往首都。

“納什夫人”的宅邸精致而優雅,哪怕她對于室內設計一竅不通,也能看出這絕非沃土原鄉間那個華而不實的樣子貨可比的。布蘭登小姐稱之為“袖珍萬國博覽會”,可見她絕對有一位風頭正勁的大明星母親。

但這樣一位色藝雙絕的歌唱家,卻離奇死在了混亂的倫敦東區。

“開膛手傑克。”她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已經三四年沒有出現過了。”蘇格蘭場的探長說道,“而且您的母親并非死于刀傷,她更像是被打死的。”

“打死?”

“初步判斷是多人所為,他們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名貴珠寶、皮草以及絲綢服飾,連發髻裏一朵新鮮的外國玫瑰都沒放過。”

“請不要對小孩子說這些!”布蘭登小姐立即阻止,“她只有六歲!”

“可她看上去比您冷靜多了。”一位随從警員忍不住說,“您是不是找錯人了?”

“不、不……您會知道的。”布蘭登小姐低聲抽泣,“我聯系了那邊……看看她這張臉,絕對不會有錯的。”

被蒙在鼓裏的小女孩很快就知道“那邊”是哪一邊了——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在19世紀90年代的倫敦,遇見老鄉!

貨真價實的老鄉,寬袍大袖,前額剃光,蓄着一條長長的發辮,大拇指上還套着個扳指。

啊?

啊???

“就是她嗎?”來了差不多三個這樣的人,有老有少,口音各不相同,在這個普通話尚未出現的年代,她該慶幸裏面有個北方人——北方方言總是相對簡單易懂一些,拜各種語言類節目所賜。

翻譯忠實地翻譯了一下,要死了,怎麽翻譯也有口音!

“是她。”布蘭登小姐挺起胸膛,站了起來,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那位公使先生與納什夫人的女兒。”

她已經完全懵了,這算什麽事兒呢?

“Yutai不是公使。”為首的中年男人冷冰冰地說。

布蘭登小姐聳了聳肩:“哪怕他只是個馬夫,您也有義務将這孩子帶去交還給她的父親。”

“絕無可能!”中年男人斬釘截鐵,“郭公他們正是因為洋人才被迫卸任歸國的,與洋女私通生子的罪過更大!”

什麽玩意兒?她成牛郎織女的娃了?

接下來的事約莫是小孩子不能聽,她被抱離了這間小客廳,送去故人的卧室玩娃娃去了,一直到深夜,疲憊不堪的布蘭登小姐才将她叫醒。

“很不幸。”她哽咽着說,“您無法跟随您父親那邊的人回到祖國去,如果他打算承認您,一開始就會帶你們母女離開的。”

小女孩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所以我現在是個孤兒了,對嗎?我沒有其他親戚了嗎?”

布蘭登小姐搖了搖頭:“我很遺憾……納什夫人自己也是個孤兒。”

“那這些東西……”她的手指劃過精巧富麗的室內陳設,“我能保留多少?我的母親有多少債權人?”

布蘭登小姐微微震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個整日就是四處瘋玩瘋跑的小姑娘會有如此清醒的時候。

“現在您有兩條路可以走,進入孤兒院,或者被托付給沃土原的牧師夫婦。”

“那我的錢呢?我的遺産呢?”

布蘭登小姐神色為難,嗫嚅道:“您只是個六歲的孩子……那很快就不是您的錢了,以各種方式。”

怎麽活了兩輩子還是要進孤兒院?她是孤兒院的地縛靈嗎?

“那幾個禿瓢走了嗎?”小女孩一甩袖子跳下床,“我能見見他們嗎?”

萬幸的是還沒有,這樣一座頂級沙龍一般而言他們是很難享受到的,雖然女主人死了。倒也不是欲進無門,而是他們使團之前那位姓郭的公使,他倒臺的原因僅僅是在音樂會上随手翻看了一下不認識的節目單。①

賭一把?小女孩在心裏問自己。

不賭不行,這個時代的女人只有兩條出路,要麽成為妻子,要麽成為婊子,其餘的家庭教師、護士、女仆、女工,也都不過是在這兩條路上走慢一步而已。

“我父親不要我,對嗎?”小女孩走到領頭的中年男人面前,夾着嗓子問。

中年男人驚得險些沒從沙發上跳起來。“你會說我們的話?”他失聲喊道。

“我、我還會背詩呢!”小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春、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使團成員們的神情立刻就變了——語言與文明,那是這個國家迄今為止唯一還能夠自恃自傲的東西了,哪怕它在洋人的堅船利炮面前脆弱得像一卷生絲。

然而,在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區區一介西洋歌伎所出的外室女,竟然如此的向慕王化?不僅會說一口流利的官話,甚至還能背詩?

“好孩子,你叫什麽?”中年男人堪稱柔和地問,變臉之快,無人能及。

“我沒有名字。”小女孩難堪地說,似乎無地自容,“我媽媽一直在等,或許父親會給我起一個名字,但是、但是……”

她實在哭不出來,只好死命低着頭,臉都快憋紫了。

中年男人馬上就決定寫封信回去給她那個便宜爹,在收到回函之前,他決定稱呼她為“大格格”——旗人家稱呼長女,都這麽叫。

好麽,那還不如“小東西”呢!

“您別費心了。”小女孩無限凄楚地低垂着頭,“若我将來走上我母親的老路,反而玷污了家聲。”②

使團衆人當即決定不能抛下她不管,即便不能帶挈歸國,也要給她謀劃一份像樣的前程。她因此在倫敦耽擱了整整一年,繼承遺産、清算債務、聯系律師、簽訂協議……布蘭登小姐成為了她的監護人,她們每年将獲得的一筆固定的津貼,不多不少,足夠在鄉下簡單地過活,直到她出嫁,或者納什夫人的遺産花光。

使團一毛沒拔,但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花了錢,難免覺得對她的人生從此有了主權,她只是想要一個靠山,不是真想要個爹。

因此随着書信漂洋過海而來的新名字她看都沒看、徑直就火燒了。然後讓布蘭登小姐提筆寫了許多女名,撕成小塊,攥成球球,扔進一只青花瓷膽瓶裏。

“我開始了!”小女孩深吸一口氣,把手伸進瓶裏一通亂攪,如是再三,終于獲得了三個備選的名字。

“您的生父為您起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布蘭登小姐至今沒搞明白這“小東西”是怎麽在她眼皮子底下忽然速通漢語的,但是不重要了,她們的境況因此得到了改善,她不必被裁,“小東西”不必被吃,這個飯碗少說還能再端上十年,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花———不,是風,”小女孩極限改口,“他希望我像一陣自由的大風,沒有什麽能束縛住我的腳步。”

“真的?”布蘭登小姐難以理解那種保守到極點的國度裏會有父親希望女兒像一陣大風,但……有哪個女孩不想呢?雨雪尚且會被建築物所阻擋,但風永遠都不會,比它弱小的,它摧枯拉朽地一路碾過去,比它強大的,它也能機靈地繞開。

這些名字全都不合适了,這些柔美的、順從的、經不起大風摔打的名字……布蘭登小姐清空桌面,重又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一個新的名字:

蓋爾·納什。

Gale·Nash。③

嶄新出爐的蓋爾·納什小姐在一個春末的午後返回她忠誠的沃土原村——之所以說忠誠,是那些關于她家的流言蜚語,一年之後仍在村子裏傳播,并随着她的歸來而再一次成為熱點話題。

“我以為您不會回來了,倫敦不好嗎?”牧師太太笑容滿面,甚至和從前相比愈發和藹。

“空氣太糟糕了,我怕我的肺出問題。”蓋爾客氣地笑了笑,“順便一提,如果我媽媽留給我的錢在鄉下能花二十年,那麽在倫敦大概只夠花五年。”

“這倒是。”牧師太太善解人意地笑起來,從未如此熱情過,“未來您打算怎麽辦呢,要不要來我家和我那幾個孩子一起學習?他們已經學到《路加福音》了。”

蓋爾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我現在是小說裏那些受人追捧的富有的女繼承人了?”做禮拜回來的路上,她氣急敗壞地問。

“是的,您是。”布蘭登小姐心不在焉地回答,滿腦子都是“小說又是什麽時候看的”。

“難道我不是一個不名譽的私生女嗎?”

“是的,但是您有錢。”

“所以我的未來就是……挑一個軍官、商人或者牧師家的兒子,嫁給他,然後生下孩子,并在往後餘生中不斷生育并确保家産由我的孩子繼承?”

“差不多。”布蘭登小姐微笑道,“鑒于您的母親……您有限可供挑選的範疇是在殖民地服務的小軍官、地方上做不了進出口貿易的普通商人,以及牧師家的次子或三子。”

毀滅吧,趕緊的!

“或許我可以去上學,那種寄宿制的女子學校,郡治那邊或許會有。”蓋爾不确定地說,“這樣您可以将這棟房子租出去,前往別的家庭任教,拿兩份津貼。”

“對我來說的确是很有誘惑力的做法。”布蘭登小姐微微一笑,“但是蓋爾,我的孩子,您得知道,學校裏不教授職業技能,至少不是您想要的那種職業技能。”

所以那些穿越先賢究竟是怎麽鼓舞好自己直面慘淡人生的?

“那麽說,你終于回來了,同類?”

蓋爾已經完全忘了這個世界上或許還有魔法這件事了,直到她們路過樹屋——奇異的是,它幾乎和去年分手時一樣嶄新而完整。

秋千上坐着那個陰郁的男孩,穿着一條滿是機油痕跡的粗布背帶褲,頭發長長的也不修理,短了好幾寸的襯衫袖子剛補釘了一截新的,腳上的皮鞋倒是寬松得很。

“啊!”蓋爾想起來了,連忙與布蘭登小姐揮手作別,“你看到那張紙條了是不是?你知道是我留給你的?”

“這個村子裏的其他孩子在試圖攀登這座樹屋時總是會失足跌落,蕩秋千時繩索會斷,特別是欺負過阿利安娜·鄧布利多的那三個,每次都會見血或者磕掉牙。”

“那你呢?”蓋爾反問,“你不是這個村子的小孩嗎?”

男孩笑了一聲,絲毫不掩飾語氣裏的輕蔑,以他們的年紀,應該不會這麽中二才對。

“你是誰?”他問。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記性這麽差的?現在我有名字啦,叫我‘蓋爾’就行!”

“你是誰?”他锲而不舍地問。

蓋爾呆呆地望着他。

“你是誰?”

她忽然明白過來!

她是跨越時空的天外來客,但他不是,他自始至終都存在于“內部”,所以他覺得,他們來自于同一個地方,他們曾經是認識的?

“那你呢?”蓋爾一笑,“我連你現在叫什麽都不知道。”

男孩眨了一下眼,有些煩躁地別過頭去。

“那我們贏了嗎?”他又問,手指緊張地絞着秋千的挂繩。

“誰跟你是‘我們’?你就這麽确定你跟我曾經是一夥兒的?”

好像有隐形人朝着蓋爾的腿彎踢了一腳,她猝不及防,重重地跪倒在地。

“貝拉?”男孩站起身來,“納西莎?還是卡羅?”

這都誰啊?

蓋爾想要站起來,但她完全不能動彈。

“都不是?”男孩走過來,“米勒娃?尼法朵拉?莫麗?難道是學生?格蘭傑?韋斯萊?洛夫古德?”

別念了別念了!她恨只恨當初沒有條件去看電影!她現在根本沒辦法把記憶裏的那些漢字和耳朵裏聽到的英語對應起來嘛!當然,還記得的也不太多就是了。

“你确定你認識的人……呃,女、女巫裏,有知道阿利安娜的嗎?”蓋爾平靜地問。

男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你在逗我玩?”他低聲問。

“我想說,來都來了,過去的身份到底還有沒有意義?你只要知道你自己是誰就好了,免得以後機緣巧合,把自己給作沒了——那你們就真的贏不了了,是不是?”

男孩居然笑了起來。“以後?”他望向遠方的地平線,“沒有以後,我不會讓那些事發生的……至于有沒有我,反而無所謂。”

“真高興你已經找到了未來的目标。”蓋爾嘆了一口氣,“雖然你很消極……要不然我把我的樂觀分你一半,你也傳授我一點經驗?”

男孩搖了搖頭。

“我們都只需要等就好了。”他意味不明地說。

“等什麽?”

“等時間流逝,等一只貓頭鷹。”

貓頭鷹?

那麽說她真的是巫師?她是女巫咯?蓋爾努力忍住想要尖叫的沖動,只是同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好在那男孩懷揣着滿肚子的心事,壓根沒注意到這邊。看來無論對誰來說,“穿越”這件事都挺糟心的,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