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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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玉實把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一直等在車裏的姜小麗和于悅。

姜小麗細心地在手機上保存了湖畔花園小區的定位,然後擡起頭對他嫣然一笑。

“謝謝你肯幫忙,柯玉實,我很理解你在這件事情上有難處。你別擔心,這件事對你來說就到此為止了,以後我不會再拿這件事打擾你。”

話說得如此直白,柯玉實一時之間反倒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只得讪讪地笑笑,低聲說:“看你說哪兒去了?沒關系的,半輩子都過去了,你放心,能幫上的忙我一定幫。”

姜小麗了然地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那你先回吧,我倆還想在這附近随便轉轉。”她看向于悅,于悅也點頭稱是。

兩個女人和他道過別,挽着手,親親熱熱地離開了。

柯玉實并沒有立刻回去。

他開車沿着寬闊的馬路慢慢轉悠,有了那兩位老者指明的方位,他也漸漸認出了更多的舊時遺跡。

在一處僻靜的街角,他把車子停下來,透過車窗默默地看着人行道旁的一棵白桦樹。

沒錯,這就是他記憶深處那棵熟悉的白桦樹,樹幹上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有兩塊很明顯的裂痕,學名應該叫皮孔吧,就像一雙眼睛,眼角微微下垂,下面各有幾點水滴形的瘢痕,很像兩行眼淚。

那是一雙哭泣的眼睛,眼神很憂郁,許多年前他就這樣認為。

當年與洛霞剛離婚後,母親整天忙着四處托人給他介紹新的結婚對象。有一天,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再看看離開他之後的洛霞。

下班後,他也沒事先打個招呼,就直接坐公交車過來了。

燈黑着,敲門也沒有人應,洛霞顯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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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死心,在路上轉悠着等啊等啊。那時候他還沒有私家車,冬天的夜裏氣溫越來越低,他來之前買的一袋熟食漸漸凍得像石頭一樣硬梆梆。那是從他單位附近的熏醬店裏買的,從前沒離婚時,洛霞很喜歡那家店裏的鹵味。

夜裏十一點半的時候,洛霞終于回來了,但是,不是一個人。

遠遠地,他就看見她穿着他熟悉的有破洞的石墨藍牛仔褲,黑色的羽絨服還是上大學時常穿的那件,一個身形很壯實卻算不上高大的年輕男人摟着她的肩膀。他們漸漸向他站着的地方走來,又沿着他面前的路有說有笑地徑直走過去了,完全沒有留意到站在那棵白桦樹下的幾乎凍僵的他。

那一次,他在那棵樹下站了一整夜,先是難以抑制地想象着正在那個熟悉的房間裏發生的一切,後來就什麽都不會想了,只有冷,徹骨的冷。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洛霞。從那一刻起,他年少時曾經的家,曾經的妻子,就都徹底離他而去了。

以後的事他記不怎麽清楚了。好像不過是病了一些天,然後,就經人介紹認識了杜若。

杜若比他小兩歲,長得并不算很漂亮,但是有一種特別安靜娴雅的氣度。那時候她剛從N市公安大學畢業,通過考試被C市公安系統錄用,被分配在某區公安分局當戶籍警。

柯玉實的一些朋友總隐隐懷疑杜若曾經插足過他和洛霞的婚姻。其實沒有,真的沒有。杜若從沒見過洛霞,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上還有洛霞這麽個人是柯玉實的前妻。

當然,杜若從一開始就知道柯玉實離過婚,但她居然沒有介意,而且,什麽也沒有問。

“不,我不想知道。”她平靜地對打算向她坦白一切的柯玉實說。

柯玉實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也就不再費心求解了,因為,他和杜若結婚了。

柯玉實坐在車裏,透過車窗望着白桦樹上那雙淚眼,忽然驚覺自己也流淚了。

二十年過去了,當他再度想起洛霞時,居然發現當年那些曾經令他煩惱、讓他怨恨、使他倍受煎熬的是是非非,如今在他的心裏早已完全模糊了,他能很清晰地記起的,只有洛霞曾經的美、曾經的好,以及初相戀時心裏泛起的那種純淨而溫柔的愛意。

這讓他覺得特別震撼,又隐隐有些心酸。

“我想去看看她……”他抽泣着在車裏大聲說。

他記起剛才姜小麗和于悅在來時的路上曾經提到過,洛霞現在住在C市科技大學繼續教育學院的學生宿舍裏。

“我想去看看她……”他抹了一把辛酸的眼淚。

可是,姜小麗昨天就說過,洛霞似乎精神失常了。于悅今天也提到,洛霞已經不認識她了,但不知道她是真不認識了,還是不想認識。

“她一定會認出我的。”他大聲對自己說,“姜小麗都一眼就認出我了呢。”

他抽一片車裏的紙巾擦幹眼淚,把座椅放倒,靜靜地閉目養了一會兒神,想平複一下內心紛亂的情緒,就在将要睡着的時候,卻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完全清醒過來。

唉,怎麽這麽困啊,要是早晨沒和杜若那樣就好了。

他打着呵欠下了車,掀開後備箱,從一提農夫山泉飲用水中抽出一瓶,又一通猛翻,終于從某個角落裏找出一小袋速溶咖啡。那袋咖啡顯然是好久以前被遺落在那兒的,硬梆梆的,裏面的粉末早已板結。

他擰開瓶蓋,把水倒掉一半兒,然後撕開咖啡袋,小心地把板結的咖啡粉掰成小塊兒,塞進瓶裏,再擰緊蓋子,用力搖幾下,然後坐回車裏,一口氣喝掉了那半瓶自制的冷咖啡。

“她一定會認出我的。”他再次鼓勵地對自己說,發動了車子,向市內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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