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聽說繡樓上有新嫁郎? 女尊(三)
第53章 聽說繡樓上有新嫁郎? 女尊(三)
榮玄玉看了眼手中的叉竿, 想也沒想,蓄力往上一抛,嗓音淡淡的:“還你。”
暖木色的叉竿打着旋兒, 待與繡窗平齊時達到最高點,恰到好處地在空中滞留一瞬, 令孟新霁毫不費力地接到手中。
孟新霁沒料到她動作如此幹脆利落, 瞳孔微微擴大, 接住叉竿的手指微微顫抖。
青年睫羽劇烈顫抖,心髒怦怦直跳,呼吸也跟着亂了一拍, 他陡然想起什麽似的,踉跄着撲到繡窗前。
然而市井喧嚣, 樓下空空如也,早就沒了那人的蹤跡。
孟新霁瞳光細碎, 慌了神, 指尖扣緊了窗緣, 不死心地逡巡着榮玄玉的身影。
原本圓潤漂亮的指甲,沁出點點血色,淺薄的悲色從他眼底浮漫出來,青年眼底的光亮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深沉濃稠的墨色。
右肩覆上一層鉗制的力道,負責看管的仆役将他拖回去, 強行阖上繡窗,護院們一擁而上, 用木板封的嚴嚴實實。
管事使人端來盆底飾有魚紋的魚洗,放到他面前,一板一眼道:
“就要到月中了, 春主有令,是時候該引一些回龍湯售賣了,還請公子這幾日清淡飲食,影響到湯飲的口感就不美了。”
語畢,他從掌盤上取出一根細長的軟管,遞了過去。
孟新霁緩慢地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仿佛眨眼間坍塌,所有的事物失去了應有的顏色,日月黯淡無光,了無生氣。
管事的見他不動,又将軟管往前遞了遞,催促道:“孟公子,請吧。”
孟新霁慢半拍地接過來,行屍走肉般拉開帷幔,躺了進去。
軟管的一端從帷幔一側垂下來,管事擰眉看過去,新提拔上來的漿果打了個寒顫,一刻也不敢耽誤地端着盆子跪在床畔。
淅淅瀝瀝的水液從軟管裏溢出,滴滴答答地打落在盆底,一個晃神,盆底的錦鯉好似活了般擺了擺尾巴,激起一小簇水花。
漿果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發現錦鯉還是那個錦鯉,一動不動地镌刻在盆底,死物一條。
少年驟然松了一口氣,倏地,一聲輕喘落在耳畔,近的好似吹起一陣涼風。
漿果汗毛乍立,透過被軟管掀起的細縫,悄悄地向帷帳裏窺伺。
從他的角度,只能捕捉到一截雪白的皓腕,修長的指節隐沒在淩亂的錦袍下,顫抖着動作着,每次發力,魚洗中總會傳出斷斷續續的水聲。
而後青年便脫力般使不上勁來,胸口劇烈起伏,嗓子裏瀉出些許承受不住的細碎低吟。
周而複始,不大不小的魚洗被清澈的液體填滿,溫熱而不可見的氣流烘上漿果的臉,不難聞,更沒有什麽異味。
管事走過來,看着清澈透明,毫無雜質的盆底,滿意地點點頭,示意漿果可以端下去了。
漿果恭敬地福了福身,踩着碎步退了出去,他端着魚洗來到膳房。
膳夫輕車熟路地接了過去,從博古架上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套琉璃盞,取了調羹,均勻地舀到各個琉璃盞中。
做完這一切,又由漿果端着托盤,送到前廳。
領事輕蔑地打量了他一眼,劈手奪過去,責怪道:“怎麽這麽慢?!”
漿果平白遭受無妄之災,嗫嚅着不知該做出什麽反應,可領事的本來也沒打算聽他解釋,轉過頭立刻換了一副嘴臉,熱情地走向內廳的女人們。
“諸位官人,看奴家給你們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其中一個生性浮浪的女人,從氣喘籲籲的青年衣衫裏抽出手,一腳将他踢倒在地,興味盎然地走向領事,舌尖卷了卷森白的犬齒。
“莫不是繡樓上那位的神仙水?”
領事眸光流轉,嬌怯地靠了上去,執杯湊到她唇邊,唇齒含糊地叫了一聲:
“官人——”
女人仰頭飲下,還滞留着幾分溫度的水液順着喉管湧入,她酣暢地嘆了一聲,全身血液沸騰起來,像燒開了的沸水,将理智一并帶走。
在場的世家女慕名已久,聽說是那位的回龍湯,紛紛一擁而上,争着搶着飲上一杯。
不多時,她們就全然雙目赤紅,呼吸急促,化作野獸撲向身邊的男人。
一時之間,靡靡之音疊起,雕梁畫棟的雅廳變成蒸騰着熱欲的愛巢,滿地皆是撕碎的衣衫。
方才還趾高氣昂的領事,此刻被暴力地抓着頭發摁在地上,滿面潮紅,大汗淋漓地躺在狂野的女人身下。
漿果……漿果逃也似的離開了花廳。
他娘把他賣進來的時候,和他講這是全天下最快活的地方,他爹消沉地站在一旁,一如既往地沒有反駁。
漿果老老實實地聽信了他娘的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着幹活,很快便在一衆小童中脫穎而出,升了月錢,還被管事的稱贊秉節持重。
他也常因此竊竊自喜,覺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再也不是家裏那個憨傻不讨喜的老大了。
可現實給了漿果重重一擊,他只知道娘會因為賭輸了打他罵他,但從來不知道失去理智的女人那麽可怕。
他有預感,如果繼續待在夜微居,他的未來也好不到哪去。
會成為下一個管事嗎?市儈刻薄,任由一個又一個女人在他身上拼命聳動?
他的呼吸時而滞緩時而急促,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又像被巨石壓住,沉重而吃力。
隔壁花廳裏腥膻的空氣,洪水般淹沒他的口鼻,令他幾欲窒息。
漿果什麽顧慮也想不起來了,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逃出去!逃回家裏去!
他平日裏表現得十分老實,對外面的世界也提不起興趣,因此管事的從未限制他的自由。
漿果一陣風似的跑出夜微居,狂風在耳邊呼嘯,肺葉針紮似的疼,漸漸的,他腳步慢下來。
一陣江風刮過,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是了,他忘記了,娘早就拿着賣掉他的錢,帶着妹妹一家人搬走了。
他早就沒有家了,或者說,從一開始那就不是他的家。
漿果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臉,一聲不吭地往回走。
他不甘地寬慰自己,男人們都是那樣過來的,去哪裏不一樣呢?
去哪裏都一樣。
漿果垂頭喪氣地往前走,宛如一具行屍走肉,倏地,狹窄的視線裏撞進一抹墨色素布袍角。
他腦袋一痛,慢半拍地撞在那人身上。
漿果咚咚咚地後退幾步,張大嘴巴,捂着額頭看向來人。
是、是位女娘!
那人一身粗布長衫,頭戴墨色幕籬,皂紗從四周的寬檐自然垂下,影影綽綽看不清面容。
但從那落拓挺拔的身姿,和漫不經心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出,這位女娘定不是一般人。
漿果暗罵自己不長眼,磕磕巴巴地想要道歉:“娘、娘娘娘……”娘子。
榮玄玉納悶地挑開皂紗,挑眉糾正道:“小孩,我可不是你娘。”
漿果鬧了個大紅臉,見這女娘和顏悅色得出奇,終于不那麽緊張了,一口氣說出來:
“不是,我是想說,我撞到娘子了,望娘子包涵!”
榮玄玉以為什麽事呢,拍了拍他圓圓的發髻,剛要安慰,突然憶起自己的來意。
——這小孩是從夜微居裏跑出來的。
她話音一轉:“嗯……若想讓我原諒你,也不是不行,你要先回答一個問題。”
“你認識孟新霁嗎?”
漿果唰得擡起頭,瞪圓了眼睛。
榮玄玉了然,又繼續問道:“最近,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嗎?”
漿果扣扣手,一瞬間回想起卧榻上瘦削的青年,沉默了幾秒,誠實地回答:
“他……不太好。”
榮玄玉目光一凝。
将叉竿扔回去後,她其實沒有離開,而是隐藏在鎮宅石後,親眼看見內室裏伸出一雙手,強制将孟新霁拖了回去。
此後,榮玄玉等了很久,再也沒有等到繡窗打開。
因此她猜測,一定是出事了。可繡樓高百尺,塔周高手環伺,輕易不可妄動。
思及這裏,榮玄玉意味深長地拍拍漿果的肩,套起了近乎。
“小朋友,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
時間像握不住的細沙,轉眼間就到了招親宴這天。
孟新霁一夜未睡,眼底泛着青黑,懸絲傀儡般任由仆從裝扮。
繡樓底下人頭攢動,被慕名而來的女人們圍得水洩不通。
颠沛流離的江湖客,仆役衆多的世家女,甚至還有皇親貴族派出的一等高手,只等着下屬接到繡球後,一頂小轎擡入府中。
孟新霁拿着繡球,被時春推搡到繡窗前。
“各位小姐,貴人,俠客們,承蒙各位看得上我們夜微居,不遠萬裏前來參宴,時某感激不盡。”
“話不多說,接到繡球的女子,将會被邀請到繡樓上,行破瓜之禮,與新霁君春風一度。”
“我宣布,繡球招親,現在開始——”
現場頓時嘈雜起來,侵略性地目光掠過青年姣好的身段,所有人蓄勢待發,勢在必得地看向繡樓頂端。
然而孟新霁卻手腳冰涼,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當第一天求助的時候,榮玄玉沒來救他,他表示理解,情況複雜,加上他表意不清,難免遇到困難。
第二天仍然悄無音訊,他又安慰自己,不要急,放平心态,就算沒有榮玄玉,也總會出現其他轉機。
第三天……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孟新霁已經不抱有榮玄玉出現在面前的希望了。
可當他站在繡窗前的那一刻,竟下意識尋找那道秀逸如玉,如青松挺拔的身影。
——沒有,她根本就沒有來。
繡球遲遲不扔,樓下接二連三傳來不滿的嘯叫,時春一邊安慰浮躁的人群,一邊警告地捅了捅他的後腰。
孟新霁微阖眼眸,扔垃圾般信手一丢,也不看最終結果,揮袖進入內室。
繡樓下搶紅了眼,宛如乞食魚群般,争相躍出水面,醜态畢露。
“恭喜恭喜,恭喜這位俠客,争得巫山之會。”
什麽俠士,不過是權高位重者的擁趸罷了。孟新霁眼底劃過清晰的譏諷。
招親宴結束,時春見他一副落水狗的可憐模樣,心情大好,懶得繼續奚落,帶着一衆仆役,烏壓壓地離開了。
管事的看向身後,狠狠地刮了漿果一眼:“大半天都不在,亂跑什麽?!”
漿果拿出一貫的老實人作态,顧左右而言其他,支支吾吾的,就是說不出實質性的話來。
管事被作弄沒了耐心,第一次覺得太老實的也不好,悶了一肚子火氣離開。
雕花木門被漿果輕輕掩上,他也追着管事匆匆離開,高高的繡樓上,又只剩下孟新霁一個人。
他石化了般,從日光高照,坐到暮色四合,直到繡樓底下重新有了聲響,他才如夢初醒般輕微地動了一下。
管事的推開門,一堆仆役擡着面盆,首飾,新衣和浴桶走了進來,訓練有素地分立兩側,一錯不錯地盯着腳尖。
“主家送信來了,春主讓你準備好,也省的惹得主人興致全無,拖累了則個。”
語畢,他往身後使了個眼神。
仆役們福了福身,剛欲靠攏上去,繡窗便發出一聲異響。
管事的循聲望去:“誰?!”
來人一身夜行衣,口銜一根狗尾巴草,腰間懸着一柄再普通不過的飲秋劍,她頭戴幕籬,半蹲在窗緣,呸的一聲吐出狗尾巴草:
“啧,這麽多人?”
管事的也算見過大場面的人,仗着人多勢衆,沉聲問道:
“你是誰?”
那人怔了下,越過影影幢幢人群,直直地和孟新霁對上了視線。
她自顧自地嘀咕了句:“啊,忘說臺詞了。”
孟新霁死寂的心恢複了跳動,他心中逐漸浮現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就在這時,黑衣人縱身一躍,摘下腰側的‘飲秋’,走流程般問道:
“聽說你們這有新嫁郎?”
管事的被她這肆無忌憚的行徑一驚,也有些不确定起來,他暗中給了漿果一個眼神,示意他去報信。
“什麽新嫁郎?我們這裏沒有新嫁郎!你到底是誰?誰指使你夜闖夜微居的?!”
黑衣人張口便不分青紅皂白地反駁道:“有沒有的我還能不知道?”
孟新霁隔着厚重的幕籬,都能想象到她那桀骜不馴的眉眼。
管事的氣了個仰倒,心想等會來了人還拿捏不了一個區區小賊?
可很快他又察覺到些許怪異:都這麽久了,漿果還沒叫來後援嗎?
榮玄玉打了個哈欠,懶得繼續掰扯,念出最後一句臺詞:
“我是誰?我是采花大盜。”
“嗯……只有這些了,新嫁郎我可帶走喽。”
榮玄玉目光一凝,衆人只感覺眼前一花,身側掠過一陣疾風,好端端站在窗邊的人快出殘影,眨眼間翻轉到孟新霁面前。
仆役四散,管事的尖叫着撲過來。
世界在這一刻調成靜音,孟新霁呆呆地望着皂紗裏明亮的眼睛。
下一秒,視線颠倒變換,青年被重重一推,跌跌撞撞地倒向繡窗。
後腰抵住窗緣,背後便是百尺高樓,孟新霁睜大眼睛,抑制不住地仰翻出去。
跌出繡窗的一瞬間,青年看見那人長發飛舞,衣袂翻飛,萬分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随即揮劍斬退所有的攻擊,幹脆利落地挽了個劍花,将‘飲秋’收回腰間,毫不猶豫地……
撲了過來!
青年瞳孔微擴,心如鼓擂,風聲呼呼地吹在耳畔,她的幕籬打了個卷兒,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掀起。
鋒利的眉眼在視線中放大,她瞬間抱住了他的腰,由于前後時間差,只是堪堪伏在他心口。
孟新霁不知道心髒跳得有多劇烈。
他終于知道那天她是怎麽離開的了,百尺高樓,榮玄玉反手拔劍,劍尖猛的刻入樓壁,迸濺出耀眼的光芒。
點點星光映在她沉靜的側臉,寬袖劇烈扇動,孟新霁竟不知不覺看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