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潘新霁和西門玉 女尊(二)

第52章 潘新霁和西門玉 女尊(二)

桐丘城是隸屬于丹陽郡下的第一大城, 這裏水系發達,港口衆多,河道交錯複雜, 是出了名的魚米之鄉。

時近黃昏,榮玄玉走在運河邊, 看着巍峨的商舟緩緩靠岸, 殘陽倒映在江面上, 霞光撒下,波光粼粼,江水一半呈現出深深的碧色, 一半如火灼般紅得耀目。

身着儒生襕衫,頭戴葛青儒巾的女子負手而立, 臨江吟詩。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她面容堅毅, 頗有一副‘山河壯麗而我獨攬’的豪邁氣度。

語畢, 她對着不遠處的榮玄玉飒然一笑, 昂首挺胸,轉身離去。

榮玄玉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勁了。

她霍的轉身,不可置信地看向渡口的纖夫,叫賣的攤販, 以及來來往往的旅人學子,詫異地發現——竟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是女性。

這太奇怪了。榮玄玉眼睛發直地逡巡着街上僅有的男性, 意外地發現他們皆戴着長及腳踝的帷帽,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幾乎不暴露一絲肌膚。

到了這種程度, 來往的女人仍然投之以異樣的目光:“男人家家的,不老實待在家裏,竟然跑到外面抛頭露面,真是不知檢點……”

男人們則立刻露出惶恐的表情,連忙拉緊皂紗,低眉順眼地瑟縮起來。

榮玄玉若有所思,在她的認知裏,古朝皆以男人為尊,他們占據生理優勢,憑借蠻力制訂“嚴于待人,寬以待己”的禮法制度,從根本上壟斷社會所有的教育資源,定義了‘男主外,女主內’的畸形分工。

可話又說回來,一旦女性掌握了生産資料,那這将會是一個以女性話語為主體的時代。

身旁陡然傳來一聲悶重的撞擊聲,榮玄玉抽出思緒,疑惑地看向聲音來處。

渡口停靠了一葉小舟,身披蓑衣的老媪揚聲問了句:

“女娘,可要渡河啊。”

榮玄玉擺擺手,下意識回了句:“我沒有錢。”

語畢,她又很快意識到自己也不需要渡河,剛欲婉拒,擺渡人就直爽地搖搖頭,直言道:

“沒有錢也無礙,老媪也可捎你一程,桐丘最近不太平,女娘還是早些回家為好。”

榮玄玉捕捉到她話中的信息,忍不住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不太平?”

“可不是嗎,最近銅丘城裏出了個采花賊,專挑洞房花燭夜将新郎君擄走,錦被都被血給染紅了。”

“更離奇的是,捕快仵作查了小半個月,就得出一個結論……”

老媪神神叨叨地壓低聲音,左顧右盼了一會,才将掌面掩在唇邊,壓低聲音飛快地吐出一句:

“他們全都憑空消失了!”

榮玄玉深深蹙眉,剛要拿出‘科學社會,要辯證唯物地看問題’的觀點,很快又沉默下來。

是了,她的存在不就是最大的不科學嗎?

擺渡人像是打開了話茬子,提起這件事一臉後怕:

“這下可好,桐丘城人心惶惶,對新嫁郎嚴防死守,就是這樣,半個月內又發生了五六起命案。”

榮玄玉忍不住打斷:“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為什麽不推遲成婚。”

聞言,老媪重重嘆了一息,習以為常道:“賣兒子呗,兒子又不值錢,在他們眼中,哪有主家定下的吉日重要?”

榮玄玉頓覺古怪,主家這麽着急娶回家圖什麽?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夕陽西下,一陣涼風吹來,老媪打了個寒戰,找回理智,招呼着榮玄玉上船:

“女娘,趕快上船吧,天一擦黑,什麽魑魅魍魉都冒出來了!”

榮玄玉見她着急,不欲耽擱老人回家,連忙後退幾步,口不擇言道:“我在這裏沒有家。”

脫口而出的是實話,可落在面慈心善的老媪耳中,頓時不是滋味,她腳尖一點,無聲地躍上渡口,扯住榮玄玉的袖子,三五除二地将她拉進船艙。

“你說這孩子,不知道輕重緩急,先住我家!這桐丘城的夜晚會吃人,到時候被嚼成骨頭渣子了都沒人知道……”

沙啞的嗓音蕩過江面,像在恐吓不聽話的小孩般,深深淺淺地傳到榮玄玉耳中,另她有些啼笑皆非,眼底氤氲着不易察覺的霧氣。

小舟很快靠岸,老媪頭發已經花白,但腰板筆挺,身手利落,三兩下便用蓬索固定住小舟,招呼着榮玄玉進屋去。

從身後看,老人衣衫褴褛,住的自然也是最破的茅草屋,開門前她才後自後覺地意識到什麽,回頭看了榮玄玉一眼,餘光飛快地帶過她那身還算體面的衣服。

榮玄玉透過檻窗看向幹淨的內室,察覺到落在身上的視線,投之以幹淨清澈的目光。

“怎麽了?”忘帶鑰匙了?

老媪沉默着搖搖頭,不再猶豫,直接推開門,一邊引燃燭火一邊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榮玄玉反身掩上門扉,快步走過去,伸手替她擋住風口。

燭火映在牆上影影幢幢,幾欲湮滅,在榮玄玉的加持下,逐漸明亮起來。

融融暖色映在她沉靜的眉眼上,她慢半拍地回答道:“我叫榮玄玉,叫我玄玉就好。”

老媪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将她推到暖爐旁的矮塌上坐着,也好暖暖身子。

做完這一切,她沉默地抱起木桶放到角落裏。

江上又起風了,天邊黑壓壓地陰了上來,細細密密的雨線打落江上,一時之間,水霧缭繞,竟襯得可怖不似人間。

老人将木桶放在漏雨的地方,細心地在桶底鋪上一層軟布,以防水聲打擾到榮玄玉休息。

她拍拍衣袖轉過身,發現榮玄玉正抱膝坐在暖爐旁,乖覺地看着她布置,眼中沒有絲毫的嫌棄。

榮玄玉怎麽可能嫌棄,她小時候過慣了颠沛流離的生活,後來衛晉把她撿到舊房子裏,那裏就成了她的家。

即使後來很快就換了大房子,她還是忘不掉和衛晉一起抱着盆子接雨的日子。

榮玄玉自小就省心,接過花布被子,輕輕松松地鋪到床上,抻平,抹去褶皺,一邊做事一邊認認真真地感謝道:

“謝謝奶奶。”

一個稱謂,平地驚雷般砸在長孫冀心頭,榮玄玉生在普通社會,自然不明白這一聲‘奶奶’的含義。

老媪瞳光一晃,越看榮玄玉越稀罕,忍不住真真假假地說了句玩笑話:

“嚯,這就叫上奶奶了?怎麽,看上我老婆子的絕世神功了?”

“也不是不能商量,給老婆子我養老送終,我就勉強考慮考慮。”

語畢,長孫冀一錯不錯地盯着榮玄玉的面容,力求不錯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誰知她卻眼珠子一轉,促狹起來。

“其實我也有一套絕世神功,如果奶奶許我多住幾天,我便将它傳授給你,怎麽樣,比你那個實惠吧?”

“……”送上門的運道都抓不住,長孫冀無語凝噎,懶得繼續搭理她,兜手入了內室。

榮玄玉抿唇笑了笑,她兀自褪下外衫,窩進暖融融的被子裏,聽着雨打芭蕉的聲音,昏昏沉沉地剛要進入深眠,內室裏傳來長孫冀的罵聲。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別忘了把燭火吹滅!”

榮玄玉眉宇壓低,半睡半醒間,眼睛都沒睜開,放在枕側的指尖微動,外室猝然陷入一片濃稠的夜色中。

與長孫冀話音落下前後不超過一秒。

內室裏的長孫冀倏地坐起身,外衣都沒穿就快步走出內室,她看着矮塌上酣眠的睡顏,聽着耳畔綿長的呼吸,怦怦直跳地心口沉寂下去。

良久,她看了眼窗外飄搖的風雨,心道是風把燭火吹熄了也未嘗不可。

經過一番自圓其說,長孫冀打了個哈欠,回到床上睡了過去。

四處漏風的茅草屋裏,唯二的兩個人都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榮玄玉夢到的是衛晉來接她放學的場景,男人頸肩的格子圍巾随風飄搖,他抿唇含蓄地笑着,無聲地喊她的名字。

「玄玉」

一江之隔的孟新霁就沒那麽幸運了,他滿頭大汗,平躺在雕花木床上,惡鬼纏身般,不住地搖着頭,遲遲擺脫不了夢魇。

藍小鳳聽見異響,從踏床上醒過來,連忙拍打着青年的雙肩:“公子!公子!”

孟新霁霍的睜開眼,眼緣處殷出絲絲縷縷的血色,遲遲脫離不了噩夢。

藍小鳳心疼地替他擦擦汗:“公子是不是又夢見丞相了?馬上就要招親宴了,待我們完成……的要求,就能替家主平反了,您千萬不必太過苛責自己!”

孟新霁眼底青黑一片,他揉着太陽穴坐起來,眼神漫無目的地看着前方,像是沒有根的浮萍般,不甘且無力。

他斂眸淡淡地說了句:“不到最後,又怎麽看得清面具下的,是人是鬼呢?”

聲音太輕了,藍小鳳沒聽清,他認為幾天後就是皆大歡喜,有什麽可憂愁的呢?

于是又勸孟新霁歇下,可青年入定了般,怎麽也不肯睡了。

閉上眼,就是抄家那日,滿目血色,仆衆奔逃,母親父親被殘忍殺害。

孟新霁靜坐養神,今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醜正二刻,荒雞時分,天色昏沉,将明未明,時春帶着一隊人等上了繡樓。

他嫌惡地看了孟新霁一眼,着人給他打扮起來。

素布衣衫被脫下,換上一身光華流轉的月白錦袍,及腰長發也用一根羊脂玉發簪挽了起來。

時春揮手命奴仆們褪下,冷冷地撂下一句:“主人馬上抵達夜微居。”

門扉重重阖上,孟新霁撐開一條窗縫,遠遠地看見繡樓底下來了一隊人馬,一行人皆以烏布覆面,訓練有素地分成三隊,向不同的方向離開。

其中一隊轉了好大一個圈子,才謹慎地踏上繡樓。

許久不見,還是那麽膽小如鼠,腦子都用在了躲躲藏藏上。

青年眼底劃過諷意,輕輕阖上窗子,跪坐在茶案前,挽袖提前溫茶。

不多時,檻門被悄聲推開,又快速阖上,來人踏進內室,上來便喊了一句:

“新霁君,快幫幫孤,孤需要你!”

孟新霁跪坐在原地,做出請坐的手勢,寬慰道:

“殿下稍安勿躁,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長孫淮話音一滞,恍然笑出來,跪坐在蒲團上,伸手接過青年手中的茶。

可不知怎麽,她的手沒落在茶碗上,反而摩挲着青年手背光滑的皮膚,遲遲不肯移開。

她面色如常,做出一副苦惱的單純表情:“新霁君,前段時間峪河決堤,母皇不知聽信了誰的讒言,非要派我去閩南治水。”

“你知道的,我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而且那不過是些賤民罷了,淹就淹了,也配讓孤親自跑一趟。”

“新霁君,你快幫孤出出主意!”

孟新霁不自在地動了動腕節,他勉強耐住性子勸說道:

“峪河決堤,殿下親自治水,更有利于收攏人心……”

話未說完,長孫淮驀地變了臉色,面上覆上一層寒霜,她性情不定,易爆易怒,忍受不得別人的忤逆,抓起孟新霁的手腕便罵道:

“賤人,給臉不要臉!”

“娼夫一個,孤叫你一聲新霁君,還真把自己當成人物了?”

“讓你出主意就乖乖地出謀劃策,孤還輪不到一個低賤的家夥來教育!”

孟新霁被重重甩了出去,狼狽地砸在茶案上,被茶水濕濡了發絲。

長孫淮驀地想起什麽,冷笑一聲,捏起青年的下颌:

“對了,還有一件事,孤不放心你,只要你乖覺一點做孤的通房,孤自然不會為難你。”

語罷,她志得意滿地轉身離去,徒留孟新霁一個人萎頓在原地。

繡樓出口再次被釘死,不到招親宴那天輕易不會打開。

青年唯一的退路封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必須在招親宴之前逃出去,不然這輩子就再難找到機會替母親平反了。

可任孟新霁想盡所有辦法,都是死路一條,倏地,他腦海中快速閃過一道身影。

一道肆無忌憚,從繡窗一躍而下的落拓身影。

理智告訴孟新霁,單打獨鬥是無法對抗一個龐然大物的,但萬一呢,試一試,萬一他就逃脫了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呢?

·

榮玄玉和長孫冀打了聲招呼,獨自一人搖着小舟渡過滔滔江水,來到對岸。

她不死心地詢問着衛晉的消息,沒有意識到兜兜轉轉,回到了昨天逃走的地方。

榮玄玉正踱步向前走,頭頂突然傳來一陣破空聲,她手腕一揚,接住掉落的物什,拿到面前一看,竟是一根叉竿。

她抱着叉竿向上望去。

只見高高的繡樓頂上,窗子上趴了個俊秀絕倫的青年,他一手支着窗子,一手捂唇,做驚愕狀,仿佛真是撐窗子時不小心掉下去一般。

清淩淩的嗓音再次傾瀉下來,只是沒了初見時的冷意。

“娘子,可否将那叉竿還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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