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旋久 “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第18章 周旋久 “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兩人循聲看去,正是荀遠微站在門外。

今日難得雪停日現,微暖的日光順着屋檐淌下來,一半落在遠微的身上,在她周身籠罩出一圈淡淡的、朦胧的光暈來,再曳出一道颀長的身影。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章绶才要朝着她拱手,卻被她擡手攔住了。

她跨過半高的門檻,走到戚照硯方才寫字的書桌旁,掃了一眼他方才寫下的字,轉頭朝章绶道:“章公不愧為當世書道第一,教出來的學生字也這般好,看似行雲流水但起筆落筆中還隐隐帶有鋒芒。”

章绶連忙颔首,道:“殿下過譽了,畢竟在秘書省修史,寫的字總歸還是要見人的。”

荀遠微便笑道:“那不知章公得空了可否也指點一下我的字?”

“能得殿下賞識,本是臣之幸,只是臣過了年便是花甲了,今歲冬天大病一場後,愈發思念莼菜羹、鲈魚這兩道菜,時常告假,在秘書省的時日怕是不多,”章绶說着拉過戚照硯的手,繼續道:“觀文雖則跟着臣學習的時間僅僅三年,書道亦大有長進,殿下若不介懷,或可與之切磋。”

戚照硯聽了章绶這話,眸子稍稍睜大,“老師!”

荀遠微的眸光也從桌案上的字上挪到戚照硯身上,“若是可以,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她的目光只在戚照硯身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又看向門外,道:“許覽。”

應聲進來的人雖然着着便服,但戚照硯卻認得這是太醫院的太醫。

“讓章公蒙冤本就是我的過失,又聽聞章公病了許久,便從宮中帶了太醫,來為你瞧瞧身子。”荀遠微說着往旁邊靠了靠,示意許覽上前。

許覽朝荀遠微行過禮後又朝着章绶和戚照硯颔首致意。

章绶推辭不過,遂謝恩坐在了榻上。

許覽診過脈後,轉身朝着荀遠微一揖,“章少監這是積郁成疾,确實不宜再操勞,臣寫個方子,按着這個方子長期用藥調理便是。”

荀遠微點點頭,說:“藥方你寫兩份,一份留給章公,另一份放在太醫院,藥便走內宮的賬,記在我名下便是,若是章公不便入宮自取,你便差人送到秘書省戚照硯跟前就是。”

章绶有些意外,“臣這都是積年累月的老毛病了,怎敢如此勞煩殿下。”

荀遠微并不以為意,只說:“那章公便當作是我提前交了讨教書道的學費了,更何況,若是沒有戚郎君,我恐怕也很難找到能證明章公清白的證據,便算是聊表謝意了。”

此話一出,章绶也不好推辭。

少頃,許覽便将藥方寫好了,荀遠微看了眼戚照硯,又和他道:“也給戚郎君看看肩頭上的傷吧。”

章绶擡頭看向侍立在他身側的戚照硯,問道:“觀文,你受傷了?怎麽也不說一聲,還穿得這樣單薄?”說着便要起身。

戚照硯斂了斂眉,辯解道:“不是什麽大事,不敢勞老師擔憂。”

章绶撐着床榻起身,看向他,“我不管你大事小事,受了傷就要看!”

“老師,真得無妨。”

章绶掩着唇低咳了兩聲,道:“你既然還認我這個老師,就好好聽話。”

戚照硯只能坐在榻上,但在手指搭在衣帶上的時候,又擡眼看向荀遠微,“殿下,可否回避?”

荀遠微剛想說自己在戰場上不知見過了多少,又親手為多少人換過藥、包紮過傷口,但看着戚照硯微紅的耳尖,又将話壓在了唇邊,轉過身去,走到了門口。

戚照硯看見她背身站在門口,才将自己的衣衫解開,露出了上半身。

許覽看着他胸口的那處傷,皺了皺眉,一邊從随身的藥匣子裏取紗布和藥一類的東西,一邊道:“你這傷是拖了多久了,都化膿了,離心脈又這樣近,你是不想要這條命了。”

戚照硯抿唇不語。

他本以為自己會回一句:“确實不想活了”,但他看着視線裏雪白的狐裘時,又沒有吭聲。

許覽一邊做準備工作,一邊說:“你這傷得有些嚴重,會有些疼,且忍着些。”

“勞煩許太醫。”

那個“醫”字戚照硯說的時候,尾音不由得一顫。

他死死咬着唇,才不至于讓自己在荀遠微面前顯露出脆弱來。

原來療傷比受傷的時候要痛苦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戚照硯才聽到剪刀剪斷紗布的聲音,随着那個結绾好,他的緊繃着的身體才漸漸放松下來。

許覽将紗布和那瓶藥留在桌子上,邊收拾藥匣子邊道:“藥我給你留下了,若是自己一個人不方便也可以來太醫院尋我。”

戚照硯系好衣帶子,朝許覽揖了揖,“不敢再勞煩許太醫。”

荀遠微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身後跟着的春和手中捧着個托盤,裏面是一件和荀遠微身上很相像的狐裘。

“那日走得匆忙,将戚郎君身上的狐裘落下了,便還你一件新的吧。”她說着也沒有再往前走,只是站在門口,示意春和将狐裘放在章绶屋子外間的木桌上。

許覽又回到了她身邊。

碎光灑落在荀遠微的發髻上,她看向章绶,道:“章公無恙我便放心了,等章公身子再好些了,我再來請教關于書道上的事情。”

戚照硯看着遠微的背影,忽然起身追了上去,“殿下留步。”

荀遠微此時已經提着裙角走下了臺階,聽到戚照硯的聲音,先是朝着許覽和春和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出去,才踅身看着戚照硯。

兩人之間,隔着幾道臺階。

戚照硯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荀遠微則完全沐在暖光下。

戚照硯跨出門檻,走下臺階,站在遠微面前,道:“臣與殿下在京郊偶遇,全然是因為想救章少監。”

荀遠微攏着袖子應答:“我知道。”

“臣的意思是,臣本不想摻和進這件事。”

戚照硯說完這句,總覺得自己像是在解釋些什麽,但又顯得有些蒼白。

荀遠微好整以暇地道:“我是執着,卻也不喜歡強求。”

戚照硯聞言,垂了垂眼:“臣想問殿下,您方才所言切磋書道,真得只是書道麽?”

荀遠微揚了揚眉,道:“你若是想同我說些別的什麽,我也不介懷。”

戚照硯無意識地蜷了蜷了手指,“臣沒有。”

荀遠微卻稍稍歪頭一笑,“是麽?我還以為戚郎君追出來,是想和我說些什麽在章公面前不好說的呢。”

戚照硯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百口莫辯,但心中卻只有急,沒有惱。

“臣只是,怕殿下誤會。”

半晌,他才說了這句。

荀遠微瞧着他的耳垂在陽光下愈發紅,一時覺得有趣。

戚照硯這麽清冷的人,也會有這一面麽?

“誤會不誤會,倒是次要的,只是我竟然于深冬中見到了桃花一簇。”荀遠微說着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說着她往後撤了半步,道:“我若有想切磋的,會來秘書省找戚郎君的。”

戚照硯只能朝荀遠微叉手:“臣恭送殿下。”

戚照硯看着她出了門,才有些失身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卻觸碰到了一陣灼燙。

他掩面深吸了一口氣,才回了屋子。

章绶正立在桌案前,仍然看着他方才寫得那兩行字。

戚照硯走到他跟前,輕聲道:“老師。”

章绶點了點他的字,說:“确實比起從前多了些勾連之意。”

“我是憂心老師的事情。”

章绶收回目光,又坐回榻上,看着他道:“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遺跡猶龍騰,三年前你第一次喚我一聲‘老師’的時候說戚照硯早已跟着埋進了奚關外的枯骨裏,可如今你不還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麽?把自己壓在過去的山底下,豈不是自求折磨?”

戚照硯沒有說話。

章绶嘆了聲,說:“你去我書房裏,把那卷《壇經》拿過來。”

戚照硯不解其意,但還是照做了。

他拿過來後本要遞給章绶,章绶卻道:“翻到我折起來的那一頁。”

戚照硯捧着書動了動手指。

“念。”

戚照硯看着那頁上的話,瞳孔一縮,但還是念了出來:“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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