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燈花落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會……
第30章 燈花落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會……
夕光落滿了他半邊身子, 五官也有些許模糊。
荀遠微先看到的是他單薄的衣衫和蒼白的臉色,而後才留意到他臉上絲毫不加掩飾的笑意,她忽然覺得胸口泛起一陣細密的抽疼感。
她本想俯身撥去戚照硯額前散落下來的淩亂的發絲, 但一想到那夜在衆目睽睽下,他的一言一語, 将要落下去的手又頓在了空中, 而後正身朝大理寺的堂上走去, 只有披帛拂過了他的臉。
戚照硯的目光便跟着那一截披帛轉到了階前、案邊。
荀遠微才坐在主座上,楊績便招呼記載文書的小吏将先前的案卷文書呈上來放在她面前。
荀遠微翻開那些案卷。
案卷記載得詳實,無論是幾日前剛将戚照硯和于臯帶到大理寺時審出時審出來的“供狀”, 還是今日晌午過後,兩人對質過後于臯的供詞之中和先前的不同之處。
荀遠微看過那些案卷, 而後問于臯:“你先前說戚照硯幫助你作弊,甚至說帖經的題目是他透露給你的, 為何又突然翻供?”
她這話是問于臯的, 但眸光卻有意無意地掃過戚照硯的臉。
于臯不敢擡頭, 雙手撐着地面,顫顫巍巍的回答:“草民苦讀數載,鄉貢考了三次才終于有了這次來到長安應試的機會,實在不願因為子虛烏有的抄襲之事斷送了青雲路。”
這話荀遠微在案卷上便已經見過,于是便問道:“既然不願,那日為何在尚書省說的信誓旦旦?”
于臯幾欲張口, 但又似顧忌着什麽,半天支支吾吾地, 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荀遠微看着他這副模樣也是心煩,遂合上手中的案卷,看向戚照硯, 措辭在出口的一瞬被她反複思量:“你那日對所有的罪名都供認不諱,今天又為何忽然提出要和于臯對質?”
戚照硯低咳了兩聲,即使他将所有的聲音都壓在了喉間,但荀遠微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看着他眉目蕭然,荀遠微心中忽然閃過一念:是我方才問得太急切了麽?
但戚照硯卻仰頭看着她:“可是臣從未認下所有的罪名。”
荀遠微緊蹙着的眉心有一瞬的松動,但心中卻不停地打着擂鼓。
“臣只是承認了自己應過于臯的行卷一事,至于洩題之事,臣并未做過。”
戚照硯應答得從容。
楊績在一旁聽着,心底跟着一沉。
自己那會兒問戚照硯同樣的話,他卻如何都肯說,非要說等長公主來了才開口。他也怕此案未定,在大理寺再次鬧出人命來,便趁着宮門還未曾落鎖,進宮禀報了長公主。
荀遠微終于聽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肩也稍稍沉了下來。
她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視一番,問道:“你們一個說自己不曾透露過題目,一個說自己未行抄襲作弊之事,那麽那夜被撞見的夾帶作何解釋?”
戚照硯沒有給于臯開口說話的機會,帶着沉重的鎖鏈朝前膝行了兩步:“臣雖然不知那日檢舉于臯的學子從他身上看到的夾帶從何而來,但臣可以确信那并不是此次貢舉帖經的試題。”
這話一出,一旁站着的楊績也跟着倒吸了口冷氣。
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這是荀遠微從未想過的,她不由得向前傾身:“但根據蕭邃所言,那張夾帶,一半被于臯吞入了腹中,另一半在推翻桌子打翻硯臺之時已經盡數被洇染,你又如何确信?”
戚照硯描述地從容不迫:“那日事發後,臣因為是主考官,故而離考場最近,聽到動靜的時候,也是最先到達的,故而保留了一片還沒有被墨汁污染的試題,留在了身上,還請殿下容許臣取出。”
荀遠微不由得握緊了椅子的扶手,又點頭。
沉重的鎖鏈挂在戚照硯的手上,他一擡手,便帶動了嘩啦啦的響聲,他擡起雙手,動作緩慢地從右手的袖子中的內袋中取出一片紙張,不經意間露出了手腕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來。
荀遠微本欲起身,但還是死死地将自己按在椅子上,而後轉頭看向楊績,“你用刑了?”
楊績一驚,立刻朝着荀遠微作揖。
他本也沒打算動用刑罰,但是看着長公主好幾日都沒有過問此事,聽聞那日又當着所有學子的面揚手給了戚照硯一巴掌,戚照硯怎麽又不肯簽字畫押,他便用了刑,卻不想長公主會因此事而降罪。
“我只是說下獄嚴審,什麽時候允許你用刑了?”
楊績立刻跪在地上。
荀遠微扔下一句,“我選出來的人,我還未發話,你倒是先越過我了。”
“臣知罪。”
他認錯認得快,荀遠微自知自己若再刁難,難免是不給弘農楊氏臉,而楊氏因着姻親關系,一向又和崔氏親近,索性擡手讓他起來。
“你有沒有罪,事後再議。”
荀遠微心緒複雜,在看到戚照硯手臂上那道暗紅色時,她一時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着急查出事情的真相,還是着急想還戚照硯一個清白。
到底是出自公正之心,還是為了心中那一點私念。
明明分外急切地想要看到,但在小吏從戚照硯手中接過那截紙片的時候,她的指尖還是沒有控制住發抖。
那食指長,兩指寬的紙片被戚照硯保存地完好,上面的內容完全能看清楚,但邊緣卻帶着已經幹涸的血跡。
荀遠微的指尖觸碰過那片紙,獨獨不敢去碰那些血跡。
紙張的表面帶着淺淺的粗糙感,于荀遠微而言,卻如同拂過排列得整齊的針尖一樣。
此刻似乎也只有用“十指連心”才能解釋心頭湧上的不适。
荀遠微閉了閉眼睛,她忽然又想起來三年前自己去大理寺去宣旨赦免戚照硯的時候,那時候他發髻上的簪子不知已經去了何處,只是松松地堆在頭頂,不至于披頭散發,亵衣侵入了鞭痕裏,半張臉都被髒污沾滿。
但那時她瞧着戚照硯,也只是覺得可惜與憐憫,心緒遠沒有如今複雜,更不用論這從指尖蔓延到心頭的疼痛。
她大約能猜到楊績在獄中給戚照硯用刑的緣故,可如今她看到的只不過是露出腕骨的那一截,她不敢想,在看似完好的衣衫底下,又有多少道自己不曾看見的傷痕。
她的眸眶漸漸濕潤,指甲似乎是要嵌進皮|肉裏一樣。
她極力地克制着自己地情緒,穩住自己的呼吸,因為她深知這裏若說自己人,恐怕也只有戚照硯一個,自己不能露出半分端倪。
在荀遠微從紙張上挪起自己的視線時,也正好對上戚照硯看向她的。
“雖然臣沒有拿到整張所謂的夾帶,但僅憑這一小片,也能判斷出來這并不是此次貢舉的試題,貢舉試題是尚書省特制的黃麻紙,其材質殿下應當是最清楚不過,而這張紙上的內容,并不是貢舉帖經正式試題中的任何一句,還請殿下明鑒。”
荀遠微示意他繼續說。
“這張試題上的內容,殿下應當是見過的,這是臣最開始拟定的題目,拿給殿下看的時候,被您否掉了,後面又換了題目,臣若是真得給于臯透露題目,怎會将錯誤的試題透露給他?若是這半截紙張并不能成為佐照,那考功司直房中的櫃子中還封存着完整的備份,殿下大可以命人找來做對比,以證明臣所言無半個虛字。”
戚照硯回答地條理清晰,擲地有聲,這番說辭,倒像是早已準備好,只待在荀遠微跟前道出。
上面的句子荀遠微确實有印象,不是自己最終敲定的那一版,而是先前否掉的,但戚照硯畢竟是自己選上來的人,自己承認,并不能成為呈堂證供,故而給春和遞了一個眼神。
春和會意,行至戚照硯身邊:“還望您将櫃子的鑰匙給奴婢。”
戚照硯取出一枚鑰匙,遞到春和的掌心,道:“可以找蕭尚書,被殿下否掉的試題在存放正式試題的旁邊的櫃子裏存放。”
春和接過鑰匙,颔首離開。
因着大理寺和尚書省離得并不遠,不過多久,春和便取回了試題,并呈上了荀遠微案頭。
“殿下,奴婢取來了正式的試題和被廢掉的試題,以方便比對。”
三張紙被擺在桌案上,荀遠微看向楊績:“楊卿也來瞧瞧。”
楊績看過後,朝遠微叉手,“這截紙上的內容的确是出自舊版的試題。”
荀遠微看向戚照硯的眸光有些複雜,指尖輕輕叩着桌面,“既然如此,于臯,你又是如何得到這舊版的試題的?”
于臯的頭上也冒出涔涔冷汗,對于荀遠微的冷聲質問,也只能說出一句:“草民,草民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這東西是怎樣突然出現在自己桌子底下的。
戚照硯将于臯的恐懼盡收眼底,他正身朝荀遠微道:“殿下,臣尚有未盡之言。”
“講。”
“臣在考功司值守的時候,曾将試題換過櫃子,春和方才去取的時候,應當也發現了此事。原本存放正式試題的那個櫃子是靠着兩面牆的,臣擔心受了潮,便将那些試題和旁邊櫃子裏裝着的舊版的試題換了地方。”
“臣鬥膽猜測,有人想要竊取原本的此次貢舉帖經的試題,但因為不知曉臣将試題換了地方,所以取到的是舊版的廢題,才生出這件事,至于為何竊取帖經的題目,是因為雜文與時務策一時難以做出更為完善的答卷,作弊是幌子,栽贓臣是真。”
荀遠微心下一驚。她忽然想起這幾日在尚書省牽頭滋事的那個叫王賀的考生,這件事原本是因他檢舉于臯而起,而怎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偏偏在于臯想要毀掉那張夾帶的時候,王賀就看了過來?
不管他的真實目的是什麽,這件事都和他脫不了幹系。
她忽然後悔了自己将這些考生從尚書省放了回去,這樣的話還能快些将王賀傳過來。
“去王賀落腳的客棧,将人傳過來。”荀遠微朝楊績道。
楊績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去辦。
“慢着,”荀遠微還是不大放心楊績的人去做這件事,“春和,你去射聲衛找李衡做這件事。”
春和應下。
如此一來,戚照硯身上的污名暫時算是洗脫了,荀遠微看向堂下站着的小吏,“給戚照硯去枷。”
小吏不敢有半分的遲疑,立刻取出鑰匙,替戚照硯将他身上的鎖鏈拆了下來。
“謝殿下。”戚照硯應這句的時候,氣息有些微弱。
在扶着膝蓋站起來的時候,竟然從口中嘔出一口鮮血來,暗紅色的血液沿着他的下颔淌下來,一路沒進他的衣領。
他卻像渾然感覺不到疼痛一樣,仍然堅持起身,朝着荀遠微搖了搖頭,用唇語說着些什麽。
“戚照硯!”荀遠微站起身,喊出這句。
但在這一瞬,戚照硯卻昏倒在地。
在下臺階的時候,她轉頭狠狠地剜了楊績一眼。
楊績不敢作聲。
荀遠微的手背覆上他的額頭,卻感受到一陣灼燙。
她剛回京的時候,大多時候是歇在長公主府的,只有分外忙碌的時候才留在宮中,這段時間許多事情壓上來,也一直留宿宮中,但現下這個時間,內宮已經落鎖,她也只好将戚照硯帶回長公主府了。
荀遠微讓人找了城中的郎中給戚照硯看過身上的傷,又喚了自己府上灑掃的長随給他喚了幹淨的亵衣,她才要轉身,卻聽見戚照硯喚了聲:“殿下。”
她轉身,卻看見戚照硯已經撐着床榻起了身,因為挪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上又滲出了血跡,她忙坐到床沿,颦眉:“你身上傷還沒有好,不要亂動。”
燭影昏黃,戚照硯額前的碎發垂落,他也沒有整理,只是順着荀遠微的話躺下。
荀遠微看見他胸前滲出的血跡,才要轉身,卻被戚照硯扯動了臂彎上挂着的披帛。
說是扯動,其實是他輕輕牽動披帛,以引起荀遠微的注意。
他喉結滑動,輕聲說:“別走。”
荀遠微一時失笑:“我不走,我叫郎中過來給你看看傷。”她說着用指尖在空中輕輕點了點戚照硯胸口滲出一點紅色的地方。
袖子牽着風,帶動了一旁燭臺上的蠟燭,燭影搖動,兩人的身影映在屏風上,邊界也被模糊,看着只像是于榻上相擁。
戚照硯卻有些執拗地搖頭,“無妨,小事。”
荀遠微蹙眉道:“哪裏是小事,你怎麽不和我說你受了這麽重的傷!”
戚照硯垂下眼,抿唇道:“臣怕殿下生氣。”
荀遠微看見他牽着自己的披帛,腕骨上還蜿蜒着一道血痕,便道:“你瞞着我,我才會生氣。”
戚照硯沒有應這句,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荀遠微的語氣和緩了下來,“你想說什麽?”
戚照硯的目光偏移到自己握着荀遠微披帛的手上,“殿下不要怪臣。”
荀遠微耐心道:“我不怪你。”
戚照硯這才擡眸看向遠微,“臣其實欺瞞了殿下。”
他觀察着荀遠微的神色,在她将要開口的前一刻,搶了她的話:“臣在大理寺暈倒,實為假裝,臣還有旁的事情,要和殿下說。”
也是因為他的一點私心。
荀遠微看着他如今這副模樣,到底是沒有硬下心腸來苛責,“我不走,我都聽着。”
戚照硯這才道:“其實這幾日所有的事情,都在臣的算計之中。”
他說着将荀遠微的披帛攥得更緊。
“從殿下讓臣主持此次貢舉被中書令反對的時候,臣便知道這件事絕不會這麽順利地推過去,所以從一開始臣多次出入廷英殿請殿下勘正貢舉題目起,就在臣的計劃之內,但臣當時并不知曉,崔延祚會不會在這件事上做手腳,直到貢舉開始的前三日,巡視考場的時候,崔延祚讓那個小吏将那個坡腳的桌子換了後,臣大致可以确定他要在此事上做手腳了。”
“臣調換兩個櫃子裏的東西,也不是因為怕試題受潮,而是有意為之,前兩日值守的分別是楊承昭和蕭尚書,崔延祚要動手,不會挑在這兩人值守的時候,臣值守的前兩日,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那日殿下來找臣,臣在外面竭力拖延時間,也不過是給他們機會,殿下聽到的聲音不是耗子,就是有人翻窗的聲音。”
戚照硯說着緩了緩,氣息漸漸弱了下來,但他還是堅持道:“臣在放舊版試題的那個櫃子,也就是他們以為的存放正式試題的櫃子上的鎖子上提前塗了少許的螢石粉,若是有人動了鎖子,臣一看便知。”
荀遠微想起那日她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時,戚照硯借燭火昏暗之故,去櫃子旁的燭臺上取蠟燭的動作,如今看來,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所以你便故意以身入局,那日在尚書省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對于于臯的誣陷,對于我的責問盡數認下,在我揚手給你那一巴掌的時候,你甚至躲都不躲?”
荀遠微那日對于他的所言所行,實在氣憤,下手一點都不輕,若非如此,戚照硯也不會趔趄了半步。
戚照硯從被衾中探出另一只手,撫上荀遠微的裙裾,卻反問道:“是臣的錯,殿下的手,還疼嗎?”
荀遠微聞言,心中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樣。
這人明明自己受了這麽重的傷,如今竟然反過來問她的手疼不疼,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戚照硯溫聲解釋着自己的作為:“臣知道,臣有多疼,殿下的手便有多疼,但臣必須得當着崔延祚和楊承昭的面,演上這麽一場君臣失和的戲,才能讓他們信以為真,才能逼出崔延祚手中最後的底牌。”
荀遠微反問:“最後的底牌?”
戚照硯點頭稱是,“臣必須得讓崔延祚覺得自己的算計都實現,讓他以為所有的事情都順着他的想法發展,一是為了自保,二是為了殿下若想借此機會打壓今日風頭正盛的崔氏時提供一個機會。”
“所以你被下獄到大理寺,也是在拖延貢舉考完的時間?”
“是。”
荀遠微看着他病容憔悴的模樣,想到他這麽久的算計,竟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後才肯和自己說,總是覺得心中酸澀難受的,她總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戚照硯了。
“那你就不怕我真得任由他們誣陷你,将你治罪?到時候你的算計、委屈,又說與何人聽?”
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戚照硯輕咳了兩下,緩緩搖頭,聲音也柔和了些:“不會,臣相信殿下。”
“你……”荀遠微的鼻尖一酸。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會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