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時熠與葉明霜的公寓。
春節将近，這座科技感與現代感十足的高級公寓裏年味十足。大門上貼着春聯與福字，室內溫暖如春，屋角擺放着水仙與富貴竹。客廳牆壁上高挂着的巨幅油畫四周鑲了一圈紅色的綢帶，畫角垂下同色的流蘇和中國結，超級抽象的現代油畫竟然也完全融入了這辭舊迎新的氣氛裏，絲毫不顯得違和。
公寓的主人，時熠和葉霜明兩人，此刻穿着米色底大紅滾邊的情侶唐裝——葉霜明那件由她的數字服自動呈現出的顏色、紋樣與質地。而時熠的則是提前到裁縫鋪裏訂制的新衣。
兩人忙碌着，準備着各種招待賓客的茶點小食。
而R2D2由于它的機械臂太過陳舊不夠靈活，無法參與這種細致的“活動”，目前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一口小小的石臼裏搗着年糕。
“來了！”
機器人管家忽然收到了訪客懸浮器的信號，興奮至極，扔下它搗了一半的年糕就跑去開門，高高舉起的機械臂上兀自粘着一大團瑩白透明的糯米粉團。
“老頭，真真……”垃圾桶一樣高矮的小家夥揚起臉招呼兩位來賓。它一點兒都不見外，直接用時熠稱呼這兩位，熱情過度，令顧俊與何啓真的腳步都剎車似的頓了頓。
時熠連忙咳嗽一聲，而葉霜明低頭發出一聲輕笑。
R2D2連忙補救：“真真……小姐，兩位，歡迎，歡迎！”
顧俊與何啓真手挽着手前來，何啓真側頭看看身邊的男人，見到顧俊遞來鼓勵的微笑，何啓真努力深吸一口氣，嘴角上揚，綻放出笑容，邁進公寓。
“恭賀新年！恭喜發財！”顧俊向男女主人拱手，口中說着傳統的賀詞。
何啓真卻一扯顧俊的衣服：“你咋不祝熠哥哥和霜明姐新婚快樂呀？”
就在年前，時熠選擇與葉霜明完成了一個私人的小儀式——他倆正式結婚了。
只有葉曉舟一人到場祝福并見證。為數不多的幾位親朋好友，時熠也只是選擇一一通訊告知而已。葉霜明的對外身份依舊只是個高度智能的仿生人——這是為了保護她，免得她成為各大研究機構、媒體和好奇公衆争相追逐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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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俊乍聞喜訊，一時間都還沒反應過來，看向時熠，見對方點了點頭，他方才恍然大悟：“恭喜新婚！對了，你和明霜早就訂過婚的……”
說到這裏顧俊突然語塞，想起和時熠訂過婚的是人類葉明霜，而現在和時熠結婚的則是仿生人葉霜明。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後腦。
時熠卻由衷感謝兩人的祝福：“老頭、真真，還愣着做什麽？快來坐！我和霜明剛剛還說起，說你終于開竅了，讓真真點了頭。恭喜你倆終于在一起了！”
顧俊與何啓真對視了一眼，顧俊憨憨一笑，而何啓真俏臉一紅，表情幸福地低下頭去。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裏，何啓真終于看明白了顧俊的心意，知道“老頭”才是那個一直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而暗戀多年的顧俊也以自己的踏實、穩重贏得了何小姐的芳心。這一對就終于正式在一起了。
他們對面站着的新婚夫婦也正在對視。時熠看上去有些吃不準，而葉霜明沖他眨眼一笑，似乎在說：說得不錯，你現在的情商也不賴啊！
這兩對各自含情脈脈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還在別人家裏（家裏還有客人）。何啓真連忙低着頭對時熠和葉霜明說：“熠哥哥，霜明姐，其實今天……我是代我哥來傳話來的。”
她越說聲音越小，幾乎令人聽不見：“熠哥哥，霜明姐，你們……你們會原諒我哥嗎？”
時熠長眉一軒，差點就說出“原諒就行了的話要法律幹嘛”。
何啓智這次惹的麻煩不小。除了非法進入時熠公寓劫走葉霜明之外，他明知廢棄地鐵站有塌方危險，還打開了密閉場放時熠進入。雖然時熠與葉霜明最終都安然無恙歸來，何啓智的責任依舊小不了，畢竟涉嫌故意傷害，要承擔刑責。
此外，何啓智的公司與葉曉舟還有一場麻煩的知識産權官司要打。另外，他駭入他人的郵件系統，竊取有關最前沿仿生人研發的機密，并且劫走了世界上唯一成功實現人類意識“移植”的仿生人，甚至将她扔在廢棄地鐵站的最下層，任由她自生自滅……
每次一想到這個，時熠就忍不住握緊雙拳。他是真的、真的，很想把這個發小狠狠揍一頓。
但是葉霜明一把按住了時熠的手，并且飛快地往他嘴裏塞了一塊點心。
“不管你哥哥做了什麽，”葉霜明轉過頭來望着何啓真，“真真，你是你，我們不會把你和他混為一談。”
整個事件中其實也有何啓真的影子。但是時熠他們都知道那是何啓智欺騙何啓真，以關心時熠做幌子，才讓何啓真偷偷駭入時熠的私人郵箱。那些責任，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在何啓智頭上。
何啓真依舊低着頭，眼眶泛紅。顧俊看着心裏難受，連忙攬着她的肩膀，輕拍幾下，以示鼓勵。
但是何啓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頭望着時葉兩人，眼神真摯，認真地說：“我哥和我……非常對不起你們，尤其是對不起霜明姐。今天我是替我哥來傳話的，他想要親口向你們兩人道歉。”
說着，何啓真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通訊器，放在桌上，輕輕一按，通訊器內投射出光柱，時熠等人面前頓時出現了一座小小的何啓智三維立體半身像——這是事先錄制的全息投影，比常見的平面投影更逼真。投射出的“何啓智”視線逡巡，在時熠面龐附近停下，似乎他真的正在緊緊地盯着時熠一樣。
“小熠……”
說到這裏，何啓智忽然停下了，似乎單是這個稱呼，就喚起無限回憶。
良久，何啓智的全息投影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首先，我想我應該向你和你的仿生人女友，葉霜明葉女士道歉。”
在場四個人，誰都沒有說話。但是所有人心裏都存在疑問——
作為為數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何啓智為什麽要針對葉霜明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仿生人？僅僅是為了利益嗎？
“小熠，你知道嗎？從小我就很羨慕你……羨慕嫉妒恨，就是這種感受沒錯。
“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哪裏比你差，但就是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我的父母一直認為你志向遠大，前途光明，比他們的兒子強了不知道多少；而真真從小就崇拜你，總是跟着你身邊，熠哥哥熠哥哥地叫着……
“跟你比起來，我更像是一個廢物……”
聽到這裏，何啓真臉上同時浮現恍然與傷感，顯然她的親哥哥從來沒有當着她的面吐露這些心裏話。可如果他真的表達出來了，事情也許會不同。
“後來，你漸漸失去了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
“說心裏話，我那時是有點小得意的——因為你終于表現出了弱點，你也有不讓人喜歡的時候。可是那時候的我，有什麽資格和你比？畢竟我家出了那檔子事，你們知道的……我和真真，拜我們那對‘偉大’的父母所賜，我們失去了一切，我們被遺棄了。”
在場的人除了葉霜明之外，都很清楚何家當年那場變故帶來的影響。可是當他們聽見何啓智加重語氣說“失去了一切”的時候，才各自了解到：或許他們低估了這一場劫難對何啓智的影響。
“從外表看，是我勇敢地擔起了何家的一切。可是我內心卻始終被一種無形的恐懼籠罩。我怕失去，怕再次變得一無所有，怕……再次被遺棄。”
“好在這些年，我掙紮着掙紮着，總算活得有點像個人樣了。而你卻遇上了導致你未婚妻遇難的那場飛來橫禍。
“說實話，我對你感同身受。我了解一個人失去所有，做任何事情都再無意義是一種什麽感受。
“我也想過要幫助你。
“可是，沒多久我就發現了葉教授的計劃，發現了她竟然為她侄女的意識做了‘備份’，并且讓這個‘意識’與仿生人的身體融合，讓她能夠重新回到你身邊。
“頓時我嫉妒你嫉妒到了頂點——上天對你太過偏愛了！為什麽！”
何啓智說這話的時候，時熠忍不住握了握身邊葉霜明的手，看了她一眼，心中也是一樣的感慨：的确，上天對他太過偏愛了，終又将他的愛人送回他身邊。
“不過，有一件事你也必須承認：我不是你，我無法判斷你的仿生女友是否具有有意識。反正我将她關在廢棄地鐵站裏的時候，我只覺得她是一個物件，一個人類的造物，不過是略微特殊了一點而已。反正我不會為了她冒什麽的風險，失去就失去呗。
“然而在你真的獨自進入那座危險的地鐵站之後，我才漸漸地感到害怕——
“雖然那時候我起了自欺欺人的念頭：我騙自己說，你這是求仁得仁，就算被埋葬在那座廢墟裏，你倆也是與心愛的人在一起。而我，我如此形單影只，就像你說的，我既不關心他人，也沒有人關心，就算是唯一的妹妹我也根本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麽樣的人生……
“我這麽想着，地鐵站在我眼前塌方了。
“只有當我親眼目睹塌方的時候，我才覺得那些倒塌的瓦礫，那些沉重的磚石、鋼筋……就好像是壓在我自己身上一樣，讓我根本無法呼吸！
“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我輸了。
“一直以來，我都是那個弱者，那個輸家。
“我甚至沒有勇氣，能像你一樣，去拼盡全力愛一個人……”
聽何啓智說到這裏，時熠回想起在那座廢棄地鐵站裏發生的一切，心裏湧起無限溫柔，別過頭望着葉霜明，直看得她臉頰微微發紅。
“小熠，我拜托真真把我這一番心裏話帶給你。之後我要去為我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了。
“我知道這樣的道歉并不能改變什麽，我也并非在乞求你們的原諒。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和小葉能了解我的想法，并且在我暫時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替我照料真真。”
事後，時熠從官方那裏了解到整個事件的全過程：确實是何啓智通知了官方，力證有人類進入了密閉場。否則僅憑機器人R2D2發出的通訊請求，官方可能不會馬上出動大批救援力量。
律師說，何啓智的表現将有助于減少他應負的責任，但時熠寧願相信：在那一刻何啓智是真的心靈受到沖擊，意識到了生命中到底什麽是最重要的。
不過，由于何啓智卷入這起事件，又與葉曉舟的實驗室存在糾紛，何家的事業注定再次跌入谷底。何啓真雖然是個聰明絕頂的駭客，但是對于自家生意确實較少涉獵。重振家業的事，估計要等到何啓智贖完罪重獲自由，東山再起的那一天了。
“不做駭客，真真也會是一個非常棒的網絡安全守護者哦。”葉霜明眉眼彎彎地安慰何啓真。自從那起綁架事件結束之後，她倆的關系已經修複得很好，如今已經是十分熟絡的朋友了。
時熠也對顧俊說：“顧老頭，聽見你大舅哥的話了沒，你可一定不能辜負了真真。”
顧俊聽得眉花眼笑，滿口答應：“一定一定！真真的潛力無限，将來在她的領域裏必定是首屈一指，你們誰都要刮目相看。”
天色漸晚，訪客辭行，時熠與葉霜明笑着将他們送出門，一直送到客用懸浮器的升降坪跟前。
“老頭，真真！新春大吉！”時熠與葉霜明一道揮手相送。
“你倆也是，好好度蜜月哦！”何啓真坐在副駕位置上，一邊系着安全帶，一邊依依不舍地揮手。顧俊在她身後啓動了懸浮器。
遠處，城市高低錯落的樓宇之間，夕陽懸在天際線附近載沉載浮，橙紅色的餘晖在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上來回反射。
公寓裏，機器人R2D2感到十分落寞：這次顧俊何啓真來訪，各種時令水果糕餅點心都很受歡迎，唯有它精心打制的年糕無人問津，如今依舊是杵臼裏白花花的一大團糯米粉團。
“人類……真是複雜的動物啊！搞不清他們的喜好。”
好在沒過多久R2D2面板上就有各色燈光依次閃爍，智能機器人計上心頭，立即返身回去取材料去了——它有了一個絕妙的點子。
而時葉兩人這時還在他們的“空中花園”裏流連，沒有回屋。暮色降臨，山丘狀的公寓旁側氛圍寧靜安逸，偶有鄰居的懸浮器經過，時熠與葉霜明會舉手向他們打個招呼。
說來，他們能夠享受如此平靜的生活，還要歸功于葉曉舟和科學倫理道德委員會的努力。
當初葉明霜出事以後，葉曉舟博士向倫理道德委員會提交了緊急申請。委員會考慮到提供神經元掃描樣本的志願者不幸離世的事實，同意了葉曉舟的方案，特批了“葉明霜II型智能仿生體”的研發，但下令該項目的詳情不得向社會公衆透露。
地鐵站劫持案發生之後，委員會也竭盡全力幫助封鎖了一切消息，不讓世人得知葉霜明作為一個“仿生人”而真正擁有人類意識的事實。因此時熠和葉霜明的個人生活未受打擾，沒有引來媒體與好奇的民衆時不時窺探他們的私人日常。
但是相關利益方目前正在抓緊與葉曉舟實驗室的合作，并積極推進仿生人法律地位的理論研究與大讨論，對于技術發展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時熠望着遠方的暮色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葉霜明笑問他怎麽了。時熠轉過身，很認真地望着愛妻，莊重地說：“我想，現在，我的這個姓氏……時間，它站到了你的這一邊。”
晚風中的葉霜明，看起來與一個尋常人類沒有任何區別。但是時熠很清楚，随着每天，每小時……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他都在不斷變化：身體組織每90天就會完成一次徹底的新陳代謝，身體機能會随時間的流逝而不斷老去，他的容貌會發生變化，他的發際線會漸漸爬高，兩鬓将變得斑白，思維也不會再如以往那般敏捷……他會随着時間而老去。
而他的妻子，卻像是何啓智當初所預言的那樣，借助一具仿生人的軀體，得以青春永駐，甚至是……獲得了“永生”。
“準确地說，時間是站在了你我中間。”
葉霜明轉過身，握住了男人的手。
“時熠，往後的歲月才是真正的考驗。”
“想想看，你花了那麽多的時間，做了那麽多心理建設，我們都經歷了那麽多的考驗，你才終于認定了我擁有來自‘我’的意識。
“而将來數十年歲月流逝，你面前始終是這具一成不變的身軀。我的身體不會像人類那樣因歲月流逝而變化，但我的意識或許會成熟，接着會老去。外表與內在的反差會越來越大。
“到了那時，你是否依舊确定，你面前這具仿生身軀裏真的是你愛的那個靈魂？”
“……”
一時間，時熠徹底失語了。
他仿佛再一次失去了與人溝通的能力，面對愛妻，他無法給出關于未來的答案，此刻只能張開雙臂，将女郎緊緊地環在他的懷抱裏，以稍許緩解兩人心中各自存在的不确定。
不過，時熠對一件事非常有信心——無論發生什麽，這次都會是他和愛人站在一起共同面對。
轉身擁抱的時候，時熠忽然發現他那鐵疙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公寓裏出來，正沿着空中花園裏的小徑向他倆的方向趕來。鵝卵石鋪就的道路對R2D2來說過分颠簸了一些，機器人一個又一個趔趄，卻始終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瓷碟。
來到他倆面前，R2D2面板上的燈光依次亮起，閃爍着一個笑臉的圖形，可由于面板太過老舊，這個“笑臉”看起來有點不懷好意。
葉霜明低頭望向鐵疙瘩用機械臂捧着的瓷碟，忽然眼前一亮：“那是什麽？”
“抹茶大福！”
R2D2獻寶似地奉上了它利用糯米粉團重新制作的點心。
“抹茶大福？”
葉霜明擡頭，與時熠對視。
兩人同時回憶起時熠測試她“感知”的那次空中歷險。
于是，葉霜明伸手，從瓷碟了取了一枚放在口邊，稍許咀嚼便表情誇張地皺起眉頭：“哇，好苦啊！”
時熠看着她愁眉苦臉的模樣，自己口中竟然也同時生出苦津。
“我要申請制定‘仿生人保護法’，裏面要規定給仿生人提供的甜點不能太苦……”
葉霜明抱怨着，但眉頭漸漸舒展，目光明亮，嘴角上揚，露出燦爛笑容：“裏面是甜的。”
“對！一定會是甜的。”
時熠得到了來自鐵疙瘩的重要提示，馬上輕輕摟住女郎的肩膀，在她耳邊小聲說：
“苦盡甘來，霜明，我們的好時光，會一直這樣繼續下去的。”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