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海上鋼琴師
海上鋼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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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明天是……”
數不清第多少遍念起,柳燼趴在風很大的窗臺前懶洋洋地摘下布條,随手丢到地上,額前金色碎發淩亂飛舞擋住深邃眼眸,他象征性抓了兩下并在心裏研究“正常人”會怎樣打理。
這時候,餘光瞥見外面磚路上有兩個走動的人影,半眯起眼,能看清是處理公務晚歸的鄭席,身後沒跟着其他客人,只有莊園仆從在旁邊接應。
鄭席身姿挺直站在原地,單手插兜,邊吞雲吐霧邊向旁邊的人留下兩句交代,之後貌似察覺到了暗中落到自己身上的視線,便似笑非笑将冒火星的煙踩在腳底碾滅。
這是在叫他下去。
兩分鐘後,柳燼如靈魂出竅般走出卧室。
走廊沒有開燈,四周昏黑一片,不過眼睛長時間被蒙住的家夥早已習慣呆在暗處,無需費力探路也能順利辨認方向。
一步一步緩慢挪動的“鐘樓怪人”雙手自然垂落,途徑三排書架,途徑四根高大羅馬柱,精确拐過兩處拐角,快走到樓梯口時他卻突然停住,面不改色地擡起右手,硬生生抓住從身側欲要偷襲自己的拐杖。
管家,也是平時負責看管男孩的人。
在外形象是打理莊園不可或缺的一把好手,可無人知曉,從小到大接受嚴苛培訓的他早就在主人的扭曲要求下壓抑到極點,向來最喜歡挑三揀四以及狠狠懲罰犯錯的仆人。直到憑空出現的小公子導致他不得不接下新的工作內容才難得消停了一陣,結果不到半月就開始暴露本性,在發覺鄭老板絲毫不在意自己時不時的暴力管教反而喜歡那留下傷痕的白皙皮膚後更加變本加厲,以至于現在轉化為慣性發洩。
只是沒想到幾歲的孩子反應這麽快,他用力後拽也很難單純從力量上取勝。
“你……”
柳燼表情木木的,聽到聲音後直接松手讓人自動撞向牆面,拐杖從低聲咒罵的管家手中脫落,柳燼用腳向上一踢,同時伸手抓住長棍狠狠揮動,在純銀杖頭足以将人臉砸毀容的瞬間,驟然收起力道挑釁般拍了拍那因恐懼而皺成一團的臉,再用力向下杵在目前起支撐作用的手背上,如果他願意,這只手當場就可以廢掉。
兩人維持這個姿勢僵持片刻。
如果現在打開壁燈能看到管家發青的臉色,他開始後知後覺的害怕,連腳踝骨都止不住顫抖。
小瘋子平時也很瘋,價值連城的東西砸起來眼睛都不眨,但總會因為對鄭席存在顧忌而放棄反擊,沒想到今天像吃錯了藥似的不要命,但凡自己一會兒吹吹風,免不了他多受罪。
柳燼閉着眼睛都能知道這老家夥在動什麽心思。
無所謂。
他帶着倦意撣了撣身上的灰,彎腰從地上撿起來一塊過期的糖塞進嘴裏咬碎,之後神色平靜地往餐廳走去。
高處的彩色玻璃窗在複古花紋地毯表面投下幽藍光影,旁邊精雕細琢的置物架上有陶瓷玉器和化身為藝術品的玻璃樽,對稱放置構成極致的美感,除此之外,整個大廳包括看不見的邊緣角落全都幹淨到一塵不染。
這顯然需要很多人力每分每秒費盡心思來維持保養,而這些人最擅長領悟莊園主人的示意,總會在傳說中的小公子踏出房門那一刻不約而同地消失,以此來規避與之面對面的情景。
習慣了。
在柳燼的記憶裏自從被帶到熙壤莊園,除了最近出現的蝴蝶仙子,自己接觸到的人就只有兩個,每天的生活如出一轍,白天躲在房間裏餓着肚子睡覺發呆,就算得到空隙溜出去,書架上也是看不懂的文字遠多于看得懂的,還會為此迎來管家的棍棒教訓。
晚上便會如現在這般,莊園主人傳喚,家仆避讓,在各式折磨中身體上的痛楚會告訴對于時間流逝越發麻木的他又過去了一天。
再過一天,是周六。
周六,有蝴蝶仙子和蝴蝶酥。
“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明天……”
這句話像自保魔咒,法力失效後,空蕩蕩走廊裏只有一道腳步的回聲尤其明顯,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後,節奏由緩入急,不斷趨近,讓人心慌不安。
他克制不住地回頭,看到了兩年前走在孤兒機構大廳中的自己。
神情比兩年後更顯落寞的男孩身着精致服裝,流暢的臉部輪廓搭配神女雕刻出來的五官,整體看上去像個沉郁的洋娃娃,讓圍觀的人們挪不開目光,因此院長特意将他的位置安排在正中央。可事實證明,即使萬衆矚目,在手工合作游戲過程中,他面前的蝴蝶拼圖依然沒有搭檔來補足翅膀的區域。
所有的孩子都疏遠他,在特定的志願者活動時還總會不小心将他關在隐蔽且有老鼠屍體的角落,例如倉庫、閣樓、地下室。他也曾找到一個與自己語言相通的小孩詢問,最後得到的回答直接超出理解範圍。
——你太好看。
——美麗到具有掠奪性是件可怕的事情。
在這之前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外貌特殊,眼珠與頭發的顏色不過是父母存在基因差異導致的結果,況且流落到此地的時間實在太早,早到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半分親人的容貌,只能從別人的嘴裏聽到許多“父母一定也是美人坯子”等描述。
他厭煩這些,開始穿髒破的衣服,拒絕一切打扮來努力變得邋遢,可院長不會任由他這般胡鬧,命人将其恢複如初後還指着聖誕樹下堆積如山的禮物對男孩說——這些全是美麗的福報,而“美麗”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直到某次貴賓光臨後,院長更對他照顧有佳,其他原本争相領養的名門貴族都望而卻步,柳燼當時不清楚自己究竟被一個怎樣的人看中,只知道收到的衣服飾品越來越華麗,滿是珍稀奢侈的寶石。
不出意料,其他的孩子見到這番景象也越來越嫌惡自己。
後來深夜,不似往日那般張揚到像是宣告全世界,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孤兒機構多年未開的後門,幾乎沒有超過半小時,柳燼便被滿臉堆笑的管家牽上了車後座。
而路程的終點,就是進來後再也沒有出去過的莊園。
當天晚上,還未來得及适應新環境的他被仆人梳洗打扮成虛假貴公子的模樣後再度褪去衣服,蒼白的皮膚裸露在鏡頭前,接受毫不掩飾的注視。被稱作沒有情緒的男孩第一次感覺到恐懼,那個人的眼神明明滅滅,承載着驚嘆與興奮,而那雙平日金貴無比的手拿起沾染彩色顏料的細皮鞭,為六歲男孩帶去了無法承受的噩夢初始。
所謂美麗的福報,一個谷底到另一個深淵罷了。
人生也就這樣了吧,男孩心裏老成地想着。
強風一陣陣吹過,鳥雀離開樹梢飛遠。
柳燼走在長而窄的镂空回廊,從痛苦的思緒中抽離後用袖子将露出疤痕的手腕藏起來,三次深呼吸平複完畢,仰起腦袋透過頭發的縫隙觀察烏雲密集的天空。
新年将至,寒意四起。
他感到意外,因為從來不迷信的自己內心正十分罕見地祈禱。
希望明天雨過天晴。
突然有點後悔剛剛一時沒控制住恐吓了管家,現在冷靜下來想想,今天還是最好乖一些,才能保證明天的狀态好一些…不過是不是受些傷反而更好呢,被人心疼的感覺實在不錯。
“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
單純的蝴蝶仙子,你究竟為什麽會來到這地獄般的地方。
嘴裏的糖完全化開咽進肚子裏,從幾道明暗交替的羅馬柱影子走出來,男孩已經像機器人一樣調整好所有參數,挂上了最适宜的面部表情。
步入客廳,從壁爐傳出的柴薪味撲面而來,沙發正對的矮櫃上方有塊嵌入式屏幕,此時正在播放電影《海上鋼琴師》。
能一眼辨認出來也是因為宋不周曾指着海報為自己介紹過全部劇情。
“對于世界而言,他甚至不存在”的描述非常具有吸引力,屏幕上的1900剛剛駐足在屏風前,說實話要不是有人在餐廳等着自己,柳燼真想坐下來從頭至尾看上三遍。
他捋了兩把自己的金色頭發,眼前無遮擋後将不好固定的碎發随意別在耳後,就這兩下幅度不大的動作已經讓領口松松垮垮的衣服挂在身上颠來倒去,露出鎖骨和兩片明顯的淤青。
接着像游魂一樣飄到燈光範圍內,剛一擡頭就看見已經入座許久的鄭席。
男人身穿合體的西裝,氣派十足,胸前翠綠的寶石在燈光照射下閃爍光輝,舉手投足都帶着優越,能想象出他平日在生意場上是如何以看低級蝼蟻般看待他人。刀叉劃過帶血牛排,切下一小塊送入口中咀嚼的同時,目光掃過伫立不動的人。
而這被毒蛇盯上的獵物正在心裏考慮要不要蹲到角落等待,結果男人用刀往旁邊的盤子裏劃了兩塊肉,又用叉子點了點:“你瘦了,過來把這些吃掉。”
柳燼緊張地捏住食指關節,在聲音被調小的鋼琴曲中收回注意力走到餐桌側面的位置坐下。
相安無事的狀态沒維持多久,鄭席垂眼盯着餐盤像是突然想起什麽,随口提及:“明天是周六。”說完,嘴角噙起笑意,“你覺得,宋不周怎麽樣。”
“……”
柳燼無聲沉下一口氣,臉上毫無波瀾,只是慢慢叼住叉子上的肉來掩蓋內心的糾結,要不要乖一些,美人計與苦肉計哪個更能讓蝴蝶仙子心軟。
“給你找個伴,他很完美。”
見鬼,乖不下去了。
“不可以。”柳燼冷言打斷,據後來的回憶那竟然是他第一次拒絕面前的人。
鄭席直接忽視,繼續道:“這件事情非常簡單,據我了解他的家庭生活負擔很重,所以稍微給些錢就能把這孩子買過來,這也是為他好。”
柳燼:“……”
“性別模糊是最高級的美感,那件墨綠色的裙子一直沒有……”
“不、行!”
話音剛落,整個空間突然靜下來陷入令人窒息的對峙,半晌,旁邊的刀叉摩擦發出一道刺耳的聲音,持刀人戲谑地笑出了聲:“怎麽,喜歡上了?”
柳燼雖然年紀小,可心智是超乎尋常的成熟,話裏話外的意思全都聽得懂,而且再緊繃也完全不露怯,平日沒有生命跡象的玩偶此刻正用那雙幽邃瞳孔直直注視,像是在寬敞的客廳裏放了一座冰山,致使周圍的溫度驟然下降。
他的表情像是褪去僞裝,蓄勢待發一口咬住天敵咽喉的野獸。
鄭席放下餐具,無名指緩緩推動刀叉至平行,随後驟然起身撈起對面殘破不堪的衣領,用力攥緊:“你以為自己是因為誰才脫離那個惡心的地方,你沒有選擇和喜歡的權力,帶上自知之明吧。”
柳燼脖子被勒得太緊,完全發不出聲音。
鄭席将人甩到地上,後退一步用餐巾擦了擦手:“走,地下泳池。”
地下泳池……
溺水……
身上不會留下傷口,還會生病,堪稱兩全其美。
柳燼一陣狂咳後反而眉毛上揚,發自真心地笑了。
男人自是沒注意到這些無所謂的細節,慢條斯理整理行頭,皮鞋的聲音很快消失在黑暗盡頭。
不久,眼前畫面漸趨朦胧最終被水波紋沖刷到扭曲,冰冷迅速包裹全身,氣泡上飄可下沉的影子沒有任何着力點,即使用力睜開一條縫隙也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能聽到渺遠的快門聲。
咔咔咔咔吵得頭疼,他想捂住耳朵,也想抱住身體,可還沒來得及做出相應舉動,眩暈與窒息随之襲來。
按理說該習慣了。
所有事情都有代價,離開孤兒機構,離開那些厭惡自己的眼神,擁有足以果腹的新鮮食物以及名義上的“家”,只需要偶爾滿足莊園主人的奇怪癖好。
但比較而言,好像把正在經歷的當成明天的代價會更容易忍受。
——嗨。
——不要再受傷。
——我?我只希望你的眼睛快快好起來。
——喜歡蝴蝶酥嗎,下周六給你帶焦糖與黑巧克力的。
喜歡。
室外已經下起了雨,剛從水裏反複窒息的經歷中脫離出來,再聽到這動靜某種程度上也算是酷刑的延續,柳燼蜷縮在地毯上,幾乎用了半個世紀的時間才将床底下的那瓶仙子魔法藥水攥在手心。
“明天是周六……”
他期待的心情在短短幾個小時內消磨殆盡,甚至想收回祈禱,希望雨下得再大一些,大到影響衣食住行。
明天,是唯一不想吃到蝴蝶酥的周六。
後悔的情緒在顱內回溯時間。
六個月前,不應該因為仆人的閑聊對同樣用以“美麗”字眼的少年産生好奇心,不應該溜出卧室躲在書架隔間守株待兔。
不應該沒忍住推開門,抓住他的手。
更不應該期待、心動。
柳燼将臉埋進地毯,主動放棄空氣就像條古怪到被水淹死的魚,一路下墜,尾巴斷裂,倒在潮濕陰冷淤泥中構成頹廢藝術作品。
結果消停沒一會兒,耳邊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
只是他眼皮沉得很,來不及區分聲源就朦朦胧胧浸入夢鄉。
時間坐标紊亂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忍過大腦皮層亂七八糟的沖撞後睜開眼,才在懸空的海市蜃樓裏看到一望無際的寂靜森林,其中有個奔跑的影子,柳燼下意識想向窗臺爬去看看。
那裏會不會出現…每周準時的少年。
“咳咳!”
“咳咳!!”
宋不周感覺自己的肺裏嗆了不少水,躲在角落耳鳴半天。
他想不明白。
原本周刊故事已經走向結局部分,短時間內青苔也不會再來陸地進行采集,自己想得天真,最後一次來和柳燼道別外加對鄭席表示感謝。
結果與人戶外散步經過池塘時意外落水,還被迫更換了奇怪衣服,一款女式翡翠綠尼龍裙。更沒想到在這種匪夷所思的窘迫情境下,那個人竟然說出“要不要留下來”。
之後的言論全都記不清了,只知道當時即使不明真相也出于太震驚下意識轉身就跑。
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
陰晴不定的紳士在豪華圖書館中藏有詭異的攝影室,那個孩子也經歷過嗎,太可怕了。
宋不周很少這麽覺得,但此刻呆在這裏遠比淹沒在塞佛島可怕千倍。
冷風咧咧,他想起與方棄白的煙花約定,但眼下連辨認方向都做不到甚至可能已經錯過了返程時間,周圍像迷宮錯綜複雜,樹上貓頭鷹定定注視,身後還有優雅的獵人步步為營,若靜止不動終會淪為盤中餐。
在夜盲症侵襲視野天旋地轉時,宋不周仰頭渴望遮住月亮的雲彩能夠為自己飄散。
結果月亮還未完全顯現。與他相對的二層窗臺,兩側磚牆落滿邊緣模糊的搖曳樹影,柳燼用一雙眼睛清明地看向自己,頭發像在水裏泡過後未經處理自然打绺,但仍舊強打精神友好地為迷途羔羊指了指出口的位置。
他的眼睛好了嗎。
宋不周有些恍神,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處境直直望着高處,在雲層完全散開、落葉飄到肩膀之前,他不自量力地改變方向。
向來停步于門前的少年不顧一切闖入偌大華美的卧室,兩人都沒時間為對方的裝扮感到震驚。
下一秒緊緊牽手,顫抖的觸覺由此達彼。
“別怕。”
窒息中接觸到珍貴的氧氣,柳燼緊攥住朝思暮想的手跑出大廳。腳印沾水留下一路痕跡,他們不回頭,不計後果,在料峭中湧動血液。
當宋不周力氣将要耗盡的時候,聽到身側明顯加速的腳步聲。
并且很快超越了自己。
他迎着風擡起疲憊虛弱的眼睛,昏黑的世界正好炸起一道煙花點亮半個天空,黑白劇場終于跨越到彩色頻道,視野內男孩金色頭發肆意飛舞,喘着粗氣但笑得格外開朗。
落于下風的少年一時間大腦空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反而對方成為領路人後十分自然地念出開場白。
“我喜歡你,要和我一起逃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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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為什麽說那句話?”
“不然?”
或許是回憶太碎片,宋不周被反問後有點卡殼,歪着腦袋思考:“比如經典的‘你怎麽來了’‘你為什麽救我’。”
一陣海風讓對話戛然而止,融融夜色下潮濕氣随着水浪襲來,對于1900來說像是搖籃的客輪此時劇烈颠簸了兩下,恢複平穩後只存在于記憶中的鋼琴聲緩緩回蕩在耳畔。
陣雨結束不久,溫度依舊較低,剛剛在甲板上狂歡的人們盡興而歸,紛紛湧入室內享受暖氣與熱巧克力奶。而在幹燥的卧室裏呆到發悶的柳燼與宋不周正好趁機占據郵輪側圍欄後的長椅,清新的氣味讓人身心舒暢,霧氣也消散大半,往行進的方向能看到燈火通明盛況空前的陸地,而反方向的塞佛島已經化為星星大小。
郵輪邊沿懸挂的相似亮度的星星裝飾燈随風晃動,為這片墨色的海景增加趣味。
也是第一次發覺熱騰騰的煙火氣真實存在,脫離島嶼範疇後很快獲得冷空氣與更不耐凍的身體,宋不周被三五個毯子裹成三角飯團,表面安安穩穩坐在長椅上,實際到目的地後連起身都需要旁邊這位飯團制作者幫忙。
“那宋先生,這次為什麽來,為什麽擔心我,為什麽想幫我?”
只穿一身純黑大衣不怕冷的家夥按照要求說出經典三聯問,認真的眼神與語氣讓人分不清是演技還是真心實意。
而且只有真正身臨其境時才會發覺…确實…這種問法很難讓人把握精準的回答。
在最後一班離島郵輪的催促下奔跑過來,除了感情使然不需要其他原因,可冷靜下來免不了思考電影節結束後該何去何從,還沒有得出具體答案,難不成要再進行一次狂奔嗎。
“宋先生,為什麽?”柳燼追問。
“別先生先生的叫我,聽久了感覺很奇怪。”三角飯團發出無關緊要的抗議企圖轉移話題。
柳燼沉默兩秒,眉頭微皺的模樣像是在反複斟酌:“還是預備役單戀選手,總不能叫夫人?”
“…還是叫先生吧。”
“好的。”
小圓桌上擺着紅茶與蝴蝶酥,在露天下估計早就放涼了,宋不周的目光從那蝴蝶輪廓的點心挪到記憶中探究許久的漂亮眼睛上,金色長睫毛,琥珀色瞳孔,很符合剛剛駐唱歌手表演的《ocean eyes》的韻味,只不過是更加神秘的灑滿落日餘晖的汪洋。
他側着頭漸漸走神,神奇的是如今能平靜避開回憶中不好的部分,更神奇的是在大腦裏,自己有兩個“第一次”面對這雙眼睛的記憶。
——狂風暴雨的天氣,狼狽跑回青苔書店前擡頭與屋檐下避雨人的對視。
——深夜無人的莊園,一前一後跑到過度呼吸的兩個孩子。
無論是影視還是文學著作都會在主角找回失去的記憶這件事上面付諸過多筆墨,可現實中卻只是某個毫無預兆的瞬間,觸發了開關。
當然,這一切的松弛都建立在有人苦心經營的基礎上。
但畢竟身體與心理都存在極強的自我保護機制,哪怕放松警惕也不會讓主人承受超出負荷的壓力,因此到底沒有一下子恢複完全,在鄭席面前經歷了什麽,最終的結局是什麽,他仍然想不起來。
但現在看來,眼前這個家夥在娛樂圈風生水起就說明他有能力擺平那些是非,起碼是擺平了一陣子。如他所說,一旦失敗離開就是最好的選擇,但為什麽不早幾年離開,難不成是因為自己在塞佛島嗎,回憶中的種種更像是吊橋效應,在危機情況下,會自然而然被站在面前的人……
“被我的美色迷住了嗎?”
柳燼彎着眉眼露出笑容,絲毫不介意身旁的人處在出神狀态将自己的發型搞亂,甚至低下頭,溫順主動地伸到他面前。
“我是不是需要把頭發再留長些呢,手感會更好。”
“……”
宋不周回過神來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定是跑壞掉了,趕緊縮起來裹緊毛毯,恢複三角飯團的狀态。
都說有些話在心裏繞圈是最安全的,怎麽還下意識動手了呢!
他陷入漫長自省,柳燼覺得這孩子氣的反應太可愛,于是故意拉長沉默時間,托着臉歪頭觀察,同時在心裏随着手表指針的頻率數秒,好奇對方能堅持到什麽時候才會問出心裏話。
被觀察者對此心知肚明,也莫名其妙陷入幼稚的僵持比賽。
五分鐘後,輸贏已見分曉。
宋不周将手從毛毯縫隙中伸出來搓了搓,轉頭對上那好像永遠望着自己的眼睛,才直愣愣将糾結說出口:“我們當時,成功了嗎?”
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一個很白癡的問題。
“啊,應該是逃出來了,可後面……”
“記憶恢複是漫長的事,你已經回憶起最重要的內容,後面的最好讓它自然而然,心急吃不了蝴蝶酥。”柳燼揉了揉他的腦袋。
宋不周沒脾氣去糾正錯到離譜的俗語,只是忍不住問:“重要內容是指哪部分?”
“這個嘛——”柳燼拉長尾音,再次用認真的語氣說出不正經的話,“健康小狗的初次心動。”
“……”就不該多問。
熱衷于犬塑自己的人類看着旁邊人無奈的笑容,也跟着笑了一下。
他說的都是實話。
就像First Love劇本中的一段描述,心動時而灰色、時而藍色。
變幻莫測難以把控與精準描述,但十三年前空心的花瓶在與少年牽手的瞬間化為人形,擁有了豐富的思維,致使後來無論何時他都能清晰記起當初心底的轟鳴聲。
——趁肺裏充滿氧氣,血管裏流淌血液,心髒不停跳動,趁你擁有自己的思想,快帶着所愛之人逃跑吧。
廉價的靈魂曾經卑微到任人踐踏,然後在每周六的美味點心澆灌下逐漸動搖,最後肯定,自己的靈魂可以比宇宙大得多。
黑暗效應緩緩散去,柳燼為了彌補剛剛對心動對象的捉弄而主動掏出手機,點開熱搜界面,還有懷裏随意卷了三折與前一天如出一轍的地圖冊。
宋不周盯着手機屏幕,最後也只能挪開目光,無力地念出一句:“怎麽辦。”
柳燼散漫地聳聳肩:“順其自然。”
宋不周帶着怒氣瞥了這人一眼,伸手點開有關鄭席和熙壤的相關詞條,想說些什麽,但發覺與上面的內容相比,自己回憶起來的簡直就是冰山一角。
巨大的信息割裂令他一時語塞。
柳燼臉上笑容不減,沒有直接遞出手機,反而選擇将團子摟在懷裏,帶着幸福的心态浏覽鋪天蓋地的半負面新聞。
“簡單來說就是我中了個圈套,”他被冷風刺激得也打了個寒戰,垂着腦袋伏在宋不周肩膀上的柔軟毛毯中,壓低了聲音,“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電影節結束後我大概率會迎來一段很長的假期,來幫我選選哪個地方最适合度假吧。”
當演員的優勢就是只要本人願意,外人很難窺破真實意圖。
“這些數字是什麽,”宋不周開始說起無關的細節,點了點地圖冊第一頁的榜單,“景點的分數嗎?”
柳燼不在意地“哦”了一聲:“是社長的習慣,簡單來講就是我走在街上有百分之多少的概率會被人認出,至于景點的分數需要用手機掃碼才能看到。”
“陸地很喜歡打分嗎?”宋不周随口一問。
“這麽一想确實如此,換作你會給我打多少分?”柳燼如人所願,越聊越歪。
簡單的問題。
“一分。”
柳燼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拜托告訴我是十分制。”
倘若是百分制,他今天恐怕會連夜制定漲分計劃,不知道心理醫生知道這件事後會不會在約會過程中愁到頭疼。
“零分。”
“什麽?”又減了一分嗎?!
“我的意思是,滿分是零分。”宋不周努力說出好聽的情話。
柳燼徹底呆住。
反應了一會兒,又反應了一會兒,然後迅速敗下陣來,将頭埋得更低些:“真是要了我的命……”
這段對話也在聽慣各式贊美的明星心中得到不可超越的滿分,奈何可愛的宋先生轉移話題過于生硬,放在平時可能縱容而過,但現在聊的話題比較重要,于是還是被無情地拽回正軌。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面對。
“事情結束後,願意和我一起逃走嗎?”柳燼伸出右手,擺起與十三年前一模一樣的神情。
“我……”
“你看看這裏的圖書館非常知名,想不想去體驗一下?”
“圖書……但旅行我……”
“我已經規劃出幾條路線,我們可以遠離不好的記憶,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享受生活,坐在公園裏發呆,在草地裏打滾,欣賞晚霞,最後在浪漫的極光星空下享受晚餐。”
宋不周看向他,心平氣和地開口:“柳燼,我來是因為擔心你…你說的意外,等這些都解決了我也該回島了,突然的旅行計劃對普通人來說都算個挑戰,更何況我呢,走都走不到終點。”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
青苔書店工作臺抽屜裏的牛皮本從來沒有被過度掩藏過,曾經那個成年的夜晚,醉酒的人主動攤開來給自己看,所以後來柳燼才會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那三行小字。
宋不周也在心裏回想那三句話,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絕對不希望它成真,但幹涉其他人的意志這種事情做不得,希望旁邊的家夥也能明白這個道理。
“我不會幹涉你。”
“相信我,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況且我認為…我認為…”
“任何人都不應該被剝奪對發生的壞事感到悲傷的權利,但我認為了解本質很重要,否則它們會讓我們不知所措。”
即使是平日裏讀書讀成造作腦袋的宋不周也依舊受不了地擺擺手:“說人話。”
柳燼聲音放得極輕:“把所有顧慮都抛下吧,挑個風景最美的地方感受朝生暮死的旅程。”
“你的中文啊…”宋不周忍俊不禁。
“可以嗎?”
“不可以。”
“那就是可以。”
兩人很有默契地安靜了片刻。
宋不周感覺自己正在表達和保持沉默之間掙紮,真理與恐懼的聲音在內心交戰,不知道哪一個會獲勝。
郵輪裏的乘客個個光鮮亮麗站在另一側談天說笑,而旁邊本應最耀眼的人竟然與自己躲在陰冷的角落,與其說是自卑,不如懸浮來得更準确,因為他越來越不清楚柳燼會為了自己做到哪一步。
原本的規劃十分簡單,糊裏糊塗在塞佛島守着書店到三十歲,如今已經二十九了,可由于突然重逢的舊人與恢複的記憶而偏離既定路線,所幸還未偏太遠,只要在電影節結束後安然回到青苔就都能複歸原位。至于旅行什麽的,他倒是有自信達成目标,但不刺激這家夥跟着一起殉情感覺是世界上最難做到的事。
他欠身後站起來,手肘撐在欄杆上望着深不見底的海水,聽話的毛毯變成披風恰好掃不到地面。
宋不周:“看過海上鋼琴師嗎?”
“當然。”柳燼心想自己還不止看了一遍。
宋不周慢悠悠念出1900的經典臺詞:“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
柳燼聽到這句話,起身與人并肩而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這樣,我們與這艘巨大物質之船上的其他旅客一樣正常。”
宋不周感到意外,因為剛剛兩人亂七八糟閑扯了一堆,唯這句話聽到了心裏,還能在某種程度上引發思考。
對方也注意到這一點,上身靠近了些,換用誘哄的語氣:“答應我。”
“不要。”宋不周貌似感覺到了平日裏眼前的家夥與自己相處時有多收斂氣焰,面對此刻的壓迫性只能做到慌張地抽回視線。
“你想答應,只是不相信我會真的完全不幹涉。”柳燼摟住肩膀将與自己拉開一些距離的人攬回原位。
“怕最終計劃被幹擾或者怕我……真的殉情,沒錯吧。”他怕海風幹擾,于是垂着頭貼在人的耳邊聲音低沉磁性。
“沒錯。”宋不周說不出其他的話,自己拐彎抹角的心思被人全都說中後大腦更是無力反抗。
“這樣想來,你是在擔心我。”
“……”是。
“那當我聲名狼藉,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去長途旅行嗎?”
“……”太不放心了。
“什麽情況下一個人會不放心另一個人呢,”柳燼近在咫尺地對視,“宋先生,你喜歡我。”
“……”
“你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所以不要成為懷疑論者,盡情的相信我,簡單的旅行而已,你最後回歸夢境,我保證會為你感到開心,然後回歸現實……”
波濤翻湧,浪花亂濺,另一側的人群忽然爆發陣陣歡呼與掌聲淹沒了後話,或許應該感謝那對求婚成功的戀人,“答應他”“答應他”的震耳聲浪同樣将沖動情緒傳遞到背面。
宋不周頭疼得不行,忍不住伸手擋住那喝了不少海風的嘴,然後順着下颌繞至頸後朝自己的方向大力拉到面前。
仰首主動吻了一下。
沉吟片刻,他在對面震驚的眼神中妥協地點頭回應:“在新年之前結束。”
“你的意思是?”
“一會兒紅毯,不想讓你太不安。”
宋不周避開視線,可話音還沒落下就感覺自己被人緊緊摟住,對方一只手輕柔地托起自己的手,另一只輕輕搭在腰間。
四目相對,勾魂奪魄的淺色眉眼獨獨映出自己的輪廓。
當後背靠在護欄時,右手手背處輕輕落下一個無比真摯的吻。他輕扣住他的後腦,慢慢靠近,不再蜻蜓點水,撕咬碾磨,熱烈的氣息足以将人吞噬殆盡。
一瞬間,好像所有的顧慮都無所謂了。
郵輪接近陸地,湧向另一側的游客越來越多幾乎水洩不通,祝福聲同樣喧鬧不止,而這一側始終只有彼此依偎、将許多話留給未來的兩道影子。
靠岸後那股眩暈仍舊未消,宋不周魂不附體,渾渾噩噩走在下船的人流中。
直到旁邊有位擦肩而過的人指着高處對朋友說了句“看,月亮出來了”,他才也順勢地仰頭遙望。
月色如水,清亮柔和。
再低頭,戴着黑色口罩的人站在原地只露出彎彎眉眼:“明天是周六,走吧,誠邀你參與電影節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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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該考慮長途旅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