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朦胧的晨光透過床帳的縫隙灑落,在柔軟的被褥和枕頭上蜿蜒成細小的光河。她側身躺卧在那片寂靜中,無聲地望着伴侶的睡顏。

她很清楚這是她一個人的夢境。

帶翼蛇窩在她懷裏,呼吸緩慢勻長,冰涼細膩的鱗片被她的體溫捂得溫熱。

她一動不動地躺着,如同長途跋涉終于找到水源的旅人,一刻也舍不得移開目光。

周圍的世界寂然無聲,紅發的半神仍在沉睡。平時總是無意識蹙在一起的眉在睡夢中舒展開來,陰鸷的五官也在朦胧的晨光中變得柔和。

她忍不住伸出手,仿佛想去觸碰光。

顫抖的指尖落到烈焰般美麗的紅發上,沿着發梢卷曲的弧度慢慢往下。

她輕輕撫着他的臉,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萊拉?”沙啞的嗓音在喉嚨裏滾動,梅瑟莫睜開金色的豎瞳,神情仍然染着睡意。

她沒有回應,只是繼續用指尖描摹他的面容。

梅瑟莫蹙起眉。“怎麽了?” 他壓低聲音。

蒼白寬大的手掌抓住她的手,讓她不得不停了下來。

她用知曉自己在做夢的聲音開口:“……梅瑟莫?”

“我在。”

“……不,”她語氣溫柔,“你不在。”

她湊過去,趁着梅瑟莫愣神的檔口,蜻蜓點水地在他面頰上落下一吻。

“梅瑟莫。”

這次他沒有出聲。

“我已經不一樣了。”她說。

柔軟的長發沿着肩頭緩慢滑落,她直起身,自上而下地望着他。

朦胧的晨光在她背後氤氲開來。她臉上的神情始終溫柔,那是人注視着自己的愛人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不論你當時愛我的原因是什麽。”她說。

“我已經變得和那時候的我不一樣了。”

……

她第一次這麽想要殺掉一個人。

想要殺人的感覺,原來是一種奇怪的癢意。

每當看見那個戴着死蟲面具的身影,一股強烈的癢意就會從她的骨頭縫裏冒出來。

每當看着那個身影在她面前還有心跳和呼吸,能笑着揮別家人出門,她就會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癢,讓她如遭蟻噬,手指痙攣,總是非得握住什麽,才能不讓其他人瞧出端倪。

“你弄痛我了。”小孩子的聲音讓她回過神。兩人站在神殿前的廣場,聆聽祭司的訓誨。

她松開手,道了聲歉。

“抱歉,圖爾娜。”

小姑娘現在正是最計較公平的年紀。如果隔壁的孩子打一罐水獲得了一枚殘缺的角幣,那麽就算天塌下來了,她也必須獲得同樣的報酬。

由螺旋的圓柱撐起的神殿,是整個城鎮最宏偉的建築。身披姜黃長袍的祭司站在普通民衆無法觸及的高臺上,高臺兩側立着手撐巨大曲劍的角人戰士。

她隔着人群,望着那祭司角上綴着的絲縧,和那瘦削身影肩膀垂下的流蘇。

她望着那細細的、細細的絲線。

由于圖爾娜父親從事的職業,她們得以站在人群前排。

被問及父親的工作時,圖爾娜說,父親的職責是幫助罪人重生成為好人。

她們穿過人流熙攘的集市。道路旁有攤販坐在棚子下,售賣紡織的工具。

“如果有人不想重生成為好人呢?”

咕嚕嚕、咕嚕嚕,紡錘轉動着,将纖維撚成細細的紗線。

“怎麽會有不想成為好人呢?”圖爾娜困惑地望着她。

“所有人都應該當一個好人。”

淩厲的皮鞭聲落下來,周圍的行人被那動靜吸引,圍到刑場旁觀看奴隸受刑。

“……是啊。”她說。

所有人,都應該當一個好人。

回到家中時,圖爾娜的祖母正在織布。

被挂毯籠罩的昏暗房間裏,那佝偻的身影借着燭光,吃力地端詳布料上的紋路。

“要變天了。”

相同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

各地的角人在召集勢力,聚集反抗的軍隊。戰火的硝煙飛躍平原和高山,同樣抵達了這遙遠的城鎮。

被召去前線的人包括圖爾娜的父親。

“聽說你也能戰鬥。”

戴着死蟲面具的男人語氣平靜地開口。

“我們現在正好缺乏戰力。”

她随身帶着刀,那把刀有梅瑟莫軍的标識,是她的戰利品——是她殺過梅瑟莫的士兵的證明。

圖爾娜的祖母将那把刀還給她時,蒼老粗糙的面容無比慈祥。

——他不信她。

他不想将她留到後方,和他的母親和女兒待在一起,而這正和她意。

在戰場上能發生的意外太多了。

……在戰場上,能發生的意外太多了。

他們沒有在前線待太久。梅瑟莫軍的騎兵繞過封鎖,從後方突襲了角人的村子和城鎮。當圖爾娜的父親踉踉跄跄撲到城門口時,周圍已經只剩下焦黑的廢墟。

嗆人的灰燼被風卷起,像寒風中的雪片一樣漫天飄飛。城門口的尖樁上插滿屍體,那些焦黑的身影如同枯枝,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都在火焰的焚燒中面目全非。

梅瑟莫的鐵騎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維壺師開始哭嚎。

“母親啊——母親啊——”

那凄厲的嗓音如同野獸泣血。

“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什麽都沒了——”

那個身影跪在地上,以頭撞地。他用雙手不斷扯着面皮,好像要将自己的皮從臉上撕下來,露出血淋淋的血肉。

“啊啊——啊啊啊——”

她站在不遠處,心想:

——原來不是裝的啊。

這幾天,她一直看着他,一直觀察着他,一直等着他露出空隙,露出那面具下的真實面貌。

疼愛女兒的模樣是裝出來的,關心母親的行為和話語也都是假象。

像維壺師這樣的怪物,怎麽會有溫情的感情呢?

像維壺師這種東西,怎麽配裝出人類的模樣呢?

她握住手裏的短刀,向前一步。

“……是你,是不是?”

維壺師突然轉過頭,血淋淋的模樣恍如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兩人确實身處地獄——周圍的廢墟被大火燒得焦黑,穿刺在尖樁上的屍體密集如林。灰燼漫天飄舞,仿佛亡者未散的怨魂。

“是你将消息傳給了梅瑟莫的大軍。”維壺師的眼角滲出血淚。血痕斑斑的臉,五官被怨毒和仇恨扭曲。“是你将災禍帶到了這個地方。”

他嘶聲咒她:“毒婦!”

“你不是我們的族人!”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遲到的頓悟忽如其來,讓那個身影抽搐般地喘了口氣,踉跄着從地上站起來。

“你不是……”

維壺師看着她站在原地,神情忽然癫狂起來。

“你不是角人。”

那根細細的、細細的線,忽然就斷了。

她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

哈哈哈的笑聲在廢墟中飄蕩。大火的餘燼紛紛揚揚,看起來好像要下雪了。

她展開手,讓他看清楚她頭上的角,她身上的服飾。

“我不是嗎?”她說。

“可是在梅瑟莫那些人的眼中,我就是角人呢。”

她笑着向前一步。

“如果我對黃金樹的子民來說是角人,但你又說我不是。那麽,我到底是什麽呢?”

她問他:“我到底算什麽呢?”

維壺師發瘋般地嚎叫一聲,握着刀朝她劈了過來。

“你這個惡魔——!”

這句話是對她說的,也不只是對她說的。

“你們這群惡魔——”

陡急的風聲割裂了空氣,維壺師的招式大開大合,充斥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勁。

刺骨的殺意貼着鼻尖削過,她往後一躍,避開了那弧形的刀光。對方一個旋身,刀鋒自下而上,再次角度刁鑽地朝她削來。

她提起手裏的短刀,刀鋒驟然相撞,爆發出一串金屬的火花。她向前一步,可揮出去的刀鋒只捕捉到揚起的破布衣角。

落地後,維壺師腳下一頓,在她露出空隙的那一瞬,兇狠無比地朝她撲了過來。

眼見着對方就要得手,暗紅色的火光猝不及防在兩人之間爆炸開來。

她收回動作,一個矮身,揮刀削斷了對方小腿的韌帶。

……結束了。

“啊……啊啊啊……!!”

倒在地上的身影看到那火焰後,臉上的神情劇烈波動起來,變得無比悲憤而絕望。

“是你!果然是你!!”對方聲嘶力竭,狀若瘋癫。

“母親啊——女兒啊——”

火焰蛇回到她身畔。她無視那凄厲的聲音,提着刀,朝維壺師走去。

抱頭嚎叫的身影,不知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開始拖着受傷的腿,拼命往後爬。

他還沒複仇,他不能死。

猩紅的血跡在地面上蜿蜒開來。那個身影摳住地面的碎石,拼命爬行。

“你的母親和孩子都已經不在了,一起下去陪她們不好嗎?”

——既然稀人生來就是罪人,重生成為好人不好嗎?

匍匐在地的維壺師攥緊手裏的刀,突然兇狠回身。

随着一聲骨裂的悶響,她踢掉他手裏的武器,踩住他的手腕,将他釘在地上。

火焰蛇附到她的刀刃上,化作火焰的禱告。

接下來只要對準維壺師的脖子,輕輕一揮,那火焰的刀光就能切下他的頭顱。

終于能夠結束了。

終于——

她在面頰上感受到了濕意。

之前的交鋒中,她不知何時被對方用刀在臉上劃開了一個口子。溫熱的血液從傷口湧出來,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

周圍的氣溫好像變高了,空氣中傳來什麽東西燃燒的氣味。灰燼被風吹得越來越高,仿佛要直抵天空的盡頭。

……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夢裏,晨光朦胧淺淡。她坐在梅瑟莫身邊,背對霧蒙蒙的床帳。

「我已經回不去了。」

……

她揚起手裏的刀。

“下地獄去吧。”

——去重生成為好人。

「……是嗎。」

夢裏,紅發的半神擡起手,慢慢撫上她的面頰。

「可是萊拉,」那個聲音說,「你為什麽在哭?」

啪嗒一聲,殷紅的血珠滴落下來。

只是瞬息的停滞,山火便已熊熊燃燒起來。

梅瑟莫的鐵騎沒有離開。他們放火燒了山,要将回來的角人也一網打盡。滾滾濃煙直抵蒼穹,将白晝變得和黑夜一樣昏暗。

維壺師發出一凄厲得讓人血液逆流的嚎叫。他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力氣,驟然掙開她的轄制。

她往後踉跄了一下。米凱拉在她腦內大喊:「小心後面!」

坍塌的廢墟傾瀉而下,她險之又險地側身避過。然而待煙塵落定,維壺師的身影也失去了蹤跡。

她提刀要追,但氣候幹燥,山火蔓延的速度極快。被群山包圍的城鎮很快就會再次陷落火海。

遠遠的,她甚至聽見了騎兵密集的鐵蹄聲。

「萊拉。」

她望着維壺師逃走的方向。

「萊拉。」寬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攏住她的臉。

「你為什麽在哭?」

她提着刀站在原地,眼淚大顆大顆地湧出眼眶。

在她背後,群山被火光映紅,像黑夜裏的火炬一樣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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