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受黃金賜福之人,虹膜會鍍着一層金色的光輝。因此,分辨黃金樹子民和外族之人的方法極其簡單,憑肉眼就能下達判斷。

奉永恒女王瑪莉卡的命令,梅瑟莫當年率領大軍,出征讨伐不受黃金賜福的無光者。

抵達幽影地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回過被黃金樹光輝籠罩的故鄉。

為了黃金樹的信仰,那些人舍棄家族、舍棄名譽、舍棄一切,手染鮮血惡事做盡,最後得到的卻是被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抛棄的下場。

周圍的蔥茏綠意不知何時消失不見,霧蒙蒙的陽光變成了夜裏昏黃的燭光。她站在空空蕩蕩的大殿裏,巨大的空間由浮雕宏偉的圓柱撐起。裹着夜色長裙的女神立在殿中央,表情地淡漠地望着自己,和壁龛裏的雕塑一般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波動。

那個身影确實像神殿裏供人仰望敬拜的神像。永恒女王戴着黃金編織而成的頭冠,身體膚白如玉,映着燭光的面龐、頸項和手臂,瑩着大理石一般的質感和色澤,仿佛那不是肌膚溫熱的人體,而是用巧奪天工的手雕刻而成的石像。

“你會來夢中見他。”

她想要向前一步,但在瑪莉卡的注視下,她的身體就像被定住了似的,無法跨越兩人之間的距離。

從出征的那一刻起,梅瑟莫和他的大軍就注定不會歸鄉。

明明已經将梅瑟莫和他的大軍流放,明明已經殘酷無情地決定了所有人的命運——

祂卻會來夢中見他,就像想念孩子的母親一般。

“你一直看着他,卻又從來不告訴他。”

她聽見自己說:“——為什麽?”

為什麽?

這個疑問在大殿裏空空回蕩。

既然是要被舍棄的孩子,又何必在夢中給予虛假的溫情。

既然會忍不住關心,又何必掩藏自己的身份,假裝自己只是那夢境的一部分。

“我不理解。”她說。

“我完全不理解——”

“你不屬于這個時代。”瑪莉卡淡淡地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金發的女神擡起手指,色澤暗紅的火焰蛇從她胸口冒了出來。如同某種标識或信號,那團火焰靜靜燃燒着,懸浮于她身前的位置。

“梅瑟莫把他的火焰給了你,那你就應該好好使用。”

瑪莉卡端詳那火焰片刻,微微放下手。

祂擡起眼簾,純金的眼瞳如同雷雲密布的天空,透着無形的威壓。

“對敵人的憐憫,是最無用的東西。”

寂靜彌漫開來,在偌大的空間裏仿佛擁有回音。

她感到血液上湧:“你監視我。”

從何時開始的?兩人在中庭的第一次見面嗎?

瑪莉卡無動于衷:“沒有果斷殺掉那個維壺師,真是愚蠢的決斷。”

金色的眼瞳定睛在她身上。漫不經心的注視重壓如山,讓她幾乎擡不起頭來。

“這是一個弱者會被踐踏的世界。你在這個時代待了這麽久,依然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她張了張口,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神嗎?”

“确實如此。”瑪莉卡語氣平靜,“但想要踐踏弱者的欲望,來自人的心。你覺得人應該被允許擁有自由意志嗎?”

她愣了一下。

“既然弱者會被踐踏,那就确保自己不會成為弱者。”金色的眼瞳毫無波瀾,“既然身為弱者的自己曾經被踐踏,那就确保相同的事以後不會發生。”

“不要祈求公正。”瑪莉卡告訴她。

“——去成為公正本身。”

确保再也沒有人能夠踐踏、再也沒有人能夠掠奪——你所愛的事物。

“……”她說,“就像你曾經做的那樣?”

她說:“就像曾經的你一樣,從被踐踏的弱者,成為淩駕于萬物之上的神?”

瑪莉卡眼眸微眯。

周圍的空氣隐隐震動起來。祂開口時,發出的聲音如同穿過山頂的風、劈開巨石的落雷,如同亘古不變的大海、沖刷着礁石的海浪,擁有改變世間事物的力量。

“小心你接下來的言辭。”

她短暫地失去聲音,大腦嗡嗡作響。但她奮力掙開那束縛。

“……你抛棄了自己的孩子。”

她問:“為什麽?因為他體內的火種和惡蛇會對黃金樹造成威脅?因為你需要趁手的棄子,好用完就扔?”

“明明自顧不暇,你倒是有餘裕關心他人命運。”

瑪莉卡不鹹不淡道:“你就沒想過,你根本無法在我手裏活下來嗎?”

“那你為什麽幫我?”她脫口而出,“讓我死去不就行了?”

“我确實可以滿足你這個願望。”

陰影落下來,金發的女神不知何時來到她面前。祂用手指擡起她的下颌,垂眸望着她眼中的憤怒……和那一點點來自本能的恐懼。

“你在顫抖。”瑪莉卡語氣平靜。

她張了張口,試圖反駁。

“真是一個膽小而魯莽的孩子。”

金色的長發沿着神明的肩頭滑落,瑪莉卡的身影遮去了周圍的光線。

“告訴我,”祂托着她的下颌,讓她保持擡首注視自己的姿勢,純金的眼瞳深處醞釀着無形的風暴,“你想成為神嗎?”

“作為弱者在這個世界吃盡苦頭的你,想成為神嗎?”

她的嘴唇顫抖起來。

“很痛吧?”瑪莉卡緩和聲音,“那些鞭傷。”

“被輕視的恥辱,被踐踏的憤怒。”

“更重要的是——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悲哀。”

“為什麽總是在恐懼,你也早已明白原因不是嗎?”

因為她很弱小。

這個世界上比她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

她大腦一片空白。

“如果成為神——”

但是——

“如果成為所謂的神,意味着要變成像你一樣的存在——”

她的聲音不再顫抖。

她攥住瑪莉卡的手腕,一把扯開祂的手。

“那我寧願不要成神。”

扼着她下颌的力道松開了。

瑪莉卡的嘴角似乎泛起了一絲細微的弧度,改變了那神像般完美的面具。但當她定睛望去時,金發的女神又恢複了波瀾不驚的模樣。

面對她那大逆不道、近乎可以說是渎神的話語,瑪莉卡的反應平靜得詭異。

“還有呢?”

“還有……”她卡了一下了殼,“還有……”

在對方的注視下,無法言明的情緒在心中劇烈翻湧。

原本以為無法說出的話語,以令人驚訝的順暢從她口中湧了出來。

“所謂的神明不過是指母的提線木偶,無上意志早在很久以前就抛棄了這個世界,雙指都是騙子!”

話音落下,她怔了一下。

來不及思考她為什麽能将這禁忌說出口,額頭忽然傳來輕微的觸感。

“好了,你該回去了。”

金發的女神擡起手指,她仿佛立在懸崖邊,身後就是無盡的深淵。

她最後的印象,是瑪莉卡輕啓嘴唇。

“去吧。”祂說,“回到你原本的時間。”

瑪莉卡點着她的額頭,用指尖輕輕一推,然後她就落了下去。

……

啪嗒一聲,布置在地圖上的棋子倒了下來。

幽影城會議廳的壁爐在身後熊熊燃燒,倒下的棋子咕嚕嚕地沿着桌沿滾落,梅瑟莫的視線追随着那動靜,沒有聽見周圍的人說了什麽。

角人的反抗勢力節節敗退,衆人士氣高昂,熱烈探讨着接下來該如何将敵人一網打盡,确保這場戰役會成為角人永遠的噩夢,讓他們再無翻身的可能。

寂靜籠罩下來,長桌周圍的将領都看向自己的主君。紅發的半神後知後覺地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下達裁決:“就這麽辦吧。”

黑騎士團的團長父子率先起身行禮,表示贊同,其他人也并無提出異議。

眼見會議就要結束,厚重的大門突然從外打開,負責傳遞消息的火焰騎士匆匆跑進來。當時沒能當機立斷地阻止對方的報告,成了薩贊日後回想起來最後悔的事情之一。

“梅……梅瑟莫大人。”那名火焰騎士的表現很不對勁,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本來打算起身離開的人都坐了回去,以為對方傳達的是要緊的軍情。

“那個角人——”

離梅瑟莫最近的薩贊,察覺到主君的身影微微一僵。

“……她怎麽了?”

“她沒有氣息了。”那名火焰騎士慌亂補充,“但沒有傷口,沒有刺殺的痕跡,也沒有吞服毒藥的跡象。”

那個身影跪了下去。

“是屬下失職!”

長桌周圍的人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一個角人而已,雖然死得莫名,時機也詭異,但總好過繼續活着。

“也許是被傳染了血疫。”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瘟疫有潛伏期。前幾天還看起來好好的人,被忽然爆發的疫病奪走性命并不奇怪。

“趕緊在城外葬掉吧。”那些聲音說,“讓瘟疫再次傳開就不好了。”

紅發的半神坐在長桌盡頭,一言不發。他身側的帶翼蛇似是有些不安,頻頻轉頭觀察他的神情。

梅瑟莫沒有什麽反應。壁爐的火光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光影分明的界限。

周圍的讨論聲漸漸低下去。會議廳安靜得落針可聞,只能聽見壁爐裏火焰噼啪燃燒的脆響。

梅瑟莫語氣平靜,冰冷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常。

他說:“散會。”

衆人忙不疊站起來,開始往門口移動。但紅發的半神站起身時,高大的身影毫無預兆地踉跄了一下。

高背椅被帶倒在地,梅瑟莫悶哼一聲,擡手捂住右眼,彎下背脊劇烈顫抖的模樣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梅瑟莫大人!”

但半神好像已經聽不進其他人的聲音。他單膝跪下來,所有感官都被體內的劇痛淹沒,如同在陸地上溺水的人一般,連呼吸都充滿破碎的痛苦。

他急促喘息着,血液沿着右眼的眼眶淌下來,眼眶周圍的皮膚開始浮現出燒焦的痕跡。有什麽東西在他體內瘋狂蠕動,掙紮着要破皮而出。

“呃……呃啊啊啊啊!”

黑騎士團的團長父子動作一頓,面色驟變。

伴随着蛇類凄厲可怖的悲鳴,梅瑟莫的皮膚上浮現出了清晰可見的蛇鱗。

在衆人面前,可悲又醜陋地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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