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昏暗靜谧的觐見廳,雪白的融蠟緩慢滴落。

梅瑟莫坐在帷幔垂落的陰影裏,周圍寂然無聲。燭火光影朦胧,那些曳長的陰影沿着壁龛和地縫,爬上大廳四周的圓柱,如同這個空間裏唯一的活物,生長、彙聚、不斷膨脹延伸。

他在相同的王座上坐了太久,久到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和那椅背扶手融為一體,如同攀繞樹幹的藤蔓,在漫長的時間中漸漸變得不分彼此。

在這個王座上,他曾審判異教徒,也曾下令将部下押入地下墓地,幽禁至死。

不明白黑騎士團長父子當初為何叛變的人,認為他的裁決過于仁慈。

知曉那場叛變起因的人,對此緘默不言,用沉默維護了主君的決斷。

聖戰的火焰燒遍幽影地,摧毀了村落和城鎮,焚毀了角人視若珍寶的文明,吞吃了一切可吞吃之物,最終燒到了自己身上。

當初的裁決是出于憤怒、悲痛、還是愧疚之情,時至今日,他已經回憶不清。

圍繞着那事件的記憶都如籠雲霧,他不記得自己當時痛苦的根源,只記得身體被烈火焚燒,仿佛連眼球都要從臉上溶化下來的劇痛。

但比起那疼痛,更加令他無法忍受的,也許是暴露自己為蛇本質的恥辱。

一定是因為那恥辱,他才鮮少回憶那段往事。一段碰都不願意碰的記憶,會被漸漸淡忘似乎也無可厚非。

……

他的母親轉臉不看他,已經多久了?

他讨伐和黃金樹為敵的異教徒,屠戮不受黃金賜福的無光者,仿佛這麽做就能将自己和這些人區分開來,仿佛這樣行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原罪。

他懷揣惡蛇和火種的詛咒,是受黃金樹厭棄的存在。

聖戰的火焰最後會燒到他自己身上無可厚非。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無法對背叛自己的下屬施行嚴厲的審判。

是憤怒、悲痛、還是愧疚之情,時至今日,他已經回憶不清。

「母親啊。」

疼痛時,會想要呼喚母親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但就算他化身為蛇,用肚腹爬行,嘶聲吐露絕望的話語,他的母親也不會轉眼看他。

大軍出征的那一天,永恒女王瑪莉卡立在白石長階的盡頭,身後的黃金樹遮天蔽日。他單膝跪在祂面前,像所有期望得到母親贊賞的孩子一樣,擡首希望祂能給予他一些鼓勵的話語。

許久之後,那個身影擡起手,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清澈冰冷的聲音,如同泉水中的玉石。

「對不受黃金賜福的,降下死亡。」

那句話成了聖戰的宣言,成了士兵的信條,是千年前的永恒女王瑪莉卡,留給他們的最後一句箴言。

母親給予他的使命是他僅剩的所有物,是他留在幽影地的唯一意義。

如果這句箴言也被廢去,那些曾經為此犧牲的士兵,為此獻上一切的勇士,因此被流放到幽影地,千年不得歸鄉的人們……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向母親獻上的一切,又有何意義?

梅瑟莫絕不會允許,絕不會認同。

吱呀一聲,觐見廳厚重的門扉緩緩開啓。昏暗的燭火搖曳起來,勾勒出穿戴盔甲、腰佩長劍的陌生身影。

米凱拉的追随者——火焰騎士和他說過,這些人已經進入幽影地。

來者的眼中沒有黃金賜福的光輝——是早在聖戰發生之前,就被逐出交界地的褪色者。

如今褪色者都已回歸,瑪莉卡的子嗣開始争奪繼承權,米凱拉為了成神不惜前往幽影地。一切現象都表明,交界地天翻地覆,過去的律法已被廢除。

唯有幽影地,被棄絕的人至今仍在無望等待。

……他絕不會允許。

絕不會認同。

深淵之蛇在體內掙紮蠢動,梅瑟莫離開王座,抽出釘在一旁的長槍。

米凱拉的追随者……那個可恥的掠奪者……卑鄙的謊言家……

他受誓言所縛,不能對神人動手,但神人的追随者并不受這誓言保護。

“受梅瑟莫之火吞噬吧。”

臉色蒼白的半神擡起金色的豎瞳,色澤不祥的火焰從他的掌心中熊熊燃燒起來,照亮了周圍渾濁的陰影。

……

從黑暗中驚醒時,心髒仍然在她的胸腔裏劇烈跳動。

她喘不上氣,仿佛從高空墜落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大腦空白,肺部缺氧。

她冷汗涔涔地揪住身下的被褥,起身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帳裏,被枯萎的藍色花瓣淹沒包圍。

空氣裏浮動着腐朽的花香,那些藍花如同夏末垂死的螢蟲,光芒微弱得近趨于無。她在黑暗中被那些黯淡閃爍的光點環繞,一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也找不到自己心慌的根源。

她掀開床帳,守在床畔的火焰騎士身影一僵,旋即不可置信地朝她望來。

希德的聲音顫了一下:“萊拉大人?”

她差點跌下床,火焰騎士緊緊扶住她,像托着易碎的瓷器一樣将她護到懷裏。她鮮少見到訓練有素的火焰騎士露出如此鮮明的情緒波動,扶住她肩膀的手甚至在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手腳使不上力,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靠着火焰騎士的胸膛,撐起虛軟的身體。

“梅瑟莫在哪?”她喉嚨發幹,嗓音發澀。

寝殿裏,紅發的半神不見蹤影。

仿佛回應她的疑問,觐見廳的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粉塵從天花板的縫隙裏簌簌而落,兩人腳下的石磚地也跟着晃了晃。

她推開希德,火焰騎士飛快攥住她的手臂。

“不可!”希德的聲音裂開一絲縫隙,“有入侵者,萊拉大人,您不能去。”

她回頭看了希德一眼,後者無意識手裏一松。

心髒在胸腔裏急速跳動,她離開寝殿,奔入走廊。熟悉而陌生的通道從未顯得如此漫長,以至于她仿佛用盡了自己的一生,才來到那黑暗通道的終焉。

視野豁然開朗,濃郁的血腥味混雜着血肉被燒焦的氣味撲面而來。觐見廳內石牆殘破,圓柱傾倒,一個陌生的身影提着滴血的長劍,立在廢墟中朝她望來。

危機的預感震耳欲聾,簡直就是在掐着她的神經尖叫,但在那一刻她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殘留着戰鬥痕跡的觐見廳內,一條巨大的蛇卧在血泊裏,渾身的鱗片都被烈火燒焦,露出大片大片猙獰的皮肉,一動不動的模樣仿佛已經咽了氣。

她踉跄了一下,身體似乎被抽去所有力氣。與此同時,冰冷的劍鋒劃破空氣,攜着雷霆之威朝她劈來。

卧在血泊中的大蛇在那一刻突然動了。它一扭頭,條件反射般張開遍布利齒的巨口,在電光石火間朝穿戴盔甲的身影咬去。

見狀,那人果斷收起劍勢,在最後一刻險之又險地避免了葬身蛇口的命運。

随着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盲眼的大蛇撞到石牆上。它仿佛不知疼痛,一轉頭,瘋狂地朝入侵者的位置撕咬而去。

它張開嘴時,血液接連從口中湧出,在颌下連成血瀑。一擊再次落空,那盲眼的大蛇支起傷痕累累的身軀,朝敵人發出凄厲可怖的咆哮。

“梅瑟莫……”她撲到他身上,抱住那燒焦的蛇軀,試圖讓他冷靜下來,“梅瑟莫……”

屬于他右眼的位置空空蕩蕩,他捏碎了壓制自己體內詛咒的賜福,火焰和惡蛇一同湧出,燒毀了他的面容和身軀,以至于哪怕化身為蛇時,他的半邊臉也只剩燒焦的黑洞。

“梅瑟莫!”反應過來時,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湧了出來。

凄厲沙啞的嘶鳴聲倏然一止,緊繃的蛇軀似乎微微一僵。他用血跡斑斑的蛇尾将她圈到懷裏,低下頭。黯淡的火星飛舞四散,在石磚地面湧動的黑暗沼澤平息下去,那些密密麻麻的眼也暫時合了起來。

巨大的蛇消失不見了。盲眼的紅發半神倒下來,她慌忙托住他,但他太沉了,她幾乎是抱着他跌到地上,然後坐起身,将他的腦袋放到她膝蓋上,免得磕着。

“……萊……拉?”他好像将她當成了臨死前的幻覺,明明什麽都看不見,梅瑟莫還是吃力地轉動腦袋,掙紮着想要看向她的所在。

“……我在。”她擡起手,用顫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上梅瑟莫被燒毀的面容。

她拂開落到他臉頰上的碎發。

“我在這。”

梅瑟莫似乎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觸碰到她的體溫,親自确認她的存在。

血泊在兩人身下擴散開來,除了血和皮肉被燒焦的味道,她什麽都聞不到。她将他的腦袋抱在懷裏,感覺自己的血液好像也要流幹了。

劇烈喘息着,梅瑟莫的手攀上她的膝蓋。他終于攥住她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自己唯一的稻草,身處黑暗的人攥緊自己唯一的光。

“……回……來了?”

她應了一聲,明明想笑,眼淚卻撲簌簌直往下掉。

“我回來了。”

那些眼淚接二連三地砸在半神的臉上,但他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連指尖的觸感都在逐漸變得麻木。

“我當然會回來,我怎麽可能丢下你不管。”

她抱着梅瑟莫的腦袋,紅發的半神枕着她的膝蓋,緊繃的身軀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來,最後好像小孩子一樣睡着了。

帶翼蛇伏在梅瑟莫身上,被火燒去鱗片的身軀,泛着奶白的顏色。

它們環繞着紅發的半神,姿态溫柔而親昵,如同母親擁抱自己的孩子。

從出生起,它們就一直與他同在。

生時亦然,死亦然。

她坐在血泊裏,盡管知道不會有回應。

盡管知道不會有回應。

“所以……”她繼續說,“你也不能丢下我不管,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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