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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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神之門,是由風化枯幹的屍體堆砌而成的建築。

經過漫長的風吹日曬,那些屍體已經變得和岩石一樣灰白堅硬。無數枯瘦的手臂伸向天空,扭曲的面容凝聚着死前的悲怨和絕望。

暗金的雲海翻湧彙聚,如怒濤般波瀾壯闊。從那宏偉矗立的神之門中,長袍雪白的年幼神祗緩步而出,走向體型魁梧、手持黝黑雙刀的戰士。

那是米凱拉為他自己揀選的王。

神祗的伴侶會被授予「王」的地位和頭銜。瑪莉卡當年成神時,亦選擇了骁勇善戰的戰士為王。

舍棄一切、成為神祗的米凱拉光輝燦爛。那金色的光芒自祂體內發出,因為過于奪目明亮,讓祂的面容都變得有些模糊。

面對前來挑戰自己的褪色者,祂揚起手,平和的聲音悲憫而無情,溫柔而殘酷:

“……我将懷抱衆生萬物,創造出更溫柔的世界——請你讓出路來。”

在那耀眼的光輝面前,褪色者的身影顯得無比渺小。

那是物理意義上打得天昏地暗的一場戰鬥。

見證神祗的隕落本應讓人心潮澎湃,但米凱拉随着祂的王一起灰飛煙滅時,她發現自己的內心毫無波動,複仇的快慰也無跡可尋。

陳舊的盔甲被鮮血染紅,褪色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确定敵人不會死而複生、從地獄裏爬回來,這才神态自如地将劍收回了鞘中。

那個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向米凱拉隕滅的地點,在周圍晃悠了一圈,似乎在尋找敵人留下的可以被稱之為戰利品的東西。

搜刮得差不多後,褪色者來到出現在場地中央的賜福點,正式為這場決鬥畫上了一個句號。

她毫無來由地意識到:在幽影地要做的事,褪色者已經做完了。

做完該做的事情之後,對方就要回去了。

“……等一下。”聲音比意念快了一步,正要擡手觸碰賜福點的褪色者朝她看了過來。

她慢慢低下頭:“請允許我跟你一起去交界地。”

籠罩着幽影地的帷幕并未被揭去,幽影地依然與世隔絕。米凱拉的追随者有辦法無視禁制從交界地前往幽影地,褪色者多半也是用了相似的方法才能在兩地通行。

“如果懷疑我目的不純,我可以立下誓言。”她說,“我不會妨礙你,也絕不會對你出手。”

褪色者站在原地,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仿佛在思考她的提議。

“……萊拉大人!”身後的火焰騎士終于忍不住出聲。

“我有自己的打算,希德。你不用為我擔心。”

動作微頓,她放輕聲音,沒有回頭。

“幽影城已經不需要我了。”

梅瑟莫活着時,他的朋友和下屬都迫切地想要減輕他的痛苦。

哪怕是普通的士兵,也知道他活着在就是承受折磨。

她的出現就像鎮痛劑。而梅瑟莫死去後,她自然也就失去了這個作用。

“不……”希德語無倫次起來,“不是這樣的。”火焰騎士失去鎮定,嗓音艱澀。

似乎看出她心意已決,火焰騎士的語氣染上絕望之意。

“……若您執意如此,”希德單膝跪了下來,“至少請将我帶上,哪怕是作為骨灰也好。”

只要使用召魂鈴,就能通過骨灰召喚亡者的靈魂,讓其為己所用。

她搖搖頭,拒絕了火焰騎士近乎卑微的懇求。

“幽影城還需要你。”

火焰騎士忠心耿耿地輔佐陪伴梅瑟莫千年,在這期間一直将幽影城打理得井井有條。

如今庫德、溫戈等人都不在了,比起跟在她身邊,火焰騎士明顯更适合留在幽影城穩固軍心。

“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希德。”她微微回首,朝火焰騎士露出笑容。

“我已經就算一個人也沒關系了。”

對方好像在那一刻明白了什麽。

火焰騎士發出悲鳴一般的聲音:“但是,您的眼睛……!”

“你是說這個嗎?” 她擡起手,碰了碰自己那只失去光感的眼睛。“不要緊的。”

火焰騎士的身體微微顫抖,好像要被忽如其來的悲恸淹沒了,以至于張口也發不出聲音。

“這不是永別。我向你保證,我會回來的。”

“在那之前,”她頓了頓,意識到「幽影城就交給你了」這句話不适合由她來說,于是将湧到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

“還請多保重。”

她轉過頭,朝褪色者的方向走去時,對方并沒有抽出武器。

賜福點開啓傳送。在那驟然耀眼起來的金色光芒中,她隐約看到火焰騎士伏身于地,泣不成聲。

……

她第一次由衷感謝自己的能力。

在她給自己編織的夢中,所有人都還活着。

陰沉灰暗的幽影城為迎接婚禮,洋溢着近似期待的氛圍。那段時間,包括火焰騎士在內的所有人都忙碌起來,連物種保藏庫的蝙蝠窩都沒被放過,從裏到外重新打掃了一遍。

黑色的幽靈畫師被召至觐見廳,為兩人繪制肖像畫。她記得這是溫戈的提議。因為身高差異,一開始的構圖是她站在梅瑟莫的王座旁。後來她站累了,不知怎的就坐到了梅瑟莫腿上。

沒有人說這不成體統。老成持重如薩贊,那個時候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她坐在梅瑟莫的懷裏,努力挺直腰板,擺出端正的姿态。可是坐着坐着,她的腰板就漸漸塌了下來,人也迷迷糊糊地靠到梅瑟莫懷裏,困得快要睡着了。

柔軟的畫筆落到畫布上,發出刷刷的輕響。意識在睡夢邊緣浮浮沉沉,周圍隐約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挂到寝殿裏也沒有關系。」這好像是溫戈的聲音。

「……會議室裏的……重新畫……就是了……」希德難得贊同溫戈的意見。

「……」這是庫德。

還有莫名其妙激動起來開始語無倫次的昆蘭,以及不太體面地蓋了他一巴掌讓他噤聲的薩贊。

她坐在梅瑟莫懷裏,高大的半神一開始顯得有些僵硬,但他後來似乎擔心她會硌着,于是一點一點放松了緊繃的身軀,好讓她靠得更加舒服。

蛇鱗窸窣滑動的聲音傳來。帶翼蛇溜下梅瑟莫的肩膀,繞到她面前,想要湊近觀察她的睡顏。

梅瑟莫似乎說了什麽,帶翼蛇停頓半晌,不情不願地退了回去。

在那之後,周圍變得安靜下來。她靠着梅瑟莫的胸膛,像窩在太陽底下打盹的貓。

不知過了多久,半神擡起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背碰了碰她的臉頰。

「……萊拉?」

她從夢中睜開眼睛,感受到了冰冷刺骨的風。

大地銀白一片,夜幕漆黑無垠。不論身處何方,只要擡頭仰望天空,便會看到巨大的黃金樹,密密延展的樹梢如同人體的毛細血管,開出無數分岔的金色枝桠。

這是她在交界地的第一百三十五天。

為了能夠進入黃金樹,觐見艾爾登法環,褪色者來到雲海之上的巨人山頂,尋找能燒毀黃金樹入口禁制的灰滅火焰。

篝火被寒風壓得伏貼于地,負責守夜的少女朝她無聲投來一瞥。

“換我來吧。”就算開口這麽說,對方也會以靈體不需要睡眠為由拒絕她的提議。

名為梅琳娜的少女一直有意無意地提防着她對褪色者下手。盡管她已經立下誓言,受誓言束縛,對方似乎認為這個世界的法則無法對她形成牢靠的約束,因此不論何時都默默觀察着她的一言一行。

兩人很少對話,交換過的詞句寥寥無幾。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對方最近打量她的時間變多了,那看似淡漠的目光總是會似有若無地落到她身上。

“……你們認識很久了?”

褪色者抱着那把破破爛爛的劍,垂頭在篝火邊睡得死沉。她知道那只是表象,只要周圍有任何風吹草動,褪色者都會第一時間拔出劍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威脅斬于劍下。

交界地就是這麽一個地方,怪物和活死人橫行,哪怕入睡時都不能放松警惕。

如果是平時,梅琳娜多半不會回答自己的話。但随着一行人離雲海之巅越近,少女封閉的內心就像有什麽松動開來,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不。”梅琳娜閉着左目,語氣平淡,“我們只是恰巧同行,恰巧目的地一致。”

在那之後,少女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

對方垂下眼簾,望着自己的手心。那雙纖巧潔白的手,手背上覆蓋着被燒傷的痕跡。

“……有一段時間,我忘了很多事,包括母親給我的使命。”梅琳娜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那被火照亮的蒼白面龐陷入回憶。她等着少女繼續說下去,但周圍的黑暗中傳來一聲枯枝碎裂的輕響,坐在篝火旁的褪色者擡起頭。

山頂很冷,厚重的積雪常年不化。在這嚴酷環境中生存下來的生物大多嗜血殘忍,勇猛異常,是非常棘手的敵人。

黃金樹的天敵是火。瑪莉卡創立黃金王朝時,将擅用火焰的巨人一族屠至只剩下最後一人,世世代代看守那不會熄滅的灰滅火焰,永遠被禁锢在雲海之巅的鍛造爐旁。

伴随着驚天動地的哀嚎,那巨大的身影栽倒下來。殺掉看守火焰的巨人後,褪色者順利地來到鍛造爐下,順着固定在懸崖邊的森冷鐵鏈來到爐沿上。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白色的雪片在狂風中紛飛飄舞。一個小小的賜福點在鍛造爐邊沿的盡頭閃爍。褪色者就像風雪中的旅人瞥見了篝火,不假思索地朝那邊走去。

從火山口般的鍛造爐邊沿向下望去,灰滅火焰在漆黑的土壤裏散發着通紅的光芒。

梅琳娜在賜福點旁顯出身影,以膝觸地。她朝褪色者伸出手:

“準備好了?”

焚燒黃金樹是不被饒恕的重罪。

“火種的事情不需要擔心。”少女面容平靜,聲音也同樣平和,“若你準備好了,請伸出手,讓我觸碰你,一下就好。”

少女的手觸碰到了血跡斑斑的冰冷臂甲。褪色者垂下頭,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模樣仿佛睡着了,對外界毫無所覺。

“請留這個人一命。”梅琳娜慢慢放下手,擡眼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少女的聲音依然清冷無波。

“……我一直注視着交界地。這個世界已經凝滞不前太久,需要一個人來打破現狀,讓死亡再次平等地降臨。”①

“這是你母親賦予你的使命嗎?”

梅琳娜站起身。她的眼瞳鍍着一層美麗的淺金色。明明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此時卻透露出一種釋然的柔和。

“不,我的使命雖然是母親賜予的,但現在,達成使命是出自我的意願。”

梅琳娜和她對上視線。

“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夠明白——即使這個世界陷入毀滅的境地,充滿了痛苦與絕望,生命依然存在,并且在世間生生不息。哪怕在昏暗無光的世界裏,人們仍然會相愛。”

對方輕聲告訴她:“梅瑟莫……兄長的事,我很抱歉。”

她睜大眼睛。

“我出生得太遲,并沒有見過他,他也不知曉我的存在。如果命運能有不一樣的發展……”梅琳娜聲音微頓。

“不,做這種假設沒有意義。”對方輕輕阖上眼睛,蒼白的面容再次變得平和堅定。

梅琳娜伸出手,鍛造爐中的灰滅火焰仿佛被其吸引,那些滾燙的火光沿着她的指尖纏上她的皮膚,貪婪地沿着她的手臂燒向她的身軀。

人體成了燈芯,她揚起手,那明亮滾燙的火光如一道豎線,延向黃金樹樹冠所在的天際。

少女以自身為祭,讓焚樹的火焰在身上燃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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