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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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葉片在風中飛舞。

雪白的城牆聳立在蔚藍晴空之下。那些落葉如同金色的光塵,慢悠悠地在溫暖的空氣裏随風飄舞,偶爾拂落守在城門兩側的騎士肩頭。

那些騎士手執圓盾和長槍,胸甲雕繪着黃金樹的徽章。從利耶尼亞回來的使節團行至城門口時,他們收起武器,垂首斂目、姿态恭敬地退至一旁。

位于隊伍中央的馬車久久沒有傳來回複,身着繡金長袍的侍女輕咳一聲,側身挨近馬車。

“梅琳娜大人?”

寂靜。

“……梅琳娜大人?”那名侍女不死心地再次開口。

馬車內依然寂靜,那名侍女的表情頓時精彩起來。

臉上的神情從掙紮到無奈,她認命般地嘆了一口氣,挺直腰板,上前一步,擡手拉開窗。

“恕我失禮——”

然後毫不意外地發現裏面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

……

踏入集市時,熱鬧的聲音如同潮水,霎時将人包圍。

樸素的鬥篷遮去了刺繡精致的布料,梅琳娜神情平淡地沒入摩肩接踵的人群,悄無聲息地彙入王城羅德爾平民的日常。

白色的大理石被太陽照得發燙,街道兩側的建築錯落有致,藤蔓擁抱着牆壁,花枝簇擁着陽臺。金色的落葉如同金箔,點綴着被歲月磨平的石磚。

一名商人坐在噴泉前的臺階上,色彩缤紛的服飾充滿異域風情,帽子綴着小顆細閃的寶石。他抱着懷裏的三弦琴,悠揚輕快的樂聲飄蕩開來。

周圍駐足的行人不多,仿佛那只是再尋常不過的景色。

不管是繁花似錦的王城還是罕有人煙的荒野都有這些商人的足跡。他們常年在世界各地旅行,有時獨行,有時集結成龐大的商隊,不管行到何處,懷裏總是會抱着一把三弦琴。

曾有一位名為夏玻利利的男人,四處散播謠言說這些商人信奉異教,但他很快就被瑪莉卡女王派人抓了起來,毫不留情地除以極刑。

如今,戰亂四起的年代已過。在瑪莉卡女王的鐵腕統治下,黃金王朝進入了繁榮而安穩的時期。

負責巡邏維護治安的士兵神态放松,靠在牆邊閑聊。逛集市的人們吵吵嚷嚷,和商販讨價還價時充滿活力。梅琳娜微微移開視線,一轉頭,就在巷子裏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瘦削高挑的火焰騎士立在陰影裏。見她看過來,那人以手按胸,無聲朝她行了一禮。

“……你去哪了?”

厚實的城牆隔去了外面集市的喧嚣,鋪落一地陰涼。高大的紅發半神站在內城的城門口,低沉的嗓音冰涼平滑,仿佛他只是在履行自己作為王城長官的職責。

但梅琳娜看得分明,他剛才明顯想說——你又去哪裏玩了?

紅發的半神沒有表情:“母親還在等着你此行的報告。”

梅琳娜平靜地将鬥篷交給一旁的侍女。

“若你沒有逃避自己的職責,随我一同去利耶尼亞獻上賀禮,也許母親就不需要等這麽久了。”她擡起眼簾,語氣和梅瑟莫一樣淡漠:“兄長。”

紅發的半神眉心似乎蹙了蹙,但那一絲波瀾很快就被他撫平。

梅瑟莫讨厭參加婚禮,這件事在半神之間……不,說不定整個王城羅德爾都有所耳聞。

身為瑪莉卡女王的長子,王城羅德爾的長官,出席重要的場合是他工作必不可少的一環。就像這次統治利耶尼亞的卡利亞皇室舉行婚禮,黃金王朝派出使節團,按理說梅瑟莫也應該同往。

但最終代表黃金王朝出使的,只有梅琳娜。

半神們性格迥異,各有特色。梅瑟莫是性情最孤僻古怪的那一個。

黃金王朝的建立之初頗為動蕩,瑪莉卡女王殺了指頭之母,在這之後下令追殺雙指和其信徒,将交界地攪得天翻地覆,幾乎可以說是和全世界為敵。

當時領命追殺、鎮壓、屠戮和雙指相關的一切的人,就是梅瑟莫。

黃金王朝創立初期的戰役,幾乎都有紅發半神的身影。

他是瑪莉卡女王的長子,是他母親的劊子手,是她最忠心、最冷酷的臣子。

後來黃金王朝确立根基,進入相對和平的時期,梅瑟莫從戰場上退下來,成了羅德爾王城的長官。他和他麾下的火焰騎士負責維護秩序,執掌刑法。那身火焰般猩紅的鬥篷,後來也不知怎的在傳言中變成了被罪人鮮血染出來的顏色。

盡管不知道梅瑟莫對婚禮的厭惡從何而來,他從不出席婚禮這事倒是無人苛責。那陰沉瘦削的身影不管往哪裏一站,連陽光似乎都會淡上幾分。

最近,瑪莉卡女王要立儲君的傳言甚嚣塵上。作為長子的梅瑟莫對此無動于衷,其他半神倒是在梅琳娜被任命帶領使節團時蠢動了一陣,但目前還沒有蠢貨敢到梅瑟莫面前嚼舌根。

梅瑟莫轉過身,對身後的妹妹說:“跟上來。”

接下來便是一段兩人走過千百次的路。

衆人皆知梅瑟莫掌管治安和司法,但只有少數人知道,內城的空中花園其實也是由梅瑟莫負責督管打理。

占地頗廣的花園收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其中以藍色的花卉種類最多,從淺淡的霧藍到深邃的蒼青,一年四季都美如幻夢。

瑪莉卡女王喜歡花草植被,這點從王城羅德爾的環境就可見一斑。但藍色的花并不是她的最愛。

每到盛開的季節,梅琳娜都覺得兄長的身影看起來有些空茫寂寞。

他好像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但連自己忘記的東西是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随着歲月的流逝,他漸漸學會了和那空缺共存。可偶爾梅琳娜還是會瞥見梅瑟莫發怔的模樣——有時候是因為抱着書卷的侍女差點從臺階上踩空摔下去,有時候是因為一塊字跡歪歪斜斜的泥板,一張金羊毛編織的毛毯,或者是一塊普普通通、剛剛出爐的面包。

有時候是因為他人在婚禮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那幸福的畫面好像燒得通紅的烙鐵,燙得紅發的半神立刻別開了目光,蒼白的指尖無意識抽搐了一下。

幸福的婚禮似乎讓他覺得疼痛難忍,連看都不想看到一眼。

因此,忙碌的工作令人感激,沉重的責任是一種恩慈。戰亂四起的血腥年代,人并沒有餘裕胡思亂想。梅琳娜知道兄長有時候會懷念那個時期。

劊子手在和平年代沒有容身之地。

好在和平的表現下永遠有不安分的暗流湧動。黃金王朝創立之初,曾将角人所在的塔之地歸為行省,廢去了角人文化中的諸多劣習。哪怕有嚴令禁止,時至今日依然有不少角人在暗中維持過去的習俗,謀劃着要推翻黃金王朝,恢複角人過去的榮光。

剿滅這些反抗勢力的任務,由梅瑟莫負責帶領。

這次清剿尤其血腥,角人的反抗勢力藏在地下幽深的山洞裏。被火焰騎士解救出來的人血肉模糊,神志不清,據說被當成了角人古老習俗中的一種祭品。

按律,那些角人應該被押回城中,當衆處斬,以儆效尤。但據火焰騎士回憶,梅瑟莫當時出神了很久,後來不知怎的将罪人全部燒死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動用私刑燒死那些角人之前,紅發的半神掐住他們的喉嚨進行了審問——山洞裏還有沒有其他地方藏了人?

在此之前,火焰騎士已将所有角落搜了一遍,将還活着的人都救了出來。紅發的半神不信,将變成爛肉的屍體從壺中翻出來,在死人堆中絕望地反複搜尋。

一無所獲,他将最後一點希望寄托到了那些開始戰兢打抖的角人身上。

不管是怎樣鋼鐵般堅硬的意志,都抵不過能燒焦皮肉和骨骼的可怕烈焰。

但直到那些角人最後都變成了焦黑的灰燼,紅發的半神也沒能找到他想要的。

……再也不會找到了。

——再也不會。

回到王城羅德爾後,梅瑟莫将自己關進了房間。

火焰騎士違背命令,冒死進去看了一眼。巨大的蛇将自己盤在一起,卧在黑暗無光的房間裏,不吃也不喝,對任何來人都沒有反應。

在這期間,梅琳娜同樣進來看了一眼。梅瑟莫依然盤在黑暗裏,拒絕變回人形,也拒絕進食。

絕食到第七天的時候,瑪莉卡來了一趟。

走進房間時,巨大的蛇背對着她,像冰冷的石雕一般一動不動。

它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也知道她在,但它就是不想轉過身,也拒絕做出任何回應。

像所有心死的生物一樣,巨大的蛇卧在原地,仿佛只想等待死亡。

瑪莉卡默不作聲地上前一步,她手中散發着小小的微光。那柔和的光芒來自她手中的一束花:藍色的花瓣像夏夜的螢火一樣,簇擁在一起盈着美麗而恬靜的光芒。

她彎下身,将那束藍色的花放到石磚冰冷的地面上。

漫長而短暫的停頓過後,蛇的身影似乎動了動。它松開盤在一起的身軀,然後轉過頭。

那是一條盲眼的蛇。左邊的眼目緊閉,右邊露出義眼的金色豎瞳。

它低下頭,怔怔地望着那束藍色的花。

溫柔的光輝在黑暗中氤氲開來,蛇的眼中忽然湧出了大顆的淚。

瑪莉卡撫上它的鱗片。暗紅色的鱗片細密平整,沒有任何傷口。

“你記起來了,是不是?”

她聲音很輕,而它沒有回答。

蛇用尾巴尖将那束藍色的花圈到懷裏。

它小心翼翼、珍之又重地将那束注定會枯萎的花護到懷裏,然後再次趴下來,緩緩阖上了眼睛。

……

王城羅德爾進行了重要的人事變動。

梅瑟莫被卸去目前的職位,遠赴角人所在的行省就任總督。

那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不僅時刻要提防角人的政變,鎮壓角人的反抗勢力,而且距離繁華的王城路途遙遠,管轄的行省直接和交界地隔海相望。

有不少人說,瑪莉卡女王厚此薄彼,扶持幼女成為儲君的同時,流放長子到偏遠的行省,一看就是為了杜絕長子以後争奪王位。

蠢人的言論,梅琳娜向來懶得理會。

成為儲君後,本來就算不上悠閑的日常變得更加繁忙。她抽空去看望了兄長幾次,除了作為總督處理事務的時候,梅瑟莫有大半時間都待在海邊。

梅琳娜也看過那片海岸。

海霧潮濕,蒼穹氤氲着淺淡的鳶紫。微光柔和的藍花在海邊搖曳,仿佛要沿着海岸線一直蔓延到世界的盡頭。

紅發的半神待在海邊,有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母親也許知道兄長在想什麽,但她不會去向母親打聽。

兄妹倆都是寡言少語的性格,有時候只是看到對方還活着,就足夠了。

潮聲緩緩卷上海岸,梅琳娜平靜地收回視線,開始往回走。

她路過微光朦胧的花海。大片大片盛開的藍花,星星點點的光芒在空中溫柔飄舞。

确實非常美麗。

甚至美得就像一場夢。

紅發的半神仍然站在海邊。一只蝴蝶不知道從何處翩跹而來,停落到他身後不遠處的花叢上。

然後輕輕地,輕輕地——

扇了一下翅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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