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喬治·富蘭克林上校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符合裏奧這樣的英國人對其的所有刻板印象,諸如上唇修剪整齊的胡須和下巴上為彰顯男性氣質而刻意留下的胡茬,山姆大叔式的金色卷發,如前職業棒球運動員一般魁梧的倒三角式身材和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這使他看上去足可以接受特殊訓練,成為一名海軍陸戰隊隊員,而不是在後勤補給線上充當一名管理軍需物資的上校——當然,這并不意味着後勤專家們都應當瘦得像營養不良的公雞,只不過相比起裏奧曾經打過交道的軍需官們,富蘭克林實在過于吸引眼球了,從形象上而言。那副駕在高鼻梁上的方框眼鏡是唯一使富蘭克林顯得文質彬彬的物件,而眼下,眼鏡的主人正隔着鏡片,上下打量着他,并冒出一句出乎他意料的話:
“裏奧·羅斯菲爾德上尉,我曾聽說過你,在英國皇家海軍第15驅逐艦隊服役。”
“是的,長官。”盡管努力按捺住好奇心,不詢問除任務外多餘的問題,裏奧還是難免在聽到這句話的下一秒就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美軍上校即刻注意到這一點,安撫式地一笑:“不要緊張,年輕的上尉。我既沒有翻過你的檔案,也沒有私下詢問過你的底細,只不過碰巧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聽說過你的名字罷了。”
“明白,長官。”他幹巴巴地回答。仍然,裏奧決定不問多餘的問題。再過幾天,就是離港前往沖繩群島的日子。不消多想,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凡是擁有歐洲戰場前線作戰經驗的士兵,都将趕赴太平洋戰場前線作戰,畢竟,他們花七周的時間繞過好望角,來到太平洋,一定不僅僅是參與護送後勤補給這麽簡單。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裏奧不希望憑空出現任何情況使他自亂陣腳,從戰事上分心。
此時此刻,富蘭克林上校像極了一個熱心腸的老好人,巴不得在他們等待艦船入港的這段時間裏盡可能找更多的話題閑聊。關于裏奧的事,大概就是在他與某人閑聊的過程中得知的。
不過……裏奧嘴唇緊抿,心中思索,這個“某人”,究竟會是誰?
“我曾經在斐濟停留過一段時間,說起來,那地方真像極了夏威夷,不僅是氣候,連當地人的膚色長相都一模一樣!之前不是有什麽人提出那個……板塊漂移學說?偶爾我也翻翻科學雜志什麽的。也許夏威夷和南太平洋群島,原本還真是連在一塊兒的……”富蘭克林自顧自說着,“那兒駐紮着幾支新西蘭軍隊,為我們的軍隊提供後勤保障,其中有一個士兵叫……叫……”
“叫……喬納森·弗林?”裏奧試探着問,他的心跳加快了。
“沒錯!就是這名士兵。”富蘭克林拍了拍寬厚的手掌,“一個混血小夥子。我能看出來,他有一部分白人血統。他是個沉默寡言的青年,一名好士兵,很警覺,不透露過多的信息,也正因此,我對他說過的寥寥數語印象深刻。他提到過你,羅斯菲爾德上尉。”
喬納森曾經向富蘭克林提起過他?裏奧聞言,有些不知所措。在寥寥數語之中?裏奧從不認為喬納森是個寡言的人,相反,他十分健談,不僅和裏奧有聊不完的話題,與鎮上的居民們之間也總互有往來。他沒有想到喬納森在軍隊中則是以沉默寡言的形象示人,而這一點,對方在通信之中從未提及……或許,也不能提及。想到這裏,他的心不由像海中的帆船一樣颠簸起來,一邊因自己在這寥寥數語中的分量感到欣喜,一邊也隐隐擔憂。
富蘭克林沉浸在假想的演說當中,沒有注意到裏奧的表情,半是猜測地說:“由他所在的小隊承擔此次作戰任務,也不無可能。”
太陽穴“突”地一跳,富蘭克林的假設猶如火星濺到木柴上,使裏奧産生一絲渺茫的希望。在這之前,他原本已經打消在作戰前與喬納森相見的念頭——在意大利,他們因為喬納森的負傷而錯失見面的機會;回到亞州,他們又因軍隊的不同作戰計劃而相隔着幾乎整個南太平洋,這樣在期望與失望之間反複徘徊的窘境逐漸消磨了他的信心。他不知道喬納森是否抱有與他相似的想法,也許這一切都只是他單方面的妄想。
甚至……他打了個冷顫,也許在一開始,他因喬納森而參軍的想法就是錯誤且荒謬的,這一切都不可能得到任何回應……
幸而富蘭克林上校對他的異樣反應沒有多做他想,只是以為他因可能的老友相見而太過興奮,又或者單純因為冬末夜晚冷冽的海風而瑟瑟發抖,這裏畢竟是離沖繩很近的關島,與熱帶溫暖的氣候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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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富蘭克林上校吹了聲口哨,示意裏奧向東南方望去。兩三個光點在泛着薄霧的海面上朦胧地閃爍,若不是它逐漸靠近,逐漸變得更加明亮,極有可能被誤認為一團在天邊低垂的星座。幾艘艦船平穩緩慢地駛入軍港,發出猶如巨獸怒吼一般的轟鳴聲,在靜谧的深夜擴散開來。借着港口的照明設施,裏奧辨認出兩艘運輸艦和三艘巡洋艦,其中一艘艦船上噴塗有英國皇家海軍和皇家新西蘭海軍的标志。
喬納森·弗林。裏奧在心中默念,無端煩躁起來,借着夜色的掩映,他短暫地閉上雙眼,居然難以回想起這些年的種種,它們就好像父親當年撕碎抛向空中的合同、支票和所有單據一樣,無法被拼合完整。他與喬納森共同度過的時光穿插在這些艱難歲月之中,并不連貫,而那一封封漂洋過海的書信,在此刻的他看來竟然不足以支撐自己對喬納森的想象,如此單薄。
也許我只是太焦躁了。裏奧對自己說。他一動不動地凝視着迫近的艦船,如同宿命論者迎接即将到來的命運,在最後一刻流露出膽怯,卻已經無法回頭。
他認出了喬納森。青年站在甲板上,打着旗語,迎着燈光向他所在的碼頭眺望,瘦削的臉龐被照亮,甚至乍一看去顯得慘白且陌生。然而在燈光從他所在的甲板上滑過之後,黑夜重新将他籠罩,他再度是裏奧所熟悉的那個喬納森了。
裏奧選擇閉緊嘴巴,按照美軍上校富蘭克林斬釘截鐵的命令做事——在這種時候,身材魁梧的後勤專家顯得異常可靠。他将剛才發生的一切抛諸腦後,在協助運輸軍需物資的時候保持沉默和友善,只回答應該回答的問題,按照文件上的指示為士兵們分配臨時住所,對第一次參與護航任務的士兵做簡要介紹,并回避不該有的對視。
該有的對視發生在第二天的飯後休息期間,裏奧端着盛有雞蛋三明治的餐盤,準确鎖定了獨自占據一張桌子的喬納森,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把餐盤放在喬納森對面的位置上。
“嗨。”所有美好的問候語像啞火的槍一樣熄滅了,他只憋出這一個詞。
上帝啊,好笨拙的開場白。
“裏奧。”喬納森擡起眼睛,看到他的時候不覺得驚訝,仿佛預先知道他會出現在人聲鼎沸的食堂裏,露出和從前一樣溫和的微笑,“你還好嗎?”
“我……還不錯。”明明是老友重逢,卻分外像普通朋友之間的例行寒暄,裏奧頓時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事先準備好的話說出口。他低下頭,凝視着緊握住刀叉的雙手,一時無話。
“我剛才還在想,我們可不可能像電影裏久別重逢那樣,給彼此一個擁抱呢,裏奧。”喬納森笑着說,“感覺上,你變化很大。”
裏奧依舊躲避着喬納森的視線,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笑了笑:“你沒怎麽變。”
“你一說謊話就會摸鼻子的習慣倒沒變。”喬納森沖他眨了眨眼,揶揄的表情使他忍俊不禁。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在喬納森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裏奧搶先擁抱住他,拍着他的後背。一切和喬納森肩頭的軍服布料一樣變得柔軟,陽光曬出的味道使裏奧幾乎想要陷進去,只可惜這個擁抱只能持續短短幾秒——裏奧強迫自己向這其中灌注思念而非纏綿的沖動,以免暴露某一個他羞于啓齒的秘密,一個很可能會葬送他們之間寶貴感情的秘密。
“我很想你。”他們分開後,喬納森單手扶着他的上臂,看着他說,“我原本還以為我們只能一直保持通信往來。如果是這樣,那就太遺憾了。”
“如你所說,願好運與我們常伴,喬。”裏奧無法控制上揚的嘴角,他一定在傻笑,一定。“我也很想你,你知道的。”
仿佛确認了什麽,裏奧看向喬納森的眼睛,那對淡綠色上點綴着淺黃的眼眸像極了陽光下粼粼的陶波湖,閃耀着興奮與喜悅,迎向他的注視,似乎永遠不會黯淡,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