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亞瑟·多蘭死了。”亞歷克斯·惠特克用前腳掌敲了敲地面,将一包煙丢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裏奧在煙盒即将滑落地面之前接住了它,那是一包Capstan,他記得亞瑟生前會攢着這個品牌的香煙,每到出航前才抽一支,而亞歷克斯經常是挖苦亞瑟的那一個——香煙雖然是保值貨,不過人如果沒了,煙再保值也他媽的屁用沒有。他掀開盒蓋,裏面零零散散放着五支煙,因為經常掖在軍服內袋裏,又泡了水,顯得皺皺巴巴,不過煙草是幹的,裏奧想,也許是亞歷克斯晾幹的。他抽出一支,劃開火柴點燃了煙——不是什麽好味道,聞起來甚至有股汽油味兒,不過的确是他們所能分配到的最好的香煙了。
“約阿希姆·韋伯也死了。不過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你知道他在別處還有親朋嗎?我這裏有兩件他的遺物。”裏奧用下巴點了點對面的椅子,“我很驚訝直到今天才在這兒見到你。”
亞歷克斯拉開椅子坐下,搖了搖頭:“據我所知沒有,如果他在征兵信息表上填寫的背景信息無誤的話。”他扯着嘴角,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容,“你很驚訝?見鬼,羅斯菲爾德。很驚訝我沒死,還是很驚訝我居然還會來看你?”
“這麽問的話……”裏奧攤開手,“兩者皆有。”
“我只是抱着關懷的心來看看你死沒死。”亞歷克斯聞言翻了個白眼,“你居然沒有缺胳膊少腿。”
“借你吉言,只是和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家夥一起躺了一天而已。倒是你,爵士。”裏奧反唇相譏,“你活像在水裏泡了七天七夜的浮屍。”
“如果順順利利游上岸,沒被淹死也沒被沖去其他地方,能留在海灘上把你這樣不省人事的家夥們拖回去的都他媽的算幸運。但是倒黴鬼,就像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臉,亂糟糟的胡茬看得出已經許多天沒有修剪,烏青的眼圈則說明這位好好爵士海員應該迅速去睡個長覺,而不是前往戰地臨時醫院為裏奧捎來一包煙和一個死訊,“會在下一秒被提着領子揪起來去支援陸軍,在意大利的泥地裏摸爬滾打……喂,還有火柴嗎?”他向裏奧伸出一只手。
“省着點兒用。”裏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從剩餘的四支煙裏抽出一支,用自己的煙頭點燃了,遞給對面憔悴不堪的士兵。
“操。”亞歷克斯猛吸了一口,沉默了一會兒,幹巴巴地罵了一句,“就他媽這麽沒了。”
“是啊。”裏奧不喜歡亞歷克斯每說幾句就要帶一個髒字兒的口癖,但此時此刻,似乎沒有別的什麽能表達他的情緒,除了這一句之外。“就他媽這麽沒了。”
“亞瑟和我,我們是同級的軍校生,在同一條船上從軍官生開始幹起,起先做的都是最累最髒的活兒,擦地板,刷馬桶,給軍銜更高的士兵們打雜……但那都是戰争開始之前的事了。該死的德國佬就這麽打過來,‘閃電戰’,誰都沒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麽迅速。”亞歷克斯抽着煙,望向簡易食堂外蔚藍如洗的天空,“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作為海軍,手刃敵軍的機會沒有陸軍那麽多,但意大利戰争開始前,大概是北非戰場末期,有一次我們在岸上遇到幾個躲藏在平民家裏的敵軍,亞瑟第一個動了手。有個人想從他背後捅他,我掏出槍射穿了那家夥的腦袋。這事兒不怎麽愉快,羅斯菲爾德,但你一定要聽我講完。那家夥的腦袋在我面前炸開了花,腦漿和血一起濺在我臉上。鬼使神差地,現在想想我簡直是瘋了,明明他已經死了,我卻還要把他翻過來檢查他有沒有死透。我看到他的眼睛……這麽說吧,當時我想,這一槍打得真準啊,正中後腦勺,但很快我看到他的眼睛,那雙死人的眼睛就像兩個黑沉沉的漩渦,能把其他人的靈魂也吸進去。你明白嗎,羅斯菲爾德,你殺過人嗎?“
裏奧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明白。我也殺過人。”但他并不想細說,那是一段他與喬納森之間誰都不願回想的往事,在它重新翻湧着,在記憶的海面上初現端倪的時候,裏奧及時将它壓回心底,定了定神,繼續聽亞歷克斯的故事。
“那你應當知道,這種不情願的殺害會演變成形影不離的詛咒,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直到你對死亡麻木。麻木,但并不代表這種該死的詛咒不存在。在這種時候,需要有一個人在你身邊,就像船上的錨一樣,狠狠地砸在海床上。”亞歷克斯凝視着右手手背,它肉眼可見地開始顫抖,抖得越來越厲害。裏奧可以清楚地看到亞歷克斯額角的汗珠和他逐漸放大的瞳孔。他站起身,隔着長桌按住亞歷克斯的肩膀,發現他的身體已經抖如篩糠。
“你需要休息。”裏奧低聲道。
“我需要休息?我他媽的需要休息,永遠休息!像亞瑟一樣!”亞歷克斯将拳頭狠狠砸在桌上,狂躁卻壓抑地喊道,下一秒,他的情緒陷入低沉,仿若失神般喃喃自語道,“不……我不需要休息,我要走到這場該死的、沒完沒了的戰争盡頭,我要把亞瑟帶回曼徹斯特,還給他母親……她是他唯一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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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說,惠特克。這場戰争終會過去。”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氣說出這句蒼白無力的安慰。事實上戰争不會過去,永遠不會,至少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硝煙的氣味将永遠揮散不去,而所有勸人忘記的話都好像在放屁,只會讓一切顯得更加荒謬可笑。但他還能說什麽呢?除了這樣膚淺的、仿若事實陳述的冷漠話語之外,他能用來應對的,只有無盡的沉默與哀悼。
“這一切都毫無意義,羅斯菲爾德。你應該回到南半球去,擺脫這一切。我在這兒發了一通的牢騷,你可以全部當作沒聽見,不必放在心上,亞瑟和約阿希姆的事已經翻篇了,和我們其他死去的戰友一樣。”亞歷克斯露出一個苦笑,把最後一截煙吸盡了,翹起腿,顫抖着手将煙尾按滅在鞋底上,“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訴苦的……事實上,我有一封信要轉交給你。”他從內袋掏出一封對折的信。瞧見信的那一刻,裏奧心裏的弦彈動了一下,但他沒有立刻去拿,而是坐回椅子,看着仍在顫抖的亞歷克斯,從胸袋裏掏出一個棕色玻璃小瓶。
“是嗎啡,劑量很小,不會上瘾。”他把瓶子放在桌面,推給亞歷克斯,同時從對方手中接過信封,“多謝你幫我取信。”
“你怎麽會有這玩意兒的?”亞歷克斯迫不及待地拔出瓶塞,将液體一股腦倒入口中,身體的顫抖奇跡般地,肉眼可見地消失了。
“動用了一點……私人關系。但別想要更多!現在搞不到了。”裏奧迅速打消亞歷克斯向他索取更多的念頭。
“總之,信我送到了,信使任務完成。”亞歷克斯露齒一笑,假模假樣地敬了個軍禮,雙手撐着桌子站起身,“別了,明天船上見。順便,今晚營房裏有酒喝,別光顧着給你的妞兒寫信。”
“我說過,我沒有妞兒。”裏奧再一次糾正,看着亞歷克斯重新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他在心底勸告自己,不要在他這張俊臉上來一拳。
“無所謂了。”亞歷克斯滿不在乎地輕笑一聲,轉身向外走去,腳步仍然虛浮,卻至少沒有跌跌撞撞。他吹着口哨,似乎在應和藍天下翺翔的鳥兒,轉過拐角消失了,仍能隐約聽到他與其他人打招呼時揚起的尾音。
裏奧迫不及待想要閱讀這封來信。他與喬納森之間總存在一兩個月的信息差,也正因此,他急需盡快讀完一封信并且寫好回信寄出,但他并不打算在充滿消毒水味兒的戰地醫院裏做這件事。他站起身,走出這個被充作臨時食堂的基督教堂,穿過低着頭悶聲行走的修女和修士們——這些意大利人被迫在醫院做一些最基礎的護理工作——走上亞歷克斯方才踏足的那片草地,挑選了一處人少的角落,坐在樹蔭下,撕開信封,開始閱讀。
親愛的裏奧,
在上一封信寄出後一周,我才收到你對再前一封的回複。正因此,對于你已經得知我負傷的消息,我略感驚訝——不過考慮到我們之間有共同的戰友,這也合理。同時,我希望那位共同的戰友已将藥品送至你手。請相信,這種藥在戰場上非常管用,只需适當服用。
正如我在上一封信中所說,雖然負傷,但我已無大礙,不日即可痊愈,多虧艾琳與母親的悉心照料。(她們托我帶去對你的問候。)與此同時,艾琳請求你從英國或意大利帶一件紀念品給她——如果可以的話。盡管我已經反複強調,戰争并非旅游觀光,但倘若作戰勝利,你們也有私人時間在當地稍作停留,補充物資,請幫她挑選一頂女帽,無需更多。你知道她的偏好。
我很高興看到你在信中說一切都好,同時我也為此慶幸,原因無須多言,希望你的好運能伴随你直到戰争結束。然而,我不得不說,在經歷這一切之後,回到我出生的國家,重新體驗平淡的生活,我心中多了一些苦澀的滋味。還記得我當初的‘豪言壯語’嗎?我曾經無比期待去新西蘭之外的世界一探究竟,擺脫當時毫無波瀾的生活,也希望能借此尋找自己真正的理想。現在看來,這些念頭雖不十分荒謬,卻也天真。究其原因,我實在将戰争想象得過于輕而易舉,以為家父在上一次戰争中所獲得的榮譽可以在我身上重現;同時,我也迫切希望證明自己……我并不擔心向你坦白,即使在我提筆寫下這封信的時刻,我仍舊希望證明自己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因此,我決定在痊愈之後重返戰場,請原諒我的固執,這實在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放下戰争的事不談,在我養病的這一個月當中,我回到了我們初遇并度過一年時光的海灘。我劃着獨木舟在海上飄蕩,思及過去種種,不由眷戀舊日。現在想來,只有那短短的一年時間當中,我們是真正無憂無慮的。在那之後,随着你北上去奧克蘭,我留在當地做一些必要的工作,我們便逐漸疏遠了。然而,我僅僅是胡思亂想一通罷了,如果回到當時,我們一定也不會做出其他選擇。我由衷地希望,戰争結束之後,我們還可以在這片海灘上重聚,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像兒時那樣,劃船,野餐,躺在沙灘上,直到太陽沉入海平面,星辰在天穹上閃爍。
願好運常伴你
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