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1945年5月,裏奧開始明白,在這場行将結束的戰争當中,活下來似乎并不比想象中更加困難——前提是,他可以忍受屈辱,折磨,和看不到盡頭的無望等待。

暴力成為家常便飯。在這座無人荒島上,他與曾經的白爛話爵士亞歷山大·惠特克不得不忍受頻繁的辱罵、推搡和抽打,因會錯意或拒絕執行命令而遭受懲罰:亞歷山大因為不計後果的反抗而被切下一根手指——這是最無傷大雅的懲罰,在保留他們行動能力,不至于成為累贅的同時“略施懲戒”,讓他們學會閉嘴。

軍銜更高的那名士兵将亞歷山大的左手斷指拿在手中觀察,但不久便開始厭倦,将它随手丢在洞穴外的地上。雨水很快會沖走稀薄的血腥味,很難引來野獸。在這種情況下,人類往往比野獸更可怕。裏奧無法保證,如果他們的處境颠倒,他是否會做出同樣的舉動,但毫無疑問,在一座無人荒島上,他會因為擔心前來救援的究竟會是友軍還是敵軍而留俘虜一命——這是一場近乎賭博的交易,随時可能破裂,他必須尋找任何有助于生還的機會。

但此時此刻,他們都有喘息之機。他并不害怕被這兩個落難的神風特攻隊飛行員用他們僅有的手槍指着,他僅僅是轉頭望着洞穴外的雨水而已。在等待降雨結束、烏雲散去的這段時間裏,除了收集雨水和忍受沉默,他們什麽都做不了。另一個士兵狠狠踢了瑟瑟發抖的亞歷山大一腳,後者本能地蜷縮起來,在發出急促的喘息聲後失去了動靜,大概是因為疼痛和虛弱而昏厥了。借着昏暗的天色,裏奧緩慢地靠近他一些,希望給予對方一些微不足道的暖意。

疲憊使他精神渙散,他相信這對每個人都一樣。很快,在綿延的雨聲當中,受傷更重、軍銜也更高的那名士兵陷入熟睡,只剩下他與另一名士兵無聲對峙,抵擋着洶湧而來的倦意。此時此刻,回憶成為難得的養料。裏奧盯着敵軍士兵,在心中猜測他是否有家人,有伴侶,有孩子,他曾經是怎樣的人,做着怎樣的工作,因為什麽原因入伍,或者,他可能是一個孤注一擲的殺人犯,效忠天皇,信奉武士道,并且本性殘忍,才選擇成為這場侵略戰争的幫兇。

而他,裏奧·羅斯菲爾德,沒有家人,沒有伴侶,沒有後代,他僅有的一絲留戀像一條若隐若現的繩索,牽連在大洋彼岸的喬納森·弗林身上,而他甚至不知道能否再見對方一面。他再一次覺得懊悔——他們可能的最後一面,本不該那樣尴尬、僵硬地收場。他們曾經是多麽親密的朋友……裏奧放棄凝視那名士兵,轉而擡起頭,讓後腦枕在堅硬的石壁上,仰頭望向一片漆黑的洞頂,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類似的洞穴時是在一個風平浪靜的白天,作為一個傾聽者。

原來一切都早有預兆,他意識到如今的喬納森酒好像被一枚十幾年前射出的子彈擊中一樣。而他,作為自诩的傾聽者與保護者,并未盡到該盡的責任,阻止喬納森扣下扳機。

他無法忽略喬納森臉上的傷口和明顯淤青的眼眶,正如他無法忽視內心抽緊的疼痛一般,他無法避免去問,被牽涉其中。

那天的喬納森沒有說話,只是一個人走向停在避風處的獨木舟,将它推入海水,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沖他招手。雙腳先于大腦做出決定,他第五次坐上這艘船,氣氛遠比之前幾次更加沉重和微妙,于是他同樣選擇沉默。這條船僅能容納兩個人,他坐在喬納森身後,跟随對方的頻率與方向劃動船槳,劃出淺水灣,繞過一個延伸至很遠處的岬角,再向靠近陸地的方向航行,直到接近一個被海水淹沒一小半的洞穴。

“你想要等一段時間嗎?用不了一個小時。十點多潮水會退到最低,到那時我們可以步行進去。“喬納森轉過頭問他,眼部的淤青在陽光的照射下成了深紫色。

“沒關系,我不介意。”裏奧聳聳肩,開了一個小玩笑,“我現在可不是水沒到胸口就會大驚小怪的那種人了。”

喬納森笑出聲,卻被牽動臉部的傷口,笑容裂開成為一個很奇怪的表情。他下意識地捂住臉,又在停頓一下後看着自己的雙手,似乎陷入短暫的回憶。裏奧撐起身體,翻出獨木舟,站在淹沒了他下半身的海水裏,鬼使神差地沖喬納森打了一個響指,先他一步游進洞穴。身後立刻有水聲傳來。

他放松身體,讓自己仰躺在水面上,閉上眼睛。水面起伏着,很快,他聽到喬納森的聲音。

“有些時候,在這個洞穴裏,你會看到螢火蟲。大家都這麽說。但其實那不是我們在林子裏看到的,會飛的螢火蟲,而是一種幼蟲,只在結繭前發光。”喬納森深呼吸着,“人們看到的和實際發生的,可能很不一樣。“

“哇哦。“裏奧的胸口繃緊了,他不得不重複一遍剛才的語氣詞來緩解緊張,”哇哦,很神奇。你知道真相之後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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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聽實話?”喬納森問,緊接着回答了自己的問題,“說實話,我挺失望的,想到那些滑溜溜的蟲子黏在岩壁上,我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在後來,我接受了,畢竟它們看起來真的很美。”

“它們看起來一定很美。”裏奧說,“而且,我們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如果這讓你掃興了,我很抱歉。”水面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裏奧扭過頭,發現喬納森擡起一只手臂,遮住兩只眼睛。

“嘿,喬。你道什麽歉呢?完全不需要道歉。我很高興在一開始就知道真相。這樣的話,也不會有無謂的期待了,不是嗎?就像你說的,要花時間接受……之類的。”

“即使它們并不相同,你的看法也不會改變嗎?”喬納森問,有些小心翼翼。

“喬。”裏奧在微暗中注視他。水面的起伏使他內心更加忐忑,他隐約猜到自己将得知一個沒那麽美好的真相,有關喬納森臉上的傷口,但他不敢想這是為什麽,無論為什麽,都會很糟糕。他吞咽一下,說道,“無論什麽,都不會讓我改變想法。”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裏奧。”喬納森的聲音因緩慢而顯得艱難,似乎每一個單詞都迫使他将肺裏的空氣擠壓到極點,“我知道接下來的話會影響你,有時候我覺得這太不應該了,但是我沒辦法忍受了……我沒辦法忍受無法向任何一個人訴說的煎熬,這實在是……你懂嗎?就好像溺水一樣。”

“我懂。”裏奧立刻回答。他明白溺水的感覺,更明白被拯救,被拉出水面,呼吸到空氣的感覺。*輪到我把你撈起來了嗎?*他想這樣問,但是他沒有問出口。他只是加重語氣,重複了那兩個詞,“我明白。”

“我的父親并不是我的生父。“喬納森說,”不過我想這并不難猜。“他沖自己打了個手勢,”因為……你看,我的長相,很明顯……“

“這不難猜。”

“我的生父是一個白人。再向上數,我的爺爺是一名淘金客,沒有淘到多少金子,但足夠結婚,擁有一小片牧場,再生一個男孩,繼承他的姓氏。父親是在艾琳出生後幾年死去的,那時我七歲。他沒有死于戰争,而是死于鎮子上的某次沖突。那個晚上父親去喝酒,卻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母親嫁給一個叫做維爾姆的毛利男人,也就是我的繼父。他……他沒有讓日子好過起來。“喬納森又深呼吸了一次,比剛才更加用力,”不知道為什麽。或許人的內心都有一只野獸?我不明白,裏奧,但事實是,他打了我,很多次。他打了母親,還打了艾琳。母親曾經告訴過家族裏的長老,但無論如何,分開是不被允許的,暴力也無法被制止……他又打了我,就在昨天晚上。每一次出門回到家之後,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我想不通。我跑掉了,裏奧,我真是個懦夫。母親和艾琳也被打了,她們睡不着,艾琳一直在哭。但他還能睡着,而且睡得很沉,所以我逃跑了。母親和艾琳一定知道,但她們沒有阻止我,她們一定覺得我很懦弱。“

“你不懦弱。”

“不,我吓得發抖。血從他手上滴下來,比油料的紅色還要猙獰。他打碎了一個碗,劃傷母親的時候也劃傷了自己,但他就好像完全感覺不到一樣。他就好像死了,大家都好像死了,我也……我也……”喬納森的聲音斷斷續續,伴随着尖銳的吸氣聲,“我也好像死了一樣。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你家門口了。“

喉嚨就好像被堵住了,裏奧說不出任何話,他只能沉默。他沉默着,海水在他身下起伏,一次又一次地撥弄着他的頭發。他閉上眼睛,伸出手,沒有握住喬納森的手,只是從他背後繞過去,用手指絞着他的頭發。

“喬……”終于,他忐忑着開口,“也許我可以做些什麽。”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喬納森飛快地說,在一聲壓抑的啜泣聲後補充道,“不,我不該這麽說。我很感激你願意幫我,但……請你不要生氣,我已經嘗試過所有辦法,裏奧。我已經束手無策了。毛利人的文化和你們的文化不一樣,裏奧,家族的事情很難由外人插手。”

“也許……”裏奧沉吟着,“也許我可以問問我爸爸。”

“不!”喬納森叫道,他的嗓音一瞬間變得很尖利,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幼鳥,“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裏奧。對不起。我太混亂了。我只是希望你能聽我說這些。母親說的對,我們可以忍過去,這一切都還可以承受。再過幾年我就十八歲了。我可以搬出去,我可以把她們接出來,一切問題都會解決……會解決的,不是嗎,裏奧?”

“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裏奧說——他還能說什麽呢?“我不會告訴其他人。我随時在這兒,我們可以随時來這裏。”

“只能在退潮的時候。”

“是的。”裏奧笑了一聲,“只能在退潮的時候。你可以告訴我任何東西。我會陪你回家的。”

“你的看法變了嗎?”喬納森輕聲詢問,“你看這些螢火蟲,你會在意它們只是蠕動的蟲子嗎?”

裏奧睜開眼睛。只過了短短幾分鐘,再睜開眼睛時,洞頂已經密布着閃爍的瑩藍色光點,如同黑夜中的星辰一樣懸挂在高空,搖晃着,上下起伏,像流動的銀河。他凝視着這一切,幾乎忘記了呼吸,也同樣忘記螢火蟲的本來面目。

“我不介意。我說過的。”裏奧重申道,“它們可以是任何一種蟲子,我依舊會覺得這一切很美。謝謝你帶我來這裏,也謝謝……”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相信喬納森已經明白。

“即使……有些時候,我會想殺了他?”

裏奧不再纏繞喬納森半長的頭發。他将手下移,放在喬納森的後腦上,托住他。潮水快要退盡,他的腳後跟已經能觸碰到地面。他保持着這個姿勢,直到最後,他們的身體落回地面,喬納森的頭枕在他手上,他才說道:“但這只是想法而已,喬。不要害怕。這些只是想法而已。”

這些只是想法而已,不知道有朝一日是否會成真,就像裏奧從未說出的話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說出,又或者就此成為一個秘密。他重複着喬納森的名字,卻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壓了過來,不是潮水,而是某種更加沉重堅實的東西,像是一具肉體。

他大叫着,睜開眼睛,看到先前與他面對面坐着的日本人的臉。他坐在他身上,翻動着他所有的口袋,撕扯他的紐扣,将手伸入內袋。裏奧想要揍他的臉,但士兵用一只腳狠狠踩住他的手腕。他尖叫一聲,依舊掙紮着,直到對方從內袋裏掏出他的軍官證,和那支喬納森留下的鋼筆。

裏奧突然不動了,不再反抗,他一瞬間忘記呼吸,仿佛成了一具屍體。他也心悸地明白,那段回憶趁虛而入,變成一場夢,而他在夢中反複叫着喬納森的名字。他不知道這暴露了多少秘密,他只能祈求日本人不要發現更多。

對方捏了捏被水泡得鼓脹的軍官證,兩手捏着邊緣,用力一扯。喬納森的照片從軍官證的夾層裏掉出來,掉在裏奧胸口半敞着的軍裝上。他扭動着身體去搶奪,但迎接他的只有手腕被用力踩踏、摩擦的劇痛。他號叫着,拼命睜大眼睛,看着對方将那張照片放在微光下觀察,又回身打量着他的臉,像是在審視一只滑稽的猴子。

“誰?”日本人指着照片,用生澀的英語說出一個單詞,聲音像是樹皮正在被剝落。

“朋友……”裏奧艱難地說,語言在口腔中斷裂,“給我……”

日本人又看了一眼那照片,搖着頭,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但與此同時,好像在旁觀一場笑料一樣,他輕蔑地笑了一聲。

“不。”日本人只說了這一個單詞,但裏奧恐懼地發現,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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