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這不對。”日本人用手指彈了一下照片,露出思索的神情,又接着說,“瘋子?是嗎?瘋子。”他指了指裏奧的腦袋,“你有問題。”

這不是疑問句。裏奧沒有辯解,他不知道日本人能不能聽得懂,或者說,正如日本人不在意亞歷克斯的反抗與死活一樣,他也不會在意裏奧的回答,無論那是事實還是謊言。

“沒有關系。”日本人生硬地說,“你不會死,我不允許。”他指着昏迷的亞歷克斯,“他,也許。但你,你要導航。你做,他不會死。”

他踩踏着裏奧手腕的那只腳施加了一些力道,但這已經不會讓裏奧感覺更痛了。他甚至不知道那只手腕是不是已經骨折,他直覺沒有,但手腕确實已經麻木了,陷進被雨水泡軟的泥地裏,寒冷麻痹了他的觸覺。硬底軍靴從手腕上移開,士兵依舊居高臨下地看着裏奧。他的身體遮蔽了洞口的光線,使裏奧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出于怎樣的心态拿着那張照片,看了最後一眼,然後将它撕成碎片。

本能驅使着他,他想要沖過去,或者爬過去,收集那些碎片,把它們裝進口袋,但他知道日本人不會允許,或者說,對方正是想要看到獵物在陷阱中飽受折磨。裏奧不會遂他的心願,盡管對自己而言,這無異于将靈魂摔在地上踐踏。他大口呼吸着,不去看散落一地的碎照片,側過身,用沒受傷的右手撐起身體,拾起鋼筆和航海羅盤,把它們裝進口袋。

“我們得等着。”他對日本人說,“等雨停了才行。”

日本人蹲在地上,把槍握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時而擡起槍口瞄準亞歷克斯,又迅速轉換目标到裏奧身上。起先,裏奧還會因這舉動而神經緊繃,但很快,他開始明白這個士兵只是在頭腦中玩一場獵人與獵物的游戲,而不會真正開槍,至少現在不會——他們還需要裏奧根據那塊複雜得多的航海羅盤判斷方位與海水的流向,帶領他們離開這座荒島。

盡管裏奧覺得,他們可能都會死,所有人,包括他與亞歷克斯。他們可能死于野獸的襲擊,可能死于傷口感染和饑餓,死于疾病,更可能死于自相殘殺,他只是不知道,誰會是最先死的那一個。

日本人仍用那把槍瞄準着他,他移開視線,不再看日本人的臉,也不再盯着黑洞洞的槍口。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腕上,小心地活動着,判斷有沒有骨折或骨裂——似乎沒有,似乎……還能用這雙手扭斷日本人的脖子——這可能嗎?他想象着日本人死時的樣子,那雙眼睛或許仍然是睜着的,臉上的表情也沒有消失,而是逐漸變得僵硬……他隐約覺得看到過這樣的場景,是在什麽時候?又是在什麽地方?

“你。”日本人突然開口,又用更大的聲音重複,“你,過來。”

裏奧別無選擇,盡管痛恨,卻還是不得不允許日本人将他的手腕綁住,忍受繩子摩擦傷口的疼痛和對方的觸碰。日本人将繩子打了死結,确保他沒法掙脫,用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嚨,像是在取樂,饒有興致地看着裏奧怒視他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将手上移,頂着他的下颌,像是在把他當作标本一樣研究。

“我很好奇。你的藍眼睛,是鬼魂的眼睛。所以,你才做違背道德的事。“

“我不是鬼魂。”裏奧猛吸一口尖銳的氣,“我也沒有違背道德!”

“不許說話。”日本人用指骨頂着他的下颚,強迫他閉上嘴,“我允許,你才可以。“

他抓着裏奧的肩膀,将他拽往洞穴的更深處,強迫他背靠在濕滑的石壁上。裏奧看不清他的臉,更不用提表情,但他僵硬的聲音卻環繞着他:”這很肮髒。你不正常。那個人也是。我很好奇,為什麽?在成為飛行員前,我是醫生。你這樣的病人,我沒有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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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病。”裏奧啐出三個單詞。

“我說過,不許說話。”

下一秒,拳頭砸在裏奧的臉上,又一拳,再一拳。裏奧不明白,這樣浪費體力與精力究竟有什麽意義,但日本人似乎樂此不疲,惹怒他,再痛毆他,一遍又一遍。

“天皇不允許,武士道也不允許。”

“我才不管你那該死的武士道……”裏奧沒說完,就被一拳痛擊在腹部。他倒抽一口氣,痛得痙攣,靠着石壁,硬撐着沒有倒下。

“敬畏。”日本人冷冷道,“我讓你活着,你要聽我的命令。”

“那我寧可死!”裏奧低吼道,立刻又挨了一拳,四周陷入短暫的寂靜。窸窸窣窣的踩踏聲從洞口傳來,他想要去張望,卻被日本人按在牆上無法動彈。很快,洞口處傳來一句日語,似乎在詢問什麽。按住他的日本人立刻做出回答,語氣嚴肅,停頓一下後,補充了一個問題。另一人笑了幾聲,很快,腳步聲傳來,應當是那個帶傷的日本軍官來到了他面前,沉默了大約半分鐘後,軍官給予了答複。

“我的長官認為,你做的事,違背了我們的倫理。他理應殺死你,但我請求了他。”

裏奧吐出口中的血沫,嘶啞地笑道:“我難道該感謝你?”

“不。”日本人審視着他,眼神像一把匕首在他的皮膚上刮擦,“你是實驗品。實驗品的感謝,我不需要。我的長官認為,雨還沒停,我有時間做這些。”

年輕的士兵一只手按壓住裏奧的胸口,使他無法活動身體,另一只手用十分別扭的姿勢開始解他的戰術腰帶,這使他終于感覺到恐懼——一種非同尋常,從未經歷過的恐懼,如同被貫穿一般,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更貼切的詞語來形容。這恐懼使他動彈不得,只能僵在那裏,一直到腰帶被解開,褲子堆在腳踝。恥辱在一瞬間有了實體,它成為石壁上冰冷的水,沿着腰部,腹股溝和雙腿滑落在地上,它成為日本士兵的觸碰,罔顧他的掙紮,它成為這種黑暗,壓在他身上,使他難以喘息。他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會喜歡做這樣的”實驗“,但這就好像喬納森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會以家暴伴侶和孩子為樂一樣,從沒有理由。他似乎只能承受,閉上雙眼,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個逼真的夢。他逼迫自己思考與眼下無關的任何事,他想着喬納森,想着艾琳,但這一切最終都回歸于煎熬。他想起艾琳的呼救聲,也是在這樣的雨夜,也承受着相似的痛苦。

他記得那一夜的艾琳,在大雨中被澆得全身濕透,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被撕扯過的睡衣。他記得艾琳站在他家的門廊上發抖,緊握着他的手,哀求他,“救救喬納森!救救媽媽!”他記得他拉着艾琳在雨中狂奔,沿着那條鄉間的狹窄小徑,穿過茂密的林子,闖進弗林家位于山坡上的小屋。

門開着。艾琳僵住了,緊握着他的手,卻沒再挪動半步。月光被厚重的雲層遮蔽,這使他看不到任何東西,但他聽得到聲音,那是男人的吼聲,隔着屋內的一扇木門傳入耳中,很急促,很激烈,但卻忽然停住了。裏奧知道,男人在側耳傾聽着他的一舉一動。

喬。他在心中默念喬納森的名字。他開始發抖,幾乎要産生一股逃跑的沖動,但他強迫自己吞下唾液,站直身體,邁動雙腿,正如此刻緊繃着臀部和胯部一樣,他将意志強加在肢體上,做出環境期待他做出的動作。

他推開木門,看到兩團模糊的影子,分別占據屋子的兩端。女人的粗重喘息聲從一側傳來。

“你找了誰來,艾琳?”男人粗聲問道,“讓我看看。喔,原來是羅斯菲爾德家的小子。哈!羅斯菲爾德家的小子,你想怎麽樣?嗯?”他靠近裏奧,後者不得不咬緊嘴唇,才能站在原地,不至于逃離。

“我會阻止你的。”裏奧記得自己這樣說,可他的聲音抖抖索索,就像被凍壞了那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小婊子都告訴你什麽了?“男人沖艾琳怒吼,“過來,我讓你過來!我花錢養你,我給你飯吃,你居然不聽我的話?”

裏奧後退一步,在身後關上門,把渾身顫抖的艾琳擋在門後。艾琳什麽都不用告訴他,他已經懂了。他發現這一切最終必然會演變成這樣,因為沒有人阻止施暴。在牢固的家庭和族群觀念面前,孩子的力量和女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将其撼動。

“是我告訴他的。”喬納森的聲音在裏奧先前沒有注意到的另一個角落響起。他的聲音很低,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時大時小,卻堅定無比,“我什麽都告訴他了,如果你打死我,他會去告訴所有人。”

“得了吧,他可是個外來者……我告訴你,弗林家的小、小雜種,他說出去的話沒人會相信。”男人将手中的酒瓶随意丢出去,砸在不知桌子還是地板上,激起女人的一聲尖叫。

“我……我會去找律師。父親付得起律師費……”雖然這樣說着,但裏奧沒有絲毫底氣。

“哦,哦,得了吧,英國佬!”男人伸出一只手,大力推搡着他的肩膀,“滾開!”

他踉跄着,背部撞上緊閉的木門。男人又去拉扯他,但他矮身躲過了,手腳并用地爬去喬納森的方向。他摸到一只手,那只手冰冷無比,掌心被汗水打濕了,還有一些粘稠的東西,裏奧知道那是什麽。

“等到天亮一定會有人來!我不可能走!”裏奧仰起頭,大聲說,希望自己的虛張聲勢能有哪怕一丁點效果,但他當然失敗了。他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個從沒有握住過匕首,甚至完全不擅長與成年人打交道的青少年。他生活在商人們中間,他們高傲、虛榮,身着裁剪得體的西裝,抽着卷煙或煙鬥,習慣談論一些聽起來非常難以理解的話題;他從未接觸過這樣一個用拳頭說話的世界,暴力被徹底鋪開在他眼前,帶着鮮血的味道。那一瞬間,他發現死亡近在咫尺。

“我對你說過吧,裏奧,在洞穴裏。”喬納森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

裏奧沒有做聲,只是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現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喬納森喃喃道。

我現在也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喬。裏奧緊閉着雙眼,忍受着那雙握過飛機操縱杆的粗糙手掌在他身上按壓、觸碰而喚起的刺激,以及細微的痛楚,還有無法用理智控制的生理反應,想要嘔吐出難言的羞恥——他突然難以分清這種厭惡究竟是針對日本士兵,還是這個如今無比糟糕的自己。他別無選擇,但不是別無選擇地忍受侵犯和羞辱,而是……

他聞到血腥味,來自他自己,也來自許多年前喬納森被劃破的手掌和手臂。喬納森撐着他站起身,将餐刀藏在身後,松開他的手。他知道喬納森要做什麽,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這一切就像每一個季節都會産生的洋流一樣,無法阻擋。他比喬納森更快,更強壯,他繃緊全身的肌肉,搶在喬納森前面沖出去,抱住男人的腰。或許是因為猝不及防,或許男人本身就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挑戰,裏奧竟可以将他撲倒在地,在短時間內牽制住他。男人發瘋一般用手肘猛擊他的後背,劇痛狠狠地鑽進骨骼裏,他尖叫着,但沒有松手。男人用力翻過身,壓在他身上,扇他的臉頰,血腥味充斥着口腔。他有些看不清東西,不知道是不是黑暗所致,總之他的兩邊臉頰各挨了一巴掌。疼痛讓他不得不松開手,拼命踢腿,像一個要溺死的人一樣掙紮,直到突然間,男人的身體僵住了,不動了,猛地壓在他身上,像一塊毫無生機的石頭。他保持着推開男人的姿勢,卻沒有用力,只覺得所有力氣都被抽走了,汗水滾滾而下,沉重的軀體使他難以呼吸。越過男人的肩膀,他看到喬納森的刀上鮮血淋漓。

疼痛傳來,逐漸放大,他再一次體驗到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感覺。他看着面前的士兵,對方有一雙與黑暗幾乎沒有差別的眼睛,此刻他只能看到右邊那只了,象征生命的光芒逐漸暗淡,最終熄滅。溫熱的血液從左眼中湧出,沿着插入其中的筆杆源源不絕地流下,與手腕處因反複磨損而産生的鮮血混合在一起,滴落在他裸露的皮膚上。

“他死了。”耳邊似乎響起那一夜喬納森的聲音。他終于從仿佛無限漫長的凝視中回過神來,松開鋼筆,沿着士兵的腰帶摸索了一圈,迅速找到別在腰後的手槍。他拔出手槍,無暇提起褲子,只能箕着雙腿癱坐在地上,借着屍體的掩護,等待着,直到另一個士兵出現,他扣下扳機,連射出三槍,毫不猶豫。

“我殺人了。”刀掉在地上,喬納森抱住頭,雙手滑下來,又捂住臉,“我殺人了。”

“喬。”裏奧記得自己曾這樣說過,“但這并不是你的錯。”

他推開士兵的屍體,躺在布滿尖銳石子的潮濕洞窟裏,近乎虛脫,心中卻泛起使他大為驚恐的念頭,又立刻被他全部否定。

他無比希望喬納森能在他身邊,寬慰他,說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這是戰争的錯,是人性之惡,但他不能将這件事告訴喬納森,絕對不能。他要将這變成一個永遠封存的瘋狂秘密,和他的許多秘密一樣,埋藏在心底最深、最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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