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小男孩’,是吧,那顆原子彈的名字?”亞歷克斯在他床鋪的被子上撂下一張牌,“這該死的收音機,全是雜音。”
“應該是,如果沒聽錯的話。”裏奧回答。他正叼着一支煙,琢磨着要不要加注,他不确定牌桌上有沒有紅桃三,謹慎起見,他決定過牌,把選擇權抛給富蘭克林上校。不久前這位自來熟的美軍上校來探病時帶了一副撲克,打定主意要讓他們在兩天內速成德州撲克——“否則可真是無聊透頂,你們說是吧?無論是守着那批物資,還是守着醫院裏慘兮兮的幾個人。”富蘭克林上校的大手拍着他們的肩膀,不給裏奧和亞歷克斯拒絕的餘地。
“哦,拜托,裏奧,別這麽謹慎,輸了也不過是兩支煙而已。”上校拖長調子抱怨起來,蓋過嘈雜的收音機聲。
“你們還會發射第二顆嗎?”又輪到他,裏奧漫不經心地摸了一張牌,是方塊四。他看了一眼,将牌合成一摞,攏在手心裏。
“我們?”富蘭克林上校思考着,即刻明白過來,“哈,我和那幫家夥可不是一夥兒的。”他擡手指向天花板,翻了個白眼,“不是所有美國人都是殺人魔,小子。他們按下那見鬼的按鈕前可沒讓我們投票。”
“這是日本人應得的。”亞歷克斯哼了一聲。
“應得的?”富蘭克林上校詫異地揚起眉毛,“你指的是誰?那些老百姓嗎?死神從天而降,奪走他們的性命,是應得的?”
“難道不是嗎?”亞歷克斯将牌攥在手裏,梗着脖子嚷道,“他們支持的可是納粹!”
裏奧裝作不經意地瞟了一眼亞歷克斯缺了根手指的左手,那只手仍纏着紗布,不受控制的顫抖比前幾天更加劇烈。手的主人似乎意識到什麽,迅速将它藏在被子下面。
“嘿,我說……”裏奧吐出兩個單詞,旋即被打斷了。
富蘭克林上校的語氣比方才尖銳了些,但裏奧看得出,他的內心似乎沒有太大波動,也許是因為和不止一個人讨論過不止一次這個問題,已經到了司空見慣的程度。這不會演變成一場劇烈的争吵,他推斷,便沒再插話。
“那些在大街上走着的老人,小孩和女人們,那些沒有投票權的人,難道他們也支持納粹?惠特克上尉,我希望你能夠冷靜地看待這個問題,而不是像個孩子一樣發牢騷。”
“我倒寧願像那個‘小男孩’一樣發發牢騷呢。”亞歷克斯反駁道,“可那又怎麽樣?他們所崇拜的天皇犯下了這些罪,這就是他們需要承擔的代價。老天,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要替日本人說話?想想那些在倫敦轟炸中而死的人吧,想想太平洋上的那些沉沒的船只,上校,我們該用什麽為他們複仇?還是說,只有他們打到美國本土,你才會理解?”
“我建議謹慎考慮你剛才說過的話,惠特克上尉。”富蘭克林上校皺眉審視着他,把撲克牌丢在被子上,“收起你作為炮手的自大,小夥子。”
“你看,”亞歷克斯丢下牌,“我們顯然沒法和善良的美國人談起這個問題,裏奧。就算現在我們不論軍銜,他們腦袋瓜裏的慈悲心也永遠高我們一等。但你能理解,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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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地,亞歷克斯将問題抛給了他。裏奧低下頭,看着手中的兩張黑桃,一張梅花和一張方塊,覺得一絲電流般的細微疼痛沿着脊椎骨竄上來,在皮膚下滾動,讓他的舌頭打結。他動了動嘴唇,一粒煙灰落在亞歷克斯的床鋪上,他急忙跳起來拍掉煙灰,撲克牌紛紛落在地上,他又彎腰去撿,等撿起所有牌,他擡頭,對上亞歷克斯望向他的目光,他的戰友似乎在熱切地等他表态,突然便不那麽想坐回那張椅子上了。
“我很抱歉……”他急匆匆地說,一時分不清自己在對誰道歉,又為什麽道歉,刺痛使他的雙腿緊繃,幾乎像有什麽東西要從他體內鑽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表情,但那應該很滑稽,因為他在亞歷克斯和富蘭克林上校的臉上看到了同樣擔憂的神情。
他想起日本人的臉。無論何時,只要凝視某個人的臉過久,那張臉都會變成日本人的臉。那名士兵,那個實驗者的每一個表情都在他腦海中變換,像在播放一套不停歇的幻燈片。他僵住了,似乎有只手拽了他的靈魂一把,使他踉跄起來,但他必須離開,他必須逃跑,遠離抉擇和疑問,遠離一切。他甚至沒有時間編造一個借口。他轉過身,一只腳和椅子腿絆在一起,差點讓他失去平衡。他用餘光瞥見富蘭克林上校站起身,似乎想要扶他一把,但他閃身躲過,三步并作兩步沖出房間,沒有回頭。
他停不下來,不知道雙腿會将他帶往哪裏。他沖出宿舍區長長的走廊,一直到門口,才勉強減慢了速度,可依舊沒有方向感。他不敢跑起來,他害怕周圍人探詢的目光,他們會想,又瘋了一個,無論是患上彈震症還是創傷後綜合症,總之又瘋了一個,戰争就是這樣。
沒有人能幫他,即使喬納森也不能,即使用無比柔和的語氣安慰他也不會減慢他的堕落,像以前那樣握着他的肩膀或手臂向他保證也不會緩解他的慌張……他緊緊抓住另一只手臂,仿佛那裏被炸出一個洞,而鮮血不斷流下,無法停止。
他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不覺黃昏已至,他像一個從白日行走到黑夜的鬼魂,在盟軍管轄的街區徘徊。他一直走到口幹舌燥,雙腿發酸,那個渾濁的形象才從他的視野中淡去,落日的餘晖占據上風。他擡起頭,如同瘋狂地啜飲夏夜的腥鹹海風那般,四下搜尋着,想要确認眼下自己身在何處。
普通人家已經緊鎖起門扉,即使有個別大着膽子做外國軍隊生意的店家,也只點着燈籠和燭火,格外小心。裏奧張望着,沿着漫長街道而去,在地平線的盡頭捕捉到星星點點的燈光。
腦內的神經一顫,他拔足狂奔,在幾乎沒有燈火的長街上沒命地奔逃,口腔中湧起無比熟悉的鐵鏽味。他恐懼地意識到,歷經這麽多場戰争,他居然仍活着——究竟是什麽讓他仍然活着?是好運,還是厄運?他沒有停下,在這個時刻,即便被當作瘋子,他也不會停下,他要就這樣跑下去,穿過野獸般大張着嘴的軍營,穿過營地後面的森林,一直到這座遠東群島的海岸,一直到十二年前他與喬納森初次相遇的海岸。
他知道這不可能,但他一次又一次嘗試着。他一次又一次嘗試着,盡管他知道……這不可能。
他永遠不可能兩次踏上同一片海灘。
他被一個人攔住了。盡管來人站在背光處,看不清臉,裏奧依舊能從那魁梧的身高判斷出那是富蘭克林上校。美軍上校以一種不可撼動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周身散發的氣息卻并不具有壓迫感。裏奧說不清那是種什麽感覺,但仿佛一個人在他耳邊呢喃,*你可以停下了。*于是他停下了,脫力一般。富蘭克林上校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上臂。
“上校……”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擡起頭,依舊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我很抱歉。”
“上帝啊,你到底在抱歉什麽?”富蘭克林上校捂住額頭,仿佛那裏受了重重一擊似的,“你和那個小子,亞歷克斯,你們倆到底怎麽回事?一個跟吃了槍藥一樣,另一個就像在太陽下暴曬了十天的蔫蘿蔔!好吧,剛才我措辭不當,你們是有理由的,沒錯,但是,既然戰事已經算塵埃落定,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冷靜一下?”
也許亞歷克斯的某些話是對的:有很多事是這名美軍上校憑借他的善良所無法理解的。甚至可以說,沒人能理解其他人的痛苦和創傷,但一個人應當做的絕對不是首先讓另一群在戰争中狼狽茍活的人“冷靜一下”。
可是對富蘭克林上校,他無法苛責什麽,畢竟這個老好人在燈下等了他不知道多久,他由衷感激。
他只能平穩呼吸,說:“上校,你不明白。”
“你可以選擇傾訴,小夥子。”富蘭克林上校溫和地說。
“這太難了。”裏奧覺得自己臉頰火辣辣地在燒,也許是劇烈奔跑的後果,可這更多地讓他想到他們在螢火蟲洞時喬納森對他的剖白。傾訴是如此不易的事,它的對象不能是随便某人,甚至面對随軍的心理醫生,裏奧也難以開口說半個單詞,“我想……我還沒做好準備,應該是這樣。”
“不一定是對我。找一個你信任的人吧。”富蘭克林上校用指節頂着下巴,摩挲着,“譬如你的那位朋友,弗林中尉。”
裏奧慌張地低下頭,盯着被燈光拉長的影子。幾個月前他與喬納森也是這樣面對面站着,黑夜逐漸漫上來,淹沒了他們,讓他們的頭腦像船一樣颠簸,失去理智。那不算是個好收場,喬納森自那之後再沒有寄信來,緊張的戰事使裏奧甚至找不到機會說一句抱歉。他們就這樣斷了聯系,直到現在。內心與身體的隐痛時刻纏繞着他,對喬納森的記憶如同一種療愈藥劑,但對于喬納森本人,裏奧羞愧地想,他成了不可觸碰的存在。
“我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他小聲說,像一個犯了錯的男孩。
“據我所知,他所在的護航艦隊在返程路上陷入一場遭遇戰,損失了一些人。”富蘭克林上校說。
“那他……”裏奧咬住嘴唇,痛楚變得冰涼,沿着雙腿紮進地裏,讓他無法邁步。
“他不在陣亡名單內,你可以放心,否則我也不會建議你和他聊聊。至于他是否還駐紮在斐濟,我也無法了解更多了。”富蘭克林上校坦誠道。
“上校,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裏奧慶幸眼下燈光昏暗,讓美國軍官看不清他的表情,否則他一觸即潰的脆弱絕對無所遁形,“我想我會找他聊聊,我會寄信給他,如果他還在斐濟的話。”
“你是個很好的小夥子,裏奧。”富蘭克林上校的嗓音沙啞且柔軟,他幾乎以無比動容的情緒說道,“那天海岸巡邏隊發現你們的時候,你和亞歷克斯均已神志不清。我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請容許我提醒你。你被發現的時候,身上只穿着一件很薄的短襯衫和戰術長褲。你把其餘的衣服全部給了你的戰友,為他保暖,這救了他的命,裏奧。士兵不總是在殺人,孩子,我們可以做出選擇,可以拯救生命。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兒子,十六歲那年,他為救人而死。請原諒……如果我說了太多,就把它們當作一個痛失愛子的父親的牢騷吧。”他擡起手,揮動着,似乎在揮去看不見的感傷。
“不,其實……我很感激,上校。”
“不必這麽客氣。”上校挺直身板,将雙手背在身後,“對了,麻煩你向惠特克上尉帶一句抱歉……哦,也許我還是親口對他道歉更好。”
“希望他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裏奧擡眼向宿舍區望去,“他仍有些情緒化。”
“我們及時打住了那個話題。我無法認同他的看法,我相信他也無法認同我的。”富蘭克林上校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笑,“不過我們都有些咄咄逼人了。作為長官,怎麽好意思讓下屬先道歉呢?”
“哎呀,不知不覺,天已經這麽晚了呀。”富蘭克林上校擡起頭,望着從海岸方向升起的月亮,“那麽,看到你平安無事,我也就放心了,羅斯菲爾德上尉。就在今天下午,我接到調任通知,要求我與一衆同僚做好進駐東京灣的準備。我想,是時候說再見了,年輕人。“
驚訝只保持了一瞬,很快轉變為感傷,裏奧抿緊嘴唇,看着富蘭克林上校向他伸出的手,緊緊握住了它。
“祝你萬事順利,上校。”
“也祝你,上尉。”上校收回手臂,垂落在褲縫邊。
裏奧頓了頓,似乎還缺點什麽。他舉起手,敬了一個标準的軍禮。富蘭克林上校揚起嘴角,并攏腳跟,以美軍的标準回敬,鏡片下的一雙藍眼睛如同鷹一般銳利。
目送上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裏奧獨自在路燈下停留了更長時間,夏夜的暖風拍打在他臉上。他點起一支煙,讓它在唇間燃盡,利用這短短的幾分鐘做了一個決定。
他呼出一口氣,将煙尾碾滅在水泥地上,擡頭最後看了一眼滿月,感受到那疼痛安靜下去,重新蟄伏在他的靈魂深處,等待下一次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