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1945年9月2日,在美軍戰列艦“密蘇裏號”停靠東京灣後,駐紮在沖繩群島的全體士兵收聽了日本天皇簽署無條件投降書的廣播。宣布簽署完畢的那一刻,全場沸騰,有人脫下軍帽抛入空中,有人與同伴緊緊擁抱,甚至有人潸然淚下。裏奧坐在衆人當中,産生了一種無比遙遠的感覺,就像他被從這個世界剝離,一切都陌生至極,近在耳邊的歡呼成了殘留的回聲,交錯的人影也好像驀地被轉為慢速。他看着戰友們的嘴唇開合,耳朵卻嗡嗡作響。
“瞧見了嗎?我們贏了!兩顆原子彈,夠他們受的!”亞歷克斯攬住他的肩膀,歡快地喊道。
除了微笑之外,裏奧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亞歷克斯又說了些什麽,但英語似乎成了聽不懂的語言,他無法理解那些詞句的意思,只能點着頭表示自己在聽。亞歷克斯見狀皺起眉頭,停止喋喋不休,對他說了一句話。
“……什麽?”裏奧眨了眨眼,回過神來,“抱歉,可能是周圍太吵了……我沒聽清。”
“我們終于勝利了,你不開心嗎?”亞歷克斯問道。
“當然……當然開心,只不過這一切……”裏奧環顧四周,“好像太突然了,有種不真實感。”似乎不合時宜地,他想起富蘭克林上校說過的話,關于那顆原子彈,關于那些老人,孩子和女人……他擡起手指,按揉着太陽穴,不真實感如潮水般退去了,只留下疲憊,“我可能有些累了。”
“去打個盹兒吧,晚上準有派對等着我們呢。”亞歷克斯寬慰地拍拍他的後背,“好歹也讓那幫家夥見識一下你卓越的舞姿,是不是,玫瑰先生?”
這是個很久遠的昵稱,久到裏奧幾乎已經忘記,亞歷克斯最後一次提起它,是在普利茅斯聯合街的酒吧裏,多少帶些戲谑的成分。如今舊事重提,亞歷克斯的言下之意,裏奧一清二楚。
裏奧在心裏嘆氣,表面上故作誇張地撇了撇嘴,攤開雙手,努力讓接下來這句話變得不那麽嚴肅:“早知道就該讓你多見識幾次,下次再見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喽。”
亞歷克斯愣住了,他的神情從興奮變為茫然,又擰起眉毛,那雙棕色眼睛盯着裏奧,仿佛因受驚而警覺。
裏奧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嘿,別搞得像我正拿槍頂着自己腦袋似的。我們勝利了,不是嗎?難道你想一輩子呆在這座島上不成?”
“當然不是!”亞歷克斯擡高聲調,“我可不想呆在這該死的島上!但是,裏奧,你小子不對勁兒……你還有事沒告訴我。”
“不是什麽特別重要的事……”裏奧擺手,“只不過是幾天前我向長官遞交了退伍申請而已。”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有些心虛,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尖,但剛觸碰到,就如同被燙傷一般縮回手。他擡眼看到亞歷克斯茫然的臉,後知後覺對方并不是喬納森,也理解不了他的小動作。他只是制定了自己的計劃而已,與他人無關,也無須在落實計劃前通知任何人。更何況,戰争結束後,他們注定要分別的,不是嗎?
但很顯然,他低估了與亞歷克斯之間的情分。随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可以命名為失落的情緒,亞歷克斯發出一個音節,像是在胸腔中破裂的氣泡,空洞無比。
Advertisement
“哦。”亞歷克斯将手放在桌子上,略顯局促,機械地扯動嘴角,“是時候回去了,是吧?”
“是的,但不是回去英國……”
“你應該回新西蘭去,理所應當。”亞歷克斯喃喃道,“那裏還有人等着你。”
他們陷入沉默,盡管周遭還浮動着歡樂的情緒,人們的笑聲讓空氣也震顫起來,但他們都失去了慶祝的心情。
就在裏奧嘗試說點什麽好化解這場尴尬前,亞歷克斯站起身,抖了抖肩膀,仿佛要抖去不存在的灰塵,神情嚴肅地說出他的全名。
“裏奧·羅斯菲爾德。”
“什……什麽?”裏奧被吓了一跳,不知該作何反應。
沉默像碎玻璃一樣簌簌落地,亞歷克斯看着他,直到他窘迫地別過臉,才綻開一個計謀得逞的狡猾微笑,宣布道:“你慌什麽?我開個玩笑而已。看來這樣下去,我非得叫你跳更多支舞不可,還有,必須喝更多的酒才行,從今之後能讓你難堪的機會可不多了,上帝啊,這真是太可惜了,我的老夥計。”
“哪個美國佬教你這麽說話的?”
“反正不是那個富蘭克林上校。”亞歷克斯翻了個白眼。
裏奧忍俊不禁,與亞歷克斯對視一眼,兩人大笑起來,明明沒有喝酒,卻如同已經微醺,不知為什麽笑,也不在乎這笑容裏有多少其他情緒。敬亡者,敬友伴,致戰争,也致和平,所有概念彼此混淆,又有天壤之別。
他們時而昏沉,時而清醒,飄飄然地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周,明知離別将至,卻仿若無事發生,直到登船的時刻迫近,裏奧在航海日志上劃去最後一個日期。
*1945年9月10日,別了,這場曾永無止境的戰争。*
“祝你一切順利,老朋友。”亞歷克斯站在碼頭與裏奧擁抱,“別忘寫信給我,你知道我在曼徹斯特的地址。”
“你什麽時候啓程?”結束這個擁抱之前,裏奧拍了拍他的背。
“不知道,還要等大部隊的調遣,不過應該快了。說實在的,看在我丢了一根手指的份兒上,他們應該給我安排個比普通稍微好一點的座位。”
“那我只能期待你不要全程拿站票了。”
“喂,不會這麽慘吧。”亞歷克斯垂下眉毛,嚷道,“如果是這樣,我還不如搭這班船去澳大利亞。”
“你還有幾分鐘的時間做選擇。”裏奧忍俊不禁。
“唔,裏奧,有句話,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告訴你……”亞歷克斯的表情嚴肅起來,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很感激,裏奧,為你救了我的命,為你在最後關頭沒有抛棄我……總之,為了一切,謝謝你。”
裏奧覺得臉頰發熱,他并不擅長應付誇贊和傷感,也不能敷衍,只能珍而重之地握着亞歷克斯的手:“你知道的,我這裏随時歡迎你。”
亞歷克斯笑着揚起眉毛,催促道:“好啦,上船吧。”說着,他用缺了手指的左手晃蕩着一根挂着銀鏈的墜飾,“我會找到與它相關的人的。”
裏奧微微颔首,轉身踏上運輸船的舷梯。這艘原本全部用來運輸戰略物資的船如今被劃分出二分之一留給提交退伍申請的傷員們,它将載着近二百人到達菲律賓馬尼拉,在那裏卸下貨物,再調整航向,前往它的最終目的地,澳大利亞布裏斯班。
-
1945年9月28日,裏奧乘坐遠洋游輪,自布裏斯班啓程前往惠靈頓。在平民百姓聚集的三等艙,這身皇家海軍軍服使他收獲不止一次問候與祝福,以至于到最後他不得不和某位乘客調換鋪位,才逃到船尾,忍受着螺旋槳的咆哮,度過了六個多夢的夜晚。
在那些颠簸震顫的夢中,他接連夢到喬納森。
喬納森·弗林,身穿那件少年時常穿的亞麻襯衣和被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站在甲板的盡頭等他,淺黃色的雙眼中光芒熱切。裏奧開始奔跑,盡管奔跑得踉跄,但他沒有摔倒,幾乎手腳并用着向前,可卻一直無法到達終點,眼睜睜看着喬納森消失在海上泛起的晨霧中。他高喊着喬納森的名字,但沒有回應;他抽出信紙寫信,但鋼筆沒有墨水;他從通訊兵手裏搶過電話,卻看不清號碼圈上的數字;他丢掉一切,跪在甲板上,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炮彈掀翻下去。肩膀的鑽心疼痛迫使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竟從上鋪摔了下來,四周的行李翻倒一地,不止一個人在睡夢中呢喃抱怨。
他爬起來,從鋪位上取下外套,摸黑離開逼仄的小隔間,來到同層的甲板附近抽煙,隔着門上的小窗望向海面。陣雨在夜晚尤其狂暴,使海水颠簸起伏不止,前一刻還揚起船頭,仿佛要乘風破浪,後一秒則幾乎垂直紮入海水,一副要被掀翻的搖搖欲墜架勢。雨水瘋狂拍擊在玻璃上,發出近乎凄厲的響聲。
煙氣充滿肺部,裏奧閉上雙眼,回憶着那個夢和之前的許多夢,脊背發寒。這個夢沒有那麽恐怖,不像兩天前的夢,那時他夢到喬納森的訃告連同軍裝被交入他手中,直到他醒來仍心有餘悸;但今天的夢也足夠可怕,足夠讓他體會到絕望,讓他的心幾乎被碾碎。盡管還有不到一天,游輪就會靠岸,但他已經無法再等待,可是……
他打了個激靈,另一個夢自更深處浮現,微小卻密集的疼痛再次襲來,像上百只螞蟻在他身上爬動。他清楚地記得喬納森在夢中說過的話。
這有悖道德,裏奧。這不該存在。
離我遠一點。
在那個夢裏他飽受煎熬地啜泣着,即使醒來,臉上仍有殘留的淚痕。他捂住嘴,将手臂搭上額頭,但這無濟于事,他翻過身,把臉埋進枕頭,直到幾乎窒息。
他靠在冷硬的鐵門上,深吸一口氣,用兩指掐滅燃着的煙頭。更新鮮,更劇烈的疼痛驅散了那些無窮無盡的噩夢,但沒能敦促他返回艙室。他保持着這個姿勢繼續望向窗外,直到暴雨停歇,直到一絲微光将海平面鍍上淺金色,執勤的海員提醒他返回鋪位,說游輪即将靠岸。
1945年10月5日,裏奧回到闊別已久的新西蘭。
從惠靈頓開往基督城的火車使他昏昏欲睡,如烏雲般圍攏的夜色加深了這種疲憊。他縮在座位上,雙手抄進軍服口袋,摩挲着鋼筆,終于捱到天徹底黑下去之前下了車。強烈的恍惚退去後,他突然明白什麽叫做近鄉情怯。心髒被拉扯的感覺竟讓他産生逃跑的沖動,他四下環視,看到火車站旁亮着燈的旅館,猶豫是否應當先在城裏停留一晚。可另一方面,他又無比渴望回到熟悉的院落,清理那張也許落滿灰塵的床鋪,在屬于自己的房間內,做一場好夢。等他很久的計程車在他身邊鳴笛,司機問他要不要進城,他回過神,帶着歉意搖頭說,不進城,請載我去北郊,伍德恩德鎮。
一小時後,夜幕完全降下,他在小鎮的唯一一條主路上駐足,在黑暗籠罩下端詳這個似乎永遠不會改變的小鎮。夜晚如此靜谧,一切仿佛凝固,可就算在白天,這座鎮子也有着別樣的安寧,足以撫平任何人心上的皺褶。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向前邁步,不遠處卻突然傳來喊聲,引他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幾乎就在同時,一個身影撲進他懷裏,一只手環住他的脖子,讓他一個趔趄。
“裏奧!”
“你……”裏奧沒有看清對方是誰,但那喊聲無比熟悉,連表示歡迎的姿勢都如出一轍,他不可能認錯。喜悅在一瞬間充溢他的胸膛,所有猶豫、疑惑和傷感都被他抛到腦後。他回抱住來人,幾乎要将那個嬌小的身體抱離原地。
“艾琳!是你!”
“裏奧!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艾琳歡快道,幾乎有些哽咽。她握住他的手臂,“我還以為你要先返回英國。”
“我回來了。”裏奧搖着頭說,“可能我在信上沒有講清楚,我在英國沒什麽事要處理,所以會直接回新西蘭。倒是你,這麽晚了,街上一個人都看不到,你怎麽不回家?”
“我啊?我……”艾琳指着自己,腳尖不停地磨蹭路面,“我有事要辦,就順路……哎呀,從惠靈頓到基督城的火車早晚各一趟,我估計你會搭晚上那趟,畢竟喬尼回家的時候也是……”
“你要辦什麽事?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對了,在意大利駐紮時給你買的帽子還在我的手提箱裏,也可以順便給你。還有……”話到嘴邊,裏奧猶豫着,還是按捺不住,問道,“喬,他還好嗎?”
“喬尼拜托我替他出門買酒,你看,我剛從酒鋪出來。”她擡起另一只手上挂着的籃子,似乎裝了不少東西,沉甸甸的。她說着,卻支吾起來,扭開頭不看他,聲音也不如先前興奮,反而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喬尼他……”
“他怎麽了?”心中一緊,裏奧追問道。
“他……唉,裏奧,你想現在去見他嗎?我可以帶你回家,媽媽也會高興的。”
“他到底怎麽了?”裏奧強壓焦急的情緒,再一次問道。
“我不是想瞞着你,只是……我說不出口……裏奧,你會和我一起回去的,是嗎?我想喬尼會願意見你的。”艾琳急迫地說,她低頭擦了擦眼睛,壓低的嗓音中帶了些哭腔,像是在哀求,讓裏奧的一顆心沉入谷底。他不得不點頭同意,木然地走在艾琳身邊,沿着主街向北走,再深入小巷,不用走幾步路就會到喬納森的家。明明路程只有短短十五分鐘,但走起來卻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當他們終于靠近那幢門前永遠亮着一盞燈的房子時,他遲疑了,握緊拳頭卻還是猶豫。在初春清新的空氣中,他卻覺得呼吸困難。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不敢邁入這幢房子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