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這輩子需要低的頭,早低完了……
第3章 第3章 她這輩子需要低的頭,早低完了……
徐問真并不知徐大夫人下定了怎樣的決心,只緩緩道:“女兒知道,勞母親為女兒操心了。十七娘這邊有女兒照顧,您盡管放心。您也替我轉告祖母,我梳洗一番,換身衣裳便去向祖母問安,請祖母放心。”
徐家大娘子問真自幼被大長公主養在膝下,公主府的天家富貴,滋養灌溉出一株曾經名動京華的驚世牡丹。
如今已過韶齡,意氣收減,歲月卻在她身上增添了沉澱下來的從容平和。
徐大夫人看着她,目光便不由得柔軟,手擡起到半空,又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向下去,到十七娘頭上輕輕摸了摸。
她一邊為十七娘整理鬓發,一邊問徐問真道:“你今日一早便打發人去接明瑞和明苓了?”
“昨日是我騎馬回來,不方便帶他們,回來後家裏又亂,想着還不如叫他們先留在山裏安穩。如今事情已差不多穩妥了,也該将他們接回來。”徐問真這會才有些愁,“明瑞膽子小便不必說,苓娘自幼便沒離開過我,哪怕膽氣再壯也還是個孩子,離了我只怕也不安得很。”
徐明苓與徐明瑞是她雙生弟弟徐見素的子女。
徐見素早年尚中宮獨女昌壽公主,二人婚後不久,昌壽公主便有了身孕。
結果昌壽公主孕後期入宮時受了驚導致早産,因是雙生子又加難産,最終因難産而亡。
兩個孩子出生時瘦伶伶的,小猴子一樣,好像只有人巴掌大。
徐大夫人忙着操辦公主的身後事,徐問真便從山上回到家,照顧兩個孩子到滿月。
後來兩個孩子都立住了,徐見素也無續娶之心,幾方商議協調後,決定将這兩個孩子交給徐問真撫養。
從那之後,徐問真每年住在城中時間才長起來。
剛出家那三年,她幾乎一直都在城外觀中。
兩個小孩從出生起就在她身邊,從巴掌大點的小猴子長到如今能跑能跳、能說會道的樣子,對她最依賴親密,她對他們也格外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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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有些擔憂,徐大夫人懊惱起來,暗悔自己不該提起此事,便寬慰她道:“你在他們兩個身邊安排的都是最妥帖不過的人,又是信春帶足了護衛去接的人,萬無一失了。你将他們撇下這一日,等他們回來,不知要怎麽纏着你撒嬌呢,你且等着哄他們吧!”
徐問真點點頭,無奈嘆息道:“自養了他們兩個,真不知多操了多少心。”
徐大夫人笑吟吟道:“這是為娘的心。他們兩個自幼随你生活,你說是姑母,也與母親不差什麽了。”
她言罷,微微一僵,又極快斂去了,只是注視着女兒溫和地笑。
徐問真看着憔悴虛弱的十七娘,有些無奈地随口道:“我只求對得起昌壽吧。……母親您怎麽了?可是累了?”
徐大夫人笑了,“是有些累,但還是先向你祖母回話去,請她老人家安心。”
言罷,又微微彎腰,對昏迷着的十七娘道:“好娘子,從前是大伯母的疏忽,大伯母向你賠罪。你放心,那起子奴婢,伯母和你長姊一個都不會放過!”
她神情微冷,掌管留國公府多年,在宗族中也說一不二的掌家宗婦,怎麽可能半點脾氣都沒有?
這回她疏忽害出如此大的差池,是她的過失,可她未往徐問月、十七娘身邊安排人,卻是因為來時安城那邊已将她們身邊的人安排得滿滿當當。
她只能交代園中管事娘子留心,結果……
她看了七夫人一眼,聲音平靜,“七弟婦,咱們一同去向母親回話吧。”
七夫人連忙起身,吶吶稱是。
人都去了,徐問真坐在十七娘榻前蹙眉半晌,忽然喚:“含霜。”
含霜連忙近前,“娘子?”
“徐問月的生母是七叔母的娘家表妹,我未記錯吧?”徐問真回想道。
含霜道:“正是呢。”她打量着徐問真的神情,思忖着道:“您是覺着七夫人如此為徐問月說情,有些不對嗎?”
“縱然是娘家表妹,當年因為柳氏借機攀附十叔,祖母犯了好大的不痛快,七叔母也與柳氏翻臉了。”徐問真吩咐道:“查問查問,她們是什麽時候又好起來的。”
若單純只是徐問月入京後,柳氏設法與七叔母緩和了關系,兩邊按親戚走動,七夫人怎麽會如此堅持為徐問月說情?
雖然七夫人稱不上堅持不懈,最終也t讓徐問月領了處置,可依徐問真對七夫人的了解,以往這種事,她一定半點都不肯沾身,唯恐引起大長公主的不快。
七夫人出身平常,只因七郎君心悅她,百般向父母請求才促成了婚事。
因是高嫁,七夫人在公主跟前一向順從小心,唯恐使公主不喜,如今竟寧願冒着觸怒公主也堅持為徐問月求情……往日也沒見她對徐問月如何疼愛親近。
她家的女孩們與徐問月也關系平平,怎麽這會倒是姨甥情深起來了?
徐問真皺眉思索着,“往日兩邊都有什麽往來……還有,昨天在徐問月事情敗露後,是否有人往七叔院裏走動了!”
含霜聽出她的意思,連忙應下,出去細細安排一番。
凝露在旁守着徐問真,聞言仔細想想,道:“您是怕府中還有那柳氏安排來的人?”
“如今就有要審的頭一個。”徐問真肅然道:“将管栖園的柳眉傳來,就叫她在外候着,我回過祖母,再來問她。”
栖園是留國公府自家娘子們的居所。
依照舊例,家中所有女孩兒将要入學便會搬入園中與姊妹同住。
一來,要一處學習詩文禮儀;二來,大家庭聚居,兄弟妯娌間難免會有矛盾摩擦,但長輩之間的龃龉最好還是不要影響晚輩的骨肉之情,因而才有此例。
留國公府分東西兩路,共有大花園兩處,一處在西路祠堂之前、客院之後,家中凡有筵席宴請,多在此處,也稱作外花園。
娘子們住的栖園則是家人聚居的東路內院之後的內花園,內花園中有幾處精巧院落,屋舍也有百來間,往來親友或有女孩兒留宿,多留在栖園中,日常能在栖園往來走動的也只有親友女客。
小郎君們也依此例,不過他們是東路西邊的幾排房屋圍成一個大院,其內隔出數個獨立院子,有共同的演武場,院落并未專門取名,只家中人口上稱為西苑。
成婚之後,他們自然會在府中另外得到院子一家居住,西苑屋室的密切排布,更多是為了小孩們兄弟間更親密信任——當然和府邸的地方不夠再建出一個栖園也是有關系的。
這麽多年,徐問月欺壓十七娘,都發生在栖園的院落中。
徐問真自然要問問那專管栖園事務、總攬照看娘子之責的栖園管事娘子,她怎麽就讓小娘子在她的眼皮底下受了如此的委屈呢?
凝露精神一振:“是!奴婢這就去!”
徐問真又道:“接瑞兒和苓兒的人這會快到山裏了吧?”
凝露仔細一算,“可不是麽,一早就出去了。您放心,小郎和小娘子身邊的人都穩妥,信春更是穩重,一定将兩位小主子穩穩當當地帶回來。”
“這是他們頭一次未随着我走……我該去接他們的。”徐問真還是有些懊惱,兩個孩子畢竟太小——他們落地滿打滿算,也才兩年多而已。
但再瞧瞧榻上臉色慘白的十七娘,這也還是個孩子,縱然是明苓明瑞的姑輩,其實只比他們早生一年多而已。
徐問真嘆了口氣,“咱們這回在家留些日子。”
凝露道:“我們都做好準備了!”
見她鬥志勃勃的樣子,徐問真才忍不住笑了,“秦媽媽都和你們說了些什麽啊。”
“不只夫人身邊的秦媽媽,殿下身邊的牡丹姑姑和錦瑟姑姑也再四囑咐過我們。”凝露道:“牡丹姑姑說,您雖是家裏大娘子,如今有殿下疼,有大郎君和夫人疼,可再之後呢?大郎與您雖要好、小郎君也是您養大的,可您畢竟不是小郎君的母親。除了血緣、養恩,您在這家裏,要有更重的分量,往後才不會有人輕視了您。”
她的娘子自幼便是公主府與國公府最尊貴的小娘子,在家中沒受過一絲一毫的委屈,一想到以後娘子有屈居人下,在弟婦、侄婦手下讨生活受委屈的可能,她就心痛得很!
含霜正走進來,聞言對徐問真笑道:“您可不知道,那日一聽牡丹姑姑這樣說,凝露氣得眼珠子都紅了!”
徐問真無奈道:“先不說還有祖母、母親,就說我難道像是會受氣的人?”
她的身份、輩分都占理的情況下,她是絕不可能讓自己受氣的。無論是未來可能幫助母親打理家務的其他弟婦,還是明瑞的妻子,都不可能給她氣受。
她這輩子需要低的頭,早就都低完了。
若當年真入了皇家,或許還要低頭熬個幾十年,如今在自家,滿門長輩撐腰,未來她也是長輩,怎麽可能還有受氣的地方。
不過祖母與母親為她如此打算,她并不是不識好歹的人。
她也有自己的傲氣,正如祖母所說,她曾學到一身內能坐鎮宮闱、外可撫慰前朝的本領,若從此真就閉門低頭,守着天尊像修行念經,扪心自問,她就願意嗎?
當年出家,是祖母為了留住她,不得以想出的法子。她自認不是什麽超脫有出世之心的人,閉眼念了幾年經,也并沒修出什麽清淨心。
或許她真對不住曾祖父給她取的這個名字,沒能問得大道真谛。她這顆心,還在紅塵裏。
既然如此,為何不就着長輩給她的路走下去?
她是徐家大娘子,是現在徐家第三代的長姊。
她從出生開始,就是這一輩的老大,這個老大,她要一直當下去。
徐問真為小妹掖了掖被角,低聲道:“等着姊姊回過祖母,回來給你出氣。”
而且,手中有權力,才能保護她想保護的人、做她想做的事。
徐家因為在先帝、當今兩朝站對了隊,雖然并非舊煊赫門閥,這些年也風頭正盛。她父親徐缜簡在帝心,穩坐尚書令之位,位列當朝宰執第一,徐見素也注定要走仕途,正在外地攢資歷。
這個家要往上走,就要一直修理家族這棵大樹,剪去多餘的、蟲蛀的枝幹,再澆灌肥料,培養新生的、有力的枝幹。
她要來接過這把剪刀,然後,握住它。
誰說徐家這艘大船,掌舵的人,只能有一個?
東上院中,徐虎昶今日向朝中告了假,在家陪伴公主。
佑寧大長公主與他一同飲過參湯,正說起徐十郎夫婦與柳氏,便見徐問真進來,頓時一喜,“真娘快來,飲一盞參雞湯吧,祖母瞧你都瘦了。”
她拉着徐問真在自己身邊坐下,因知道十七娘已有了好轉,她心頭輕快不少,說起來家常話,“好娘子,這次回家,可得多住些時日了吧?瑞郎和苓娘可接回來了?”
“已使人去接了,還借了祖父的護衛,一定安穩将他們帶回來,祖母放心吧。”徐問真笑着答道。
大長公主點點頭,又道:“徐問月那邊我聽了,你處置得很妥當,就讓她在家廟中自生自滅吧。那些奴婢你處置得也不錯,但還有栖園的管事,也千萬不能輕放了。娘子們就在她們眼皮子底下生活,園子中一共幾個主子?就這樣叫十七娘受了如此長時間的欺侮,真是不像話!”
這次的事,她對三個兒媳也憋了一肚子不滿,這會看着眉目溫和的徐問真,忽又嘆了口氣,那些不滿洩去了。
她嘆道:“你母親也是太忙了。你七叔母是不當事的,她半個幫手都沒有。你且将你弟妹們的事先接過來,你母親說,再将藥材上的賬目給你?我瞧是極好的。我養大的娘子,做什麽事做不成?這點子小事,你拿着先當練手。往後漸漸的,你要多幫你母親一些。”
徐虎昶在旁未發一言,只靜聽着,徐問真笑着道:“孫女省得。”
大長公主點點頭,又道:“你的幾個弟弟,見素、見通你母親教養得極好,你七叔家的兩個,見明也算不錯,見新如今還瞧不出來,家裏的就算還好吧。可族中的堂弟、堂侄們,也都是徐氏子孫。
有為禍者,人會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有能耐的,那更是一家的榮光了,姊妹間也是如此的,所以族學你也要上心些。我前段日子,見了幾個遠些的小子丫頭,這兩三代顯赫富貴,是将他們慣得有些不像話了。”
她諄諄叮囑着:“這些事,你與你父親、母親商量着來。他們都是久經世事的,心裏有籌謀打算,你有韬晦、有能耐,只缺一點經驗。凡事多向你父親母親學,或者不明白的來問祖母,學到身上的就是真本事,能用一輩子的!做事也不要怕錯,如今這點都只是給你練手的,錯了咱們改就是,還有長輩們給你兜底了,只管放開手腳,大膽地去幹。”
這些話,在徐問真很小的時候,她就想好了,這幾年壓在肚子裏,如今終于又能吐出來,真是渾身輕快,望着親親蜜蜜坐在她身邊,亭亭雍容如一枝牡丹的孫女,心中真是說不盡的歡喜。
大長公主緊緊握住徐問真的手,喃喃道:“真兒,我的真兒。往後就留在祖母身邊吧t,勿要再撇下祖母了。”
徐問真眼眶微濕,側過頭去擦了一下,回過身抱住大長公主,“我再不去了,哪都不去了,就守着祖母,咱們永永遠遠在一處,再不分開了。”
徐虎昶在一旁靜靜聽着,心中有千言萬語,到底未發一言,等大長公主差不多哭夠了,才起身給她遞巾帕,“好了,真娘好容易回來,您哭得她也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