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第14章 第14章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東院上房裏,徐大夫人正坐着吃茶,見到徐問真便笑道:“鄭家打發人來,是要接你五妹妹、七妹妹過去小住,我想你往後是免不得與她們打交道,就先見見。”
問安問寧姊妹生母早逝,徐紡又常駐邊關,自幼便被托付給徐大夫人教養,但鄭家外大母也很惦念她們,常常接她們過去小住。
問安早早定下的親事也是與鄭家表哥親上加親,徐大夫人這段日子除了十七娘的事就是忙碌晚輩婚事,頻繁參加各種聚會,攢出一肚子心得,忍不住要與女兒分享。
“論理,鄭家如今的門第是攀不上咱家的。他家如今官位最高的不過一個五品,還不是什麽實職,如今不過仗着祖宗的餘蔭在文人中賺個名頭罷了,但要比名頭,卻還不如你六叔。”
徐大夫人口中的六叔是徐缜的堂弟,考中進士卻未曾出仕,多年來以收藏金石為好,以書畫雙絕揚名,在文人中也很受吹捧。
他是有真本事打底的,自然遠勝過只仗着祖宗名號的鄭家。
鄭家那種舊世家與徐家這種新門第其實相互都不大看得上,只是如今舊世家雖還自矜家格,卻早不如前朝風光,所以雖然鄙夷新勳貴們粗鄙,還是忍不住上來攀親。
而新門第們如今雖然如日中天,卻也總覺得在底蘊上缺點什麽,有時順水推舟,兩邊便成就了婚事。
徐紡與亡妻的婚事就是這樣來的。
但徐大夫人有一點沒與徐問真說,當年鄭家其實看中的并非徐紡,而是嫡支的徐缜、徐紀。徐缜年輕時初中進士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便有不少舊世家想擇此東床。
然而周家幾代皇帝扶持寒門、打壓世家的意态鮮明,徐虎昶立場堅定,堅持與同為新貴的趙家結親。
後來鄭家在其中上下游走,才終于從徐虎昶弟弟那逮到了徐紡這條魚。
鄭家如今在京也不大顯眼,沒什麽呼風喚雨的能耐,聽聞推出的女娘品行也都不錯,徐虎昶弟弟弟婦又看中了,他就沒再阻止,才使成了這一樁婚。
後來鄭氏夫人誕下長女問安,恰逢她兄嫂的長子抓周,抓住了鄭夫人送去的一塊玉佩,鄭家與鄭夫人才又提起結兒女親之事。
徐紡遂了鄭夫人的心意,婚事便如此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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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夫人誕下問寧後未幾年便病逝了,姊妹二人被接到留國公府,每年四時八節,鄭家往來走動得便更殷勤了。
徐大夫人看出他家的意思,雖大喜歡他家的做派,到底顧念問安問寧,還是與他們如平常親戚一般往來。
不過對這門婚事,她其實算不上滿意。
“鄭家那小子,我也見過兩面,活脫脫是個富貴公子哥兒,雖會念兩首詩,也考了功名,做派卻浮華得緊,聽聞他家老夫人疼得什麽似的,我瞧着,只怕還不如他父親那點長袖善舞的本事呢。”趁着鄭家的人沒來,徐大夫人嘆息着道。
只是畢竟是問安亡母定下的婚事,鄭家無過,徐家怎可輕易悔婚?
徐問真微微一皺眉,徐大夫人縱然聽了徐缜的勸,卻還是忍不住不願女兒操心的心,忙道:“不過這門婚事也有一點好,問安過去了自有她外大母疼,阿家縱有些閑話,總要顧及孝道,問安再有咱們家撐腰,必能早早順利站穩腳跟,不怕有氣受。”
親上加親就是這點好,在夫家也有自己人。
不過要大夫人說,娘子嫁到姑母家,遠比嫁到外祖家要好。
最直接的一點就是,姑母年歲尚輕,外大母能再活多少年?
鄭家那位夫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問安若沒有徐家撐腰,縱然鄭老夫人在世時她還能消停,等鄭老夫人一走,只怕正要擺一擺婆婆的款兒呢。
徐問真卻道:“五叔回京多半是入京營,最少是一個副職,問安的身份更加水漲船高,可等出了閣,若郎君不成氣候,便低人一等,見個人都要低頭,期間差距不可謂不大。”
他們這種家族,低嫁總要投資個前程,倘若鄭家郎君不當事,那問安嫁去圖什麽?圖扶植貧困外家嗎?
徐大夫人嘆惋道:“五娘的性情、人品都是極出挑的,若沒有這門親,哪怕不在門第相仿的人家,就是新科舉子裏漫着挑,也總能選出一個如意的來。”
她撫養問安問寧長大,最初只是出于責任,時下大家族行事多是如此,嫡支撫養族中孤女或失母女是常有的事,感情反而是後處出來的。
說一句功利的話,為何富裕的嫡支往往願意幫助撫養甚至收養族中的孤女t?還不在兒女姻緣的好處上。
世家大族間搭建人脈最快的方式,便是兩姓約為婚姻。而要提拔看好的朝堂新人,最好的投資方式也是結親。
人脈網絡往往就是如此搭建出來的。
時下大族家家如此,許多功利的人家甚至将女娘按資質排高低等培養,議婚時待價而沽。
徐大夫人厭煩他們這等行徑,對隔房的問安問寧與算是本家的問滿姊妹一向一視同仁,甚至對問安問寧更親近些。正因有感情在其中,她才更盼着這些孩子都能得好親事。
她知道女子成婚便如投第二次胎,且徐問真方才說的也實在是實話。
當世女子一生的榮耀,往往前半生指望父族,後半生便要依靠夫族。
若夫族立不起來,除非父親能一輩子身居高位、家門顯赫,否則再是高門貴女,也有要低頭的一天。
徐大夫人越想越糟心,嘆息着道:“罷了,先看着吧。”
她也是無力回天,問安生母定下的婚事,她這個隔房的伯母有什麽辦法?
只盼着問安能穩得住,早些站穩腳跟,安頓好自己。
徐問真擡手為她添茶,未曾言聲。
她在琢磨徐大夫人口中的“浮華”二字。鬥金拼玉、誇耀繁華可稱浮華,醉心玩樂、鬥争纏頭,也能稱作浮華。
倘若鄭家兒郎真立不住,叫問安嫁過去,白白瞎了她家的好娘子一生。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徐問真年輕時就愛管這種閑事,何況現在還是自家的事。
她垂眼琢磨着,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肚子裏壞水冒泡呢,偏生徐大夫人看她是哪哪都好,哪怕她捅人,徐大夫人也是只會遞刀子的主。
含霜收回目光,知道自己大約快要有活幹了。
鄭家派來的是诰命縣君的心腹人口——當世外命婦大約分為兩類,宗親一系暫且不談,另一類是外臣妻母。
一般來講,外臣诰命夫人的頭等為一品官員及國公之母妻,封國夫人,本朝一品多為虛職榮加,實職官員的盡頭一般是二品的三省宰輔們,即尚書令、中書令、門下省侍中,這幾位的母妻也加國夫人;往下職官三品及以上恩眷為郡夫人、四品為郡君、五品為縣君。
鄭家老娘子辛辛苦苦一輩子,也只撈了個太縣君當,她家郎君、兒子的水平可想而知。
如此還總想擺着就世家的款兒,出來的下人也總想吹噓吹噓當年鄭氏一族是何等的風光。
徐問真垂眸聽着她家來的嬷嬷說話,看似認真,徐大夫人留神瞧她,卻莫名瞧出兩分懶怠來。
徐大夫人為這一點發現欣喜不已,很快打發走了人讓她下去喝茶,又吩咐人去請五娘子與七娘子,然後溫聲問問真:“可是聽她說話聽得厭煩了?母親新得了一對舊平窯的花觚,真娘你瞧瞧如何?”
她知道徐問真只會在親近信賴的人跟前露出真正的情緒,在外人面前,問真永遠只會是徐家端雅雍靜的大娘子。
徐問真欣然點頭,徐大夫人更加歡喜,立刻命人取來瓷器供徐問真賞玩,母女閑話間,問安問寧相攜而來,向二人問安。
問安面上是一派的溫和淺笑,問寧瞧着卻似有些不情願,挨着徐大夫人抱怨:“月前不是剛去過,她們怎麽又來。”
徐大夫人唯有溫聲安撫她,“你外大母挂念你,才總想着接你過去。要将老人的好念在心上,不許這樣說話。”
問寧嘆息一聲,“也就為了外大母的心吧。”
徐問真瞧她如此,卻覺有些不對,側頭看向在自己身邊落座的問寧,從問寧面上實在看不出什麽,想了想,道:“倘若在鄭家住膩了,只管打發媽媽回來說,長姊便命人套車去接你們。”
問寧聞言一喜,問安微怔後也立刻點頭應諾,“多謝長姊。”
她又笑道:“姊姊不必擔心,我們在外祖家,外大母對我們處處關照疼愛,舅母也十分照顧,并無什麽不順心的。”
問安已将及笄,容貌生得清麗,眉眼間又自有一種書香之韻,且她素日行舉頗有種行雲流水的自然之美,這會淺笑晏晏,恰如三春牡丹、盛夏翠竹,令人見之便心生和悅之情。
鄭家那大郎若真如母親所言,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徐問真心中如此想。
徐大夫人掐着指頭算,“你們父親應當能在你的笄禮之前回京,如此,笄禮之後便要開始納采之禮了,三書六禮一重重地走下來,也就是這一二年的功夫……越說我越舍不得你到外祖去了。”
問安抿唇輕笑,這時鄭家的嬷嬷也被引進來,請了兩位娘子出門上車。
徐大夫人格外喚住跟二人出門的嬷嬷、使女,吩咐:“千萬照顧好娘子,往她外家去,自有老縣君疼她,我也不多啰嗦什麽,只是你們在外不要依仗咱們家便輕狂起來,還要小心侍奉娘子們、鄭家老縣君才是。”
我們家是什麽身份,我家娘子去了,你們都小心着些,倘若吃了委屈回來,我可不賣你們老縣君面子。
衆人連忙應是,鄭家來的嬷嬷臉上倒是波瀾不驚,笑着跟着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