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沒有把柄,咱們給他造一個……
第20章 第20章 他沒有把柄,咱們給他造一個……
徐大夫人過來的路上與女兒商量幾句, 心裏已有了底,看着問寧如此,還有心情教她:“事情再難, 咱們心裏着急,卻不要露到面上來。這世上就有一種人,他見你談笑直接, 喜怒無遮,便會在心中暗暗貶低、看輕你。你姊姊的事我們已有計較了, 你只管放心吧。”
大長公主倒是笑道:“還小呢。”問寧小問安三歲,如今年不過十二, 還沒有問安的肩高, 卻已經想着如何保護姐姐, 倒叫大長公主心生感慨, 格外喜歡。
且人老了, 對晚輩的要求便沒有年輕時嚴苛, 此時看晚輩, 才真覺着處處可以雕琢。
她笑對問寧道:“雖說無故不能退親, 可鄭家那樣子,怎麽像是行事幹淨的人?設法抓住他一個尾巴, 鄭家再不願意, 也只能同意退親。”
問寧頓時長松一口氣, 又遲疑着問:“那把柄好抓嗎?”
徐問真眉眼帶着幾分淺笑, 語調輕緩,像是說笑一樣漫不經心:“誰說把柄不能從天下掉下來呢?”
她與大長公主、大夫人三人的目光交彙在一起, 相互看看,三人都笑了。
留下個一頭霧水的小問寧,還有一旁若有所思的問安 。
晚晌間, 徐問真吩咐含霜道:“今夜格外要盯緊,問安問寧回家了,鄭家內裏雖然只怕還要鬧,卻未必栓得住那鄭大了。”
那鄭大原本是風月場中薄有姓名,因問安去了才被鄭家老縣君拴在家裏這些日子,今日問安離開,只怕他在家也待不住了。
若在外頭有什麽瓜葛,最遲明晚,就能見真章了。
然後的日子,徐家一切如常,對鄭家的事情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鄭家提了兩日的心,見狀也落回了肚子裏。
鄭大夫人笑對老縣君道:“五娘到底是要來咱們家做息婦的,他們也有所顧忌。只是可惜了,二郎與七娘的事。”
她一面說,一面留神打量老縣君的面色,果見老縣君斷然道:“她趙氏一個隔房的伯母,說話當什麽數?二郎與問寧的婚事,且等女夫回京,咱們再論!”
鄭大夫人忙道:“還是母親英明果斷,大郎二郎往後的前程,都得靠母親幫着盤算呢!我真是什麽忙都幫不上,碰到事就六神無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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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縣君笑道:“你慢慢歷練着,也就明白了。”看了看,又問:“老二息婦呢?”
鄭大夫人小心回話:“弟婦許是病了,昨日連夜喚的大夫。”
“她娘家那小子敢打我外孫女的主意,打斷一條腿都是輕的,她還敢心懷怨怼?”老縣君冷哼着,神情倒有些得意。
鄭大夫人低着頭,沒言聲。
徐府中,徐問真正在問安的院中飲茶。
問安的小院坐落在栖園的西北方,依在園中山腳下,精巧玲珑一座小院落,內有十來間屋舍,庭前沒有許多花木妝點,只有兩竿梧桐迎風亭亭而立,近十年生的梧桐根系粗壯,春日裏綠蔭如蓋,如兩把大傘,籠罩住半個小院,遮擋住外界的風雨雷霆。
正房青磚綠瓦連廊下是數本濃翠豐碩的芭蕉,院牆上攀爬着藤蔓與正值花期的忍冬,翠綠葉片連藤間綴着點點黃白花朵,愈見清幽雅致,芬芳之氣更為宜人。
天氣正暖,問安命人在芭蕉前置了矮桌藤椅,淨手備茶,又按徐問真的習慣取來香料,徐問真道:“t你這院中忍冬香氣格外怡人,再點熏香反失天然之氣,不必點香了。”
問安笑着答應,開始清洗茶具,問真細細打量着院中的草木布置,除了梧桐芭蕉,廊下還有連排數盆蘭蕙香草,也都郁郁蔥蔥,青翠可愛。問真笑道:“這幾年間,你将這院子布置得不錯。”
只是春秋時,院中若光有這些梧桐、芭蕉、香草,難免會顯得清冷些。
徐問真見院前還有一處青磚砌的小藥圃,便問道:“我可以瞧瞧嗎?”
問安一愣,然後笑道:“長姊要看,看便是了,有何可問的?反而見外了。”
“你們這些小娘子如今最是在意屬于自己的東西的時候。就是明苓,還不許我拿她留下的小花呢。”徐問真一邊說,一邊慢悠悠地溜達過去。
問安這處藥圃打理得很細致,圃中種的倒都是一些常見好養的藥草,如龍葵、艾草、薄荷、莳蘿、紫蘇等等,也有時下正打花的,一朵朵顏色鮮豔的小花鋪在青綠濃蔭中,也為小院添上許多鮮豔色彩。
且一靠藥圃近處,便覺有一種清幽之氣撲鼻而來,徐問真不禁感慨道:“歸于田園,蕉前品茶、莳草植藥,這是多少文人求而不可得的悠閑日子啊。”
問安提起弘紅泥小爐上的陶壺,向盞中注入滾水,一壁笑道:“或還入得長姊的眼?”
婢女又碰上胡桃、板栗等幹果,枇杷、櫻桃等鮮果佐茶,卻是用一個淡青色水仙盆捧來的,而後屏退仆從,二人一邊吃茶,一邊閑話。
徐問真才問起鄭家的人口,她道:“我聽聞鄭家二夫人與姑嫂似乎不大和睦?”
這個姑指的是舅姑中的姑,即鄭家老縣君。
問安點點頭,“鄭家二房的葉夫人并非高門出身,性情也倔傲些。彼年議婚時,其父升入吏部為侍郎,鄭家因議此婚,對葉夫人也頗為寬容。不想幾年後其父因冒犯了那位西閣娘娘,被貶官到了臺州,官品一跌,鄭家老夫人對葉夫人便不大寬容了……後來葉家老郎君過世,葉家老夫人攜兒孫舉家回京投靠女兒,鄭家對此多有微詞。不過葉夫人無子,她對娘家侄子疼愛非常,故而——”
她眼中微寒冷意——鄭家算計她,她并不意外,也并不傷心,唯有惦記、算計到問寧身上,才真叫她震怒。
徐問真點點頭,問安想了想,還是小心問道:“長姊如此問,可是有什麽用處嗎?”
“你靜靜地等着吧。”這幾日徐問真留神關注問安問寧,問寧難免急躁些,但事關終身,問安竟然還很安穩,不急不躁地,每日如常地讀書寫字、着棋弄草,這份心性讓徐問真不由高看許多。
想了想,她道:“這幾日你還好,問寧日子可難熬了。明日我帶你出去選些胭脂回來,你挑自己喜歡的,再選些送與問寧的,長姊替你買單,可好?”
問安下意識地要推拒,又稍微反應過來一點,面露詢問之色看向問真。
問真眉目含笑,問安明白過來,輕輕點頭,“聽長姊的。”
“那就明日辰時過,回過祖母,我領你出門,不帶問寧她們。”問真說完,就不提這一茬了,含笑飲茶、吃果子。
問安心裏千回百轉的思緒,卻也按住神,吃了半日茶,與徐問真說起近日讀書的心得與困惑。
她即将及笄,已經不需再同妹妹們一般上學、做功課,每日大半的時間用來讀書,讀上學時念過的書和許多從前沒有機會看的雜書,半年來收獲良多,偶爾會與高娘子交流心得,但高娘子畢竟忙于教導問滿等人,空閑不多,她也不好總去打擾。
如今徐問真在,她的疑惑在徐問真處多能得到解答或提示,一時驚喜不已。二人一面談書一面吃茶,水添了三回猶嫌不夠,問真走時,她還戀戀不舍的,“長姊慢走。”
“你這小院确實不錯,等我搬進來,閑了必定常來,也邀你去那坐坐。雖沒這些蒼翠清幽的草木,卻也有一幅繁花錦繡的熱鬧圖景,春日花下飲茶最相宜。”徐問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再送。
問安堅持送出院門,立在門口細細琢磨問真的話,待問真走出好遠,她才發現自己心髒還砰、砰地跳着。
徐問真那邊領着含霜慢慢走着,一面走,一面露出笑來。
含霜不禁道:“娘子今日怎得這般歡喜?”
“得見美玉良才,叫我如何能不歡喜?”問真眉目疏朗含笑,恰如春風拂面朗月照。含霜看出她是真歡喜了,便也跟着高興起來。
“早年您就說五娘子穩重,如今出落得愈發沉穩端莊了。”含霜道:“等鄭家這一門事了卻,五郎君高升回京,再好的門第五娘子都配得,比鄭家高出一萬倍的都有呢!”
問真卻沒接這話,她沉吟着,似乎在思索什麽。
含霜便不再發言,只是持扇輕搖,替徐問真拂開柳絮楊花,陪她一起穿梭在春日如畫般鮮妍美麗的園林當中。
徐問真今日出門沒帶太多人,凝露被留下看顧三個小的——她體力好,一手抱一個孩子都沒問題,再加上漱雪、枕雪、秋露,四人合力,院裏那三個小的淘氣上天也出不了差池。
信春也有差事要做,留下小女使們打掃屋室、更替帳幔,于是今日随徐問真出門的便只有含霜。
路過園中水榭時,徐問真又喂了會錦鯉,臨水逗着金魚。
她這幾日忙着,難得有閑情在此消遣,見她神情惬意放松,含霜怎忍打擾,好半晌,直到日頭漸要大了,才勸道:“您不是還要去尋春那瞧瞧嗎?再不去日頭可要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徐問真用銀簽子挑下最後一點魚食,碧水泛起波瀾,鱗片暈染出絢麗如錦的豔紅的錦鯉破水而來,吞下魚食在水中擺尾搖曳,錦鯉碩大的尾鳍如一把把紗扇蕩開,在日光下,水波映着鱗片似乎都光輝奪目。
徐問真笑道:“這錦鯉養得真不錯——山裏那些名品,回頭要兜兩條回來,養在明德堂裏。”
明德堂正堂屋後牆角下有一個漢白玉砌的水池,引的是園中的活水,原本植了荷花,但要賞錦鯉,淤泥太重便不美了,把荷花換成小巧的睡蓮倒也不錯。
她最擅長這些精細雕琢生活的功夫,含霜将她的話記下,回頭自然安排布置。
尋春的小院偏僻些,在栖園正門的盡東方隐蔽處,參天的槐木遮蓋住小徑,繞過大樹沿着小石子路慢慢走出半射之地,便能見到一排屋舍,正是栖園中上值辦差之人的住處。
盡頭上的一所規整小院如今是尋春娘倆的住所,尋春這會不在家中,而在這排屋子正中的房裏安排差事,遙遙見到人影忙出來瞧,便見是徐問真與含霜慢慢走來,一派潇灑閑适的模樣。
尋春忙迎上來,并笑道:“娘子怎麽來了?快請入內,我給娘子斟茶來。”
屋內旁人也忙跟出來見禮,而後候在一旁。徐問真道:“從你們五娘子處過來,吃了一肚子茶了,你且不必忙。是進院子瞧你們娘子,順道過來看看你。你家小娘子在這裏住着還适應?”
尋春笑道:“那丫頭成日只知道憨玩,到哪裏不适應?”又喊了兩聲,徐問真便見葉媽媽夾着一個小女孩出來,徐問真知道就是尋春的女兒莺兒了。
徐問真笑道:“媽媽慢些走,仔細腳下。”
葉媽媽近前來,還向徐問真揖禮,徐問真搖頭道:“媽媽折煞我了。”葉媽媽堅持行了禮,笑道:“娘子何等尊貴,受我一個禮怎麽就折煞了?莺娘,來見過娘子。”
莺兒年雖不大,皮膚白皙,生得一雙杏眼,穿着簇新的紅襦綠裙,這樣鮮豔的顏色沖撞在她身上,竟也不顯得突兀俗豔,只襯得更加粉妝玉琢。
小娘子還未留長發,半長的頭發披在肩頭,上頭紅頭繩系着兩個小發鬏,腕上戴着徐問真給的金镯,烏黑的頭發赤金的镯子,烏溜溜的眼睛靈動地轉着,透着股小孩子的鮮活氣,格外玲珑可愛。
徐問真本就喜歡鮮活靈動的小女孩,見她學着葉媽媽乖巧叉手行禮的樣子,更是喜歡得不得了,親自拉了她起身,笑道:“好娘子t,過兩年跟着家裏的娘子們一起念書,你願不願意?”
莺兒脆生生地道:“我願意!阿娘說了,念了書、認了字,往後才能有出息!”
“你有出息了打算做什麽呀?”徐問真笑問道。
莺兒堅定地道:“要給阿娘買大宅子!做滿屋子的衣裳!叫阿娘過好日子!”
尋出一時赧然,徐問真已高聲贊道:“好娘子!光瞧你的志向,就有出息!”
她輕拍莺兒的背,讓小女孩站得筆直,“你只管好生念書、識字,你阿娘與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莺兒雖頭一天識得她,從前卻也聽外大母、阿娘說過,知道“娘子”是頂厲害的人,聽她如此贊同自己的志向,不由興奮起來,小臉紅撲撲的,道:“謝謝娘子!”
“好孩子。你有如此孝順的志向,我應獎你的。”徐問真柔聲對她道:“你喜歡什麽花?”
屋門外的桃花開得正豔麗,莺兒興奮地回道:“我喜歡桃花!”
徐問真便道:“那娘子送兩支像生桃花與你戴。”又對尋春道:“你入府來,箱籠簡單,旁的只怕都壓在家裏,東西也不湊手。我再叫人送兩本啓蒙書籍給你,你閑了給莺兒念念,打發時間也比一味憨玩得好。”
尋春知道問真的性子,待親近的人是最大方的,也看得出莺兒是真得了問真的眼緣,才得了這些東西,而非憑靠她們母女的面子,便笑着替女兒應下了,又教莺兒行禮謝過。
回頭含霜果然叫人送了兩支花并兩本書、一包芝麻酥糖來,還有兩匹布料、一些野味肉品,卻是給葉媽媽的。
尋春打開匣子一看,那兩支花雖都是像生桃花,然而一支是絹制的,一支卻是格外精巧的貝母、珍珠纏制,拿在手上還盈盈泛着粉光,拿在手上輕巧精美,絕非俗物。
尋春見了大驚,來送東西的小女使豆蔻卻笑吟吟回道:“這都是娘子的吩咐,尋姊姊您就收下吧。”
尋春将東西收下,見女兒歡歡喜喜地持着花要她幫忙插戴的模樣,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
她抱緊女兒,替女兒簪好花,低聲道:“娘子的恩情,娘這輩子也還不完了。莺兒,娘子不要你為奴為婢,但你答應娘,日後但凡有能報答娘子之處,你必要用心報答,不可疏忽。咱們做人,先要知道感恩,才不愧對這一生。”
莺兒似懂非懂地點頭,伸手替她擦眼淚,尋春握緊女兒的手,葉媽媽在旁看着,滿心感慨,過來摟住母女倆,輕撫自己女兒的背,“苦日子都過去了,往後跟着娘子,你盡心辦差,就是對娘子最好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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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真不務正業地在栖園溜達了大半日,回到院中,孩子被哄着睡了午覺,也很清靜,只有十七娘問星還堅持等她,見到她的身影,便歡歡喜喜地迎上來,脆生生地喚:“姊姊!”
這段日子她養得不錯,小臉逐漸有了血色,只是一動作得急了,還是會咳嗽、氣喘,膚色蒼白而面頰卻泛起病态的紅。
也怕風、怕空中那些春日細碎的絨毛柳絮。
為了照顧她的身子,臨風館大半的廊檐下都垂了紗簾,小院他們常玩耍的地方也放了寬敞的涼床,涼床外搭上帳幔,可以遮擋飛絮蟲蟻。
徐問真挽住她,想起她與莺兒是差不多的年紀,然而一個如此蒼白消瘦,一個卻是生機勃勃再健康不過,不禁心生感慨。
她笑着對問星道:“等搬到園中住,姊姊給你找一個玩伴可好?與你相仿的年歲,最會作游戲,會許多新鮮玩意呢,你都未曾見過的。”
問星蹭着她道:“要姊姊!”誰稀罕和小孩玩啊。
和兩個小朋友酣玩一上午,還在小孩被乳娘抱走時感到意猶未盡的十七娘子如是想。
徐問真笑着點點她的額頭,提前和她商量:“明日姊姊有事要出門一趟,你在家看好明瑞和明苓,也照顧好自己,姊姊回來給你帶新鮮點心吃好不好?”
問星雖答應了,卻還纏磨着她,使勁撒嬌,念着想她,嘟囔舍不得。
徐問真好笑道:“我才出去半日,我瞧你這一肚子鬼主意,就是想磨得我心軟,許你今日多吃兩塊點心是不是?”
聽到最後一句,問星提起的半顆心落回了肚子裏,嘟嘟囔囔地道:“姊姊看出來也莫說透嘛。”
徐問真搖頭嘆道:“你這個鬼靈精。”
晚間她又與大長公主、大夫人說了領問安出門之事,大長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她,“都做好準備了?”
雖是閑話家常的語氣,目光卻帶着認真與信重。
徐問真鄭重點頭。
大夫人道:“莫慌,就如平常出門一樣。若不成,就叫你父親去與鄭家談。鄭家那郎君是個軟骨頭,扛不住你父親一炷香。”
徐問真安撫她道:“您放心吧,女兒都安排好了。”說罷,看着大夫人很為她操心的樣子,又笑了,“萬一不成,不還有父親與您給我兜底嗎?”
大夫人點點頭,讓自己安下心來。
稍後娘仨散了,大長公主跟前的女官牡丹端來安神湯,大長公主呷了一口,便嘆道:“你瞧持盈那模樣,對真娘處處不放心,如此護着,一點風雨都舍不得放手去叫經歷,怎能養成參天大樹?”
牡丹服侍她的年頭久了,在她跟前說話也放松些,當即笑道:“您如此說大夫人,其實您不也将咱們娘子護得緊緊的,一點坎坷都不忍放手叫娘子去走嗎?”
大長公主睨她一眼,“你很明白我呀。”
婢女傳:“郎君回來了。”牡丹笑盈盈道:“自然沒有咱們驸馬都尉明白。”
說罷捧着小茶盤躬身輕輕退到一旁,徐虎昶正好擡步入內,聞聲問:“怎麽了?”見大長公主正用安神湯,便問道:“真娘說這安神湯是新調的方子,殿下您吃着感覺怎樣?”
“白芍的水平已趕得上她爹,我吃着自然是極好的。”公主笑道:“怎麽回得這樣晚?坐。”
上房中夫妻夜話自然不談,臨風館裏,為了哄好三個合力的混世魔王,徐問真也很是賠出一些條件去,不僅答應明日帶回來的點心不限量的吃,還“被迫”同意後天一整日都陪他們三個。
含霜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
次日一早,徐問真先到祖母房中,陪祖母用過早飯。晚些大夫人、七夫人、園中幾位娘子也在此齊集。
聽聞徐問真要帶問安出門,問顯急忙道:“長姊就帶五姊一人嗎?”
徐問真道:“我出門有正經事做,把你們都帶上像什麽樣子?”
問顯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徐問真道:“你五姊如今大了,能幫上我的忙,我才帶她。你們再大一大,能幫上忙了,我也帶着你們。”
又說回來給她們帶新鮮玩意等語,問顯這才消停。
二門外很快打點好馬車,徐問真一般在家中不願乘轎,更喜歡慢悠悠地散步,今日不趕時間,更不着急,便攜了問安,二人慢慢走出東院,再出內門,外頭已有十來個穿平常衣裳的護衛等候,徐問真巡視一圈,滿意地點點頭,吩咐道:“你們今日萬事以低調為上,分散護衛,不要引人矚目。”
衆人恭謹應諾,另有幾名沉穩仆婦,就是跟車的人,衣着也很樸素平常,便如一般官宦人家的仆從一般。
馬車也是低調的青帷車,馭馬的仆從身量高大,面容卻很不起眼,見徐問真過來,恭敬地垂首。
問安貼身的随從一概沒帶,徐問真這邊婢女只帶着含霜與凝露并兩個含霜挑出的穩妥人,信春留下看家。
一行人簇擁着馬車,慢悠悠地走出了門。
興盛坊中西市的脂粉衣裳鋪子在京中負有盛名,且從平價胭脂到昂貴官用上品,在那裏都能找到,是荷包富裕的大小女娘們出門最愛逛的場所。
馬車入了西市,護衛們便漸漸散開了,馬夫驅車走着,将馬車停在一處背人的拐角上,含霜打起馬車青布簾,只留一層薄薄的紗帳。
然後就再無動作,徐問真也未言聲。
問安還是有些疑惑,忍不住問:“姊姊?”
“耐心等等。”徐問真瞧了瞧天日,“再t有一二刻,也差不多了。”
問安聞言,強按捺住疑惑,靜靜等着。
看她真能坐住,徐問真更為滿意——事關終身大事,問安怎能半點不着急?她能按捺住這幾天,今日滿懷期待地走到這裏還能坐住,徐問真對她的心性當真是十分滿意了。
如今氣候只能算溫暖,問安卻覺着馬車裏逐漸悶熱難捱起來,她強要求自己坐穩,手中的茶盞卻抓得很緊。
一炷香、兩炷香——街頭忽有一輛馬車悠悠走來,含霜輕咳一聲,徐問真側頭示意問安:“瞧着。”
問安立刻打起精神盯緊街頭,只見馬車在脂粉鋪天香局門前停住,車裏先下來一個年輕公子,他穿銀紅暗花圓領袍,銀冠束發,面若冠玉、鳳眼朱唇,手持折扇,一副年輕風流五陵子弟的模樣。
他下車後又向內扶出一位殊豔窈窕的娘子,二人相攜站定,娘子亦着銀紅短襦,石榴紗裙,發挽銀鳳釵,粉面含笑鬓挽春花,身段盈盈若細柳,弱不禁風一般依靠着郎君,好一對風流佳偶。
問安目光灼灼地盯緊他們:“鄭大!”
“另一個是平康坊鄭四家的娘子,風流殊豔,才色過人,原本是她家傾力培養的下一位都知娘子。然而鄭大對她一見鐘情,不惜重金為她贖身,又在安樂坊鄭宅不遠置了房舍安置她。”徐問真目光微冷——就在京城,徐家的眼皮子底養別宅婦,這鄭家大郎還真是狗膽包天。
人就養在鄭家後面,鄭老縣君在鄭家大權獨攬,難道還能不知道嗎?
想來這幾個月鄭家頻頻走向,鄭老縣君對婚事格外着急,便是怕事情露餡的緣故。
盡快成婚,婚後無論怎樣,人已是鄭家的了,徐家再不滿意,也得為了自家娘子而退讓。
問安感覺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越是如此,她面上越是冷靜,只有盯着鄭大的目光鋒銳奪人:“這就是您抓住的把柄?”
徐問真微笑,“但願鄭家還要點臉面。”
“不,還不夠。”問安格外冷靜,堅定地道:“僅是婚前養作別宅,名門風流自來有之,用來退婚多少勉強,鄭家若是胡攪蠻纏,雖然退婚能成,對咱們家的名聲卻不利。”
她牙齒都在輕顫,吐字卻格外清晰,“姊姊,是您安排的嗎?”
徐問真略一揚眉,“人不是,卻也可以是。”
二人相攜進了天香局,問安終于舍得收回目光,正聞此語,便略帶疑惑地轉頭看向徐問真。
徐問真微笑為她解惑,“前日,服侍這位娘子的媽媽不慎跌傷了腿,人牙又薦給她一位歷事老成的婆子,鄭大已将人買去服侍她。”
“那就好辦了。”問安定下心神沖徐問真一笑,眉目灼灼燦爛,比之往日的溫婉平和,更有一種逼人的鮮豔,“本月廿三是我母親冥壽,我已将及笄,即将嫁往外家,兩家又結秦晉之姻,我也可以替母親孝敬外祖,如此善事,怎能不請和尚道士大辦冥壽,來告慰母親呢?”
“大善。”徐問真含笑點頭,看着她的目光是說不盡的滿意。
問安按住自己胸口,低喃道:“姊姊,我明白您說的‘破局’是何意了。身在局中時,以為只能咬牙嫁去再做打算,不想還能另外圖法,謀出生路。”
徐問真命人垂下車簾啓程回府,一面徐徐道:“你只是被規則限制住了。安娘,你要知道,規則是要遵守,更多時候要學會善用,偶爾,也可以繞過規則。”
她轉頭凝視着問安,四目相對,問安察覺到自己的心髒又不争氣起來。
但她此刻已不想冷靜下來了,伴着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問安對着長姊用力點頭,堅定的如要給出承諾。
徐問真注視着她,又笑了起來,“當然,在你更有力量的時候,你甚至可以打破它。”
這句話對問安來說似乎未免太遠,但她将之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好了。昨日我說的書,你可讀過了?”徐問真的聲音悠悠地傳出,問安有條不紊的回答也逐漸散在風裏。
含霜伴着問安的回答和問真的偶爾提問,持扇輕搖,坐在下手煨茶。
馬車回到府中,問真仍攜着問安在二門處下車,後邊跟上來一個老媽媽并一個年輕女使,二人捧着兩大盒脂粉,徐問真笑指道:“先到我房裏分一分,你挑出一些,是你選給妹妹們的。”
問安應諾,衆人回至東院,先往上院去,大夫人果然仍留在公主處,難得問寧也沒走,或許是兩位長輩想歷練歷練她,或許是她實在不放心,舍不得走。
見姊妹二人回來,衆人才定下心,然而二人面色都鎮靜平常,看不出事情結果如何,又叫她不敢松一口氣。
“真兒?”大夫人帶着幾分問詢之意開口,“安娘?結果怎樣?”
“恭喜祖母,”徐問真面上浮現盈盈的笑,她叉手向上揖禮兩次,“恭喜母親,一心腹大患可除矣。”
“好!”大長公主中氣十足地叫好,大夫人也長松了口氣,忙攜她二人坐下,又細細地問事情經過。
聽到鄭大竟然贖花娘養外宅,問寧氣得跳腳,又聽說他們光明正大地攜手逛街,她真是恨不得沖過去給那二人一頓大巴掌。
她氣得罵道:“鄭大這個賤人!在外面沾花惹草不幹不淨,還敢來招惹我姊姊?等爹爹回來,真該一刀砍了他這狗東西!”
大夫人一時無奈,大長公主倒笑吟吟地看着她,“怎麽,如今倒不顧惜家族聲名了?”
問寧明白自己出言不當,連忙認錯。
“七娘也是為五娘氣憤,雖然言語失當,也是為骨肉之愛,可以包容。”徐問真隔空輕輕點她,“只是日後在外,言語一定要小心。”
類似的話,短短幾日她被大伯母念叨一回,又被長姊念叨一回,問寧也自知不足,認真地點頭。
問安見她果然老實了,才安下心,起身來一禮,按照與徐問真商量好的,說起為母親操辦冥壽一事。
聽完她的理由,剛剛才老實的問寧又有些着急,不解地道:“不正是為了退婚才忙了這老些?如今作母親冥壽,又要論婚事?”
大夫人搖一搖頭,嘆道:“瞧你,又着急了。”
問安見兩位長輩面容神情,似是贊同她的法子,提着的心徹底放下,回頭向妹妹仔細解釋。
“我與鄭家的婚事,是母親在世時定下的,母親早逝,我嫁到鄭家便是替母親孝敬外祖償還生恩,此乃孝道,輕易退婚,便與禮法不合。我們雖抓到鄭大養外宅的把柄,可自來男子三妻四妾,此乃常例,鄭大也未入官場,嫖妓便也不算錯處,只是作風風流,為人不謹,算不得實在的把柄。若堅持以此退婚,雖然也能退成,卻未免顯得咱們家咄咄逼人不念舊情,鄭家若一力糾纏,或許還會給咱們家女孩扣上嫉妒不賢的帽子。”
問安細細解釋道。
問寧聽了簡直氣得要升天,到底急着教訓,沒有跳起來,只憋了半天罵道:“不要臉的東西!那,這可怎麽辦?”
大夫人閉了閉眼:好歹有些進步,只罵沒要殺。
問安目光溫和地注視着小妹妹,知道她實在為自己着急,溫聲道:“他既然沒有大錯處,咱們給他造一個不就是了?”
問寧呆了一下,驚得嘴都合不上了,再看長輩們,伯祖母淡淡一笑,伯母面露贊許,長姊神态溫和含笑。
她愣愣地道:“怎、怎麽造把柄?”
“他為人風流在外人看來或許還算佳話,可若對長輩不孝呢?不孝不謹,此人誠無德也,自然不堪為官,也不堪為夫。”問安笑容溫和,看起來竟然與問真有三分相似。
問寧還是不大明白,“那和咱們家辦冥壽有什麽關系?”
“你這腦子,真是不動?”問安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問寧讪讪地低頭,又不放心,緊緊盯着她,面露讨好之色。
問安無奈仔細解釋,“咱們家傳出要準備過納采、議婚期的消息,鄭大養的那個娘子不可能不知道。她被鄭大贖身,養在外宅,此生富貴安穩便大約只能寄托在鄭大身上,聽聞此訊,雖然知道鄭大成婚無可避免,大約也會不平t、焦急。”
“那、難道鄭大還能為了她頂撞長輩……和老太太對着幹?”問寧越說,眼睛越冒出光來,滿懷期待地看向衆人。
大夫人長長嘆了口氣,大長公主倒仍是笑着,問安只是無奈,“他因有外大母的寵愛才能在鄭家過得最尊貴舒适,或許會與外大母耍小性,卻絕不敢與外大母對着幹,他可還有三四個胞弟、六七個從弟呢。”
問寧有些失望,卻聽問安淡淡道:“稱呼長輩要恭敬,無論心裏如何不滿,你都仍要呼鄭家老縣君為外大母。越是緊要關頭,咱們越不能落人口舌。”
問寧從小與問安相依為命長大,對姊姊最為信服,聽她教訓,立刻神情一肅,鄭重道:“我再也不亂說話了,必定謹慎小心,不落人話柄。”
瞧瞧,真是一物降一物,天生問安來克問寧的。
徐問真微微挑眉,眼中帶笑,又示意問安繼續解釋。
問安微微吸了口氣,然後繼續道:“這時,她大約會想到與鄭大先辦一場婚禮,聊得安慰,而本月最适合他們八字,會助他們一生平順恩愛的吉日,應是廿三。”
“母親冥壽!”問寧一驚,這才什麽都明白了,“親姑母也是未來岳母大人的冥壽日悄悄與妓子成婚,既不合禮法,也有違孝道。如此不孝又侮辱我徐家之女夫,我徐家自不屑要。”
徐問真含笑點頭,好似十分欣慰地道:“我們問寧如此聰穎啊。”
問寧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問安卻也垂頭半晌,然後低聲道:“只是借母親冥壽鬧出這樣的鬧劇,我也稱得上不孝子了。”
大夫人心疼她懂事,溫聲寬慰,“先不說人死如燈滅,咱們種種追憶也只是了卻咱們的遺憾,就說哪怕你母親泉下有知,知道鄭家今日的行為,必然比我惱一萬倍!別說你借着冥壽做由頭退婚了,就是你打上鄭家去,她只怕都要給你叫好呢!”
大長公主也道:“你們自是你們母親的心尖肉,旁人如何比得了?不要多想了。”
心中卻道未必。
只是對晚輩,她不想說她們母親的不是。
問安卻已笑道:“伯祖母、伯母請放心吧。我既已下定決心,便不會後悔。倘若母親因此不快,待到百年之後,我自去向母親請罪。”
拿主意快又心性堅毅,多好的小娘子啊。
徐問真看她的眼中是掩不住的贊許,問寧對鄭氏夫人已經沒有記憶,所有認識都來自姊姊的言語,對她來說自然是姊姊的事更為重要,忙寬慰道:“娘自然更疼咱們,姊姊你放心吧。”
又忍不住問:“那女人那邊,事情可準?怎麽叫她一定在廿三成婚呢?回頭怎麽發破此事?”問寧滿心咕嘟着壞主意,“不如向衙門告發有人在那通奸,叫衙門的人去抓他們!看鄭家在京裏還有臉沒臉。”
大夫人按住額頭長嘆一聲:這孩子往後嫁出去了可怎麽辦啊。
問安道:“你難道要把‘是徐家弄的事’這幾個字寫在臉上嗎?”
徐問真終于開口,“此事自有辦法,問寧你就不要操心了,耐心等候便是。你學裏如今念什麽呢?”
畫風驟轉,問寧直覺不好,讪讪道:“近日在學《春秋左傳》,高娘子剛與我解到《子産論政寬猛》。”
“那也學不少了,就本書所學,你做兩篇文章出來吧。”徐問真想了想,“前些日子不說想騎馬?寫出來,作得好我領你姊妹們城外騎馬去便帶着你;寫得不好,你看着我們去吧。”
問寧滿臉苦色,咬牙答應着,問安倒是露出一點笑來。
稍後問寧退下回去往出擠文章,大長公主才問徐問真:“可有把握?”
“必将尾巴也掃得幹淨,才不負祖母多年教導。”徐問真眼笑盈盈,溫和從容。
大長公主點點頭,“此事辦好了,你是頭功。想想要什麽吧,我的私庫裏,随你挑揀。”
又對問安道:“五娘也很好,能穩得住、拿得起、放得下。你放心,鄭家這門婚事絕了,伯祖母再給你相看個好的,我大雍什麽樣的好兒郎沒有?偏要鄭家那小子?”
大夫人也笑着盤算,“不錯,錦安侯謝家有個年輕郎君就不錯,還有高家、韋家,我記着宗室中也有幾個合适的年輕兒郎,都堪配我們五娘。”
問安遲疑一下,一咬牙,忽然跪下:“伯祖母、伯母容禀,問安、問安不想嫁人。”
二人均是一驚,大長公主不受控制地想到自己不讓人省心的幺兒、幼孫——她只覺眼前一黑,忙問:“你、你莫不是已對誰心有所許了?”
大夫人死死按住自己胸口,用力吸氣。
徐問真離她近,聽到她滿嘴喃喃:“我的天爺呀,我的天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