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只問你的心 ,願不願意 ……
第37章 第37章 “只問你的心 ,願不願意 ……
徐問真這邊車馬扈從即便精簡過, 也還是較為龐大的一群人,停在山門處本就引人矚目,見通又來了這麽一出, 他們這一小塊地方頓時萬人矚目。
徐問真兩眼一黑,快步上前,以熱淚盈眶的驚喜姿态, 誇張地撫摸見通的頭顱肩膀,并以飽含深情的語調道:“小七——姊姊你在江州病了, 實在是日夜懸心,在家中再也待不住了。你如今可好些了?”
再肉麻誇張的話她實在說不出來, 只能委屈見通先“病”一場了。
見通被她一頓揉搓, 汗毛倒豎。
自他記事起, 長姊對外就是端莊穩重、沉靜典雅的标準貴女, 對家人縱然再放松親近, 也就是說話語調輕松些, 也還是溫雅潇恣, 儀态萬方。
這種京中老夫人們見到需要客套的晚輩小孩, 五分真情五分演的誇張語調,他姊姊什麽時候用過?
而且他什麽時候病了?
徐見通滿臉茫然, 悄悄擡眼再看一眼, 長姊滿臉是笑眼中卻似有寒光閃爍, 雲姑手持紫檀杖, 不聲不響地站在長姊身後。
他一哆嗦,在長姊的眼刀子中明白過來, 配合着露出感激的神情,強逼着自己哭出來,“長姊!我、我在這邊一切都好, 只是太想你們了!”
徐問真見這小子還算上道,笑容才稍微真切了一點,語調仍然深情到讓見通寒毛直豎,“多大人了,人說這些想家的話,也不嫌丢臉。”
說着,還取帕子擦了擦眼淚。
這是要終止戰鬥的信號,含霜等人忙團團圍了上來,一半勸徐問真,“已見到了小郎君,自可好生敘骨肉之情,請娘子不必傷心。”一半勸見通,“娘子自京城來,一路奔波,請郎君快收住眼淚,勿要叫娘子看着傷心了。”
見通的同窗好友們看得目瞪口呆,遲疑着交換幾個眼神,等見通被人扶起來,接姊弟二人分開各自整頓好,又是高雅端莊的娘子與斯文得體的郎君形象了,衆人才過來見禮。
見通連忙給徐問真介紹,高門子弟多尋求官辦的弘文館、國子監等學校入學,畢業之後于仕途有益,見通少年時也從學弘文館,畢業後才跟随先生出門游學。
寒山書院雖說名聲甚廣,從學之人也大多有些家底,不過以徐府今時今日的地位來比對,也都只能算平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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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通與人交際,一向不看家世貴賤貧富,這幾位小郎君家中既有做官的,也有從商的,還有附近農戶之家,因得了先生青眼帶進來學習的。
徐問真對他能放得t下身段、從不以家世驕矜自傲這點很滿意,自然也不會因門第之分而看不起這些年輕小孩,見他們有些拘謹的模樣,笑吟吟地一個個打過招呼,又道:“初次相見,我又年長你們許多,應該贈一份表禮才是。前些日子得了一匣筆,我瞧還算不錯,贈與諸位,願能稍為文章增色。”
她剛說罷,含霜已快速到後面将分好的湖筆用匣子裝着分贈幾人,幾人忙道不敢,見通笑嘻嘻地道:“我姊姊給的就收着呗,等會我還要讨點呢。我姊姊年長我許多,一向最疼我,在家裏的時候,我帶友人回家,她也都必定要備好東西招待呢。”
說着,又去徐問真身邊纏磨,“姊姊,我的呢?我的呢?”
“自然跑不了你。”徐問真輕笑着一點他的額頭,“等會先查了你的功課,若好,什麽東西都有你的;若不好——雲姑姑的紫檀杖就等着你呢!”
見通連忙哀聲告饒,這一番嬉鬧,再沒有那副裝出來的翩翩公子的模樣了。
幾人聽他如此說,才收下禮物,又咱三謝過,因見通家裏來了人,顯然不可能和他們一起下山了,見通與他們嘀咕一陣,幾人便微微致禮告辭。
見通問徐問真,“姊姊與我步行上去還是乘車?”
“走走看吧。”徐問真笑道:“我也瞧瞧書院裏是什麽模樣的。”
見通搞怪地行了一禮,“長姊請——小人給您引路。”
又對秦風等人說了書院這邊安排停放馬車的地方,他平日看着不大正經,俨然半個纨绔子弟樣子,其實做事還是挺有譜的,所以徐家人才放心他跟着先生出來游學走這樣遠。
進入書院就沒那麽多風險了,秦風只帶着另外幾個護衛帶一些簡單行囊,含霜凝露加上雲姑跟着徐問真,見通引着他們上山去,一邊給徐問真介紹。
“這邊書院裏,一應陳設布置雖然不及弘文館,可坐落山中、地處清幽,其中天然之氣卻遠勝京中,姊姊您一定喜歡。”見通引着徐問真一路看,果然風景清幽,遠山連綿峻峭,近處滿目蒼幽,溪流泉水叮咚。
入得書院來,沿階又生着野花嘉蕙,徐問真不禁點頭,“在此處讀書,與于京中心境确有不同。”
“我在此只是随着先生借讀,還在客舍中居住,小院雖然不大,姊姊若是願意,倒也可以在此住幾日。”見通笑着道:“再過幾日便是旬假,屆時我再告幾日假,引着姊姊到附近的地方游玩一圈。”
按理他從弘文館畢業便能直接舉仕入朝了,跟着先生出來游學是為了增長見識,徐家嫡支也不需要一個滿腹經綸卻不知如何運用的富貴公子。
但他在寒山書院流連這樣久,還正兒八經地從起學來——徐問真睨他一眼,真是自家的司馬昭。
客舍坐落在書院較偏僻的地方,是被青蔥綠竹環繞起來的一片相對獨立的空間,地方很寬敞,青磚黛瓦分隔出一個個小院落。
見通引着徐問真進了一處院子,又笑道:“客舍邊上便是書院中先生們住的房舍,許多先生的家眷也住在其中,姊姊若是閑着想找人說話,可以往那邊逛逛去。”
“我還以為你有多能忍耐呢。”徐問真入了正房,施施然在榻上坐下,揚眉看他,“這就忍不住了?”
見通敏銳地發現徐問真今日态度格外放松,立刻也不板着了,笑嘻嘻地湊過去讨好道:“我想着姊姊疼我,肯定不忍心見我焦急焚心嘛。”
見通這才細細與徐問真說了他和許娘子的事。
見通剛來書院時,在這邊飲食不習慣,離附近鎮子又遠,他就到山裏打野食去——由于幾代人在戰場上混,徐家人一直比較擅長烤野味,如今每年春秋狩獵,今上還會拉着徐缜親自整治野味,幹活的主力當然是徐缜。
見通的身手和手藝都是從小在徐虎昶手下磨練出來的,出挑是出挑,畢竟沒闖過野山。在京中雖也混跡獵場,到底都是整頓好的地方。
這回一進山,雖然有了收獲,可也掉進了獵人挖好的陷阱裏,中了人家的圈套。
聽到這,徐問真眉心直跳,戳他額頭,“你就慶幸銅鐵價貴,人家沒舍得放捕獸夾吧!”
見通心虛地低下頭,情知自己莽撞,又小聲道:“我若不莽撞,姊姊您哪來這樣好的弟婦?”
然後笑着道:“我被圈套困住,就是述聖救了我。彼時時氣交替,她娘犯了咳疾,她到山裏去尋草藥,遇到我便施以援手。當時她并未留下姓名,後來我在書院中卻又碰到她,幾番打聽才知道她原是許先生之女,然後……”
他笑容逐漸蕩漾,徐問真捏了捏眉心,大約知道是怎樣的故事了。
她輕嘆一聲,道:“你說你們已經定情了,确定人家小娘子願意?咱們家可不能做那等枉顧人心強取豪奪之事。”
“述聖自然是喜歡我的!”見通有些委屈,“我又豈是那等輕狂無禮之輩?”
我知道,我只是懶得聽你們那些愛情故事。
徐問真道:“既然如此,你找一個機會,讓我們見一面吧。不用很正式,偶然一眼也行,我對祖母和母親有個交代。倘若人真的不錯,定禮也帶來了,我自然整齊妝發,鄭重拜訪。”
見通知道這是有門了,連忙點頭,又小心地問:“姊姊您就能定下?”
“你若不信我,那也沒辦法。祖母和母親是離不了京的,你難道要你阿兄告假到江州來替你議婚?”徐問真揚眉問他。
見通忙道:“不不,我自然信長姊。只是——只是為您高興!”
他忽然用力拉了拉徐問真的手,就蹲在徐問真跟前,仰臉看她,“姊姊,述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等我們回京成了婚,你們一定談得來。等我有了孩子,也一定叫他們都孝敬您。您就在家裏,好端端的一輩子,比旁的娘子都順遂有福。”
徐問真頓了一下,眨眨眼,又戳他額頭,“臭小子,你也想學你阿兄,賴着姊姊給你帶孩子?休想,就你和息婦自己帶!”
見通只笑,她戳了兩下,才捂着額頭诶呦诶呦地喊救命。
見通的動作很快,徐問真在他的小院裏休息了一日,次日一早,他便拉着徐問真出門,出客舍拐進隔壁,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個小院門口,輕輕叩門。
院門打開,走出一個中年婦人,見了人便笑:“徐小子——這就是你姊姊吧?你姊姊在這,你且放心吧。等會吃過飯,伯母引着她四下逛去,絕不叫人欺負了她。”
這裏自然不是許家,怕許家人回過神來覺得冒昧,見通并未引着問真直接登門,而是托另一位他老師交好的先生夫人,借長姊人生地不熟的名義,請她幫忙照顧。
許家與這位夫人向來交好,述聖也會被她喊來幫忙待客,見通也與述聖說過了,兩邊通過氣。
述聖年歲比見通稍長兩歲,容色并非最上等,但身上自有一種自幼文墨浸染出的書香之氣,言笑舉止落落大方,身披素衣也難掩氣韻。
其實含霜他們早連夜打聽一圈,許家人品風格,許父許母的行事做派,還有述聖往日與人行事的作風。
這絕不是徐家過于挑剔,甚至徐問真已經算是行事相當含蓄體面的了。
原本相兒婦、看女婿,就是個大工程,耗時間,人說天長日久見人心呢。
京裏嫁女娶婦,都喜歡找知根知底的人家,如今見通自己看中了,非卿不娶,徐問真只能過來靠打聽辦事了。
她會在寒山書院停留一些日子,确定許述聖人真的不錯,然後便回信家中,正式登門相看。
她能留在江州的時間也不多,家裏還記挂着幾個孩子,又有一個問圓讓她挂心。但即便再從速,一切禮法流程也要做得盡善盡美,免得叫外人議論徐家無禮、許家攀附。
議論前者的只怕少些,柿子都撿軟的捏嘛,但如果婚事成了,後者問真更不容許出現。
許家和他家不一樣,沒有官爵權力做底氣,名聲就是最大的顏面。
事情再急也要慢慢做,她與述聖慢慢相處着,不談見通,只談詩書,偶爾聊些地方風物,述聖亦讀書頗廣,二人聊天投契,述聖原本那點緊張便消除了,逐漸t投入到談話當中。
如此相處着,她對問真漸漸抛卻了心上人姊姊的身份認知,開始以友人并一位值得敬重的姊姊相交。
徐問真對她也好感愈深——這是一位難得的行事頗有古韻,守禮持重而不迂腐固執的女娘,讀書也讀得深而精,倘若她參選西閣,西閣中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徐問真如此想,也對她如此說,述聖遲疑一下,緩緩搖頭道:“家父言,争榮誇耀,非女子事也,且官場污濁,世路如此,又何必染塵上身?”
她如此說着,神色平淡,似乎也真是如此認為的。徐問真注視她一會,便笑了,道:“官場污濁,緣何他們男人還擠破頭要沖進去?”
許父倒是做了一輩子隐士,怎麽還給長子謀了官銜出路?
世人對待超出認知中的常理,不願做的事情,總是能百般找出似乎還過得去的理由拒絕。
述聖茫然地看着她,她便也只似随口一言而已,與述聖又談起《史記》,論到呂後本紀,述聖對此節卻如其他章節一般看待,并無避而不談之說,文字谙熟于心,也頗有理解感悟。
待呂後的态度,與待前面記載五帝、殷、周等帝王并無不同。
既然對女子掌權并無抵觸、另目而視,又怎會發自真心地認為争榮誇耀非女子事呢?
她只是生活得離權利太遠,或者說生活環境太平和,一處山水、滿架經史、針線紡績,她自幼過的就是這種清幽避世的生活,她父親告訴她争榮誇耀非善事,非女子事,她便也聽着。
在這山水之間,她又有何可争呢?
每日不過晨起讀書,燈下紡織,随着日出日落,過日複一日的生活而已。
徐問真注視着她,看她談起書來眼中奕奕有神的模樣,笑着想,如此女子,一世留在這江州,身處天下聞名卻不能給她一席之地的書院中,才真是耽誤了。
看淡名利、守幽避世自然是美談,可硬要沒嘗過甜味的小孩板着臉說糖果不好吃,又是什麽道理?
“你與見通的事,我已知道。”徐問真忽然道:“你願意嫁給見通,與我們一起去京中嗎?你會離開故鄉、父母,但我保證,我與見通的祖父母、父母,見通與我,都會好好待你。家中兄弟姊妹也有數人,都很和善可親。
你的家世或許不如族中其他息婦,但我向你保證,祖父母、父母與我,都很尊重令尊,如此專心研書、育人的高士,實在令人敬佩。且要比起學問心性,我覺得倒還是見通高攀你了。你到家中,便是長房兒婦,咱們幾個才是至親,除本房人外,任何人的閑言碎語你都不必在意。”
述聖不期她忽然提起此事,有一瞬的慌亂。
徐問真輕輕握住她的手,眉目堅定而溫和,“我原本不該先張口對你說這些話,這于禮不和。我應該先登門拜訪令尊令堂,再議婚事。但我想先問問你的意見——”
她說:“述聖,遠嫁的日子,沒那麽好,離開故地父母,到了異地,總會有些不适應;可也沒那麽不好,你會在遠方有新的家人,組成新的家庭,故土外的天地也很廣闊,會是一段精彩的人生歷程。你可以慢慢地思索權衡,我并不是逼迫你,只是你的年紀太小了,述聖。”
她如果以尚書令之女的身份代表留國公府,登門為幼弟求親,屆時述聖的選擇就會變得微不足道。
無論許家人究竟都是怎樣的性格,她都不想冒一點風險,讓述聖違心而嫁。
“你慢慢地想,我會在江州留很長時間,有許多事要在這邊辦,所以你也不必覺得耽誤了我的時間而逼迫自己快做決定。”徐問真溫聲說:“你只需要考慮你願不願意,見通是否值得你遠嫁,其他所有因素都不必考慮。問問自己的心,你的心有了決定,再來找姊姊。”
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看得出述聖對見通的感情,更看得出述聖對離開故土、遠赴京城的茫然。
述聖在微怔之後,起身輕輕福身,“述聖,多謝姊姊。”
晚些,見通回家,便聽徐問真道:“許家人真不知道你與述聖的事?”
見通有些遲疑,“許先生有一陣倒像有意考校我似的,課業上要求很嚴格,不過他日常待我倒是愈發随和,尤其這一陣子,姊姊您來之後。”
問真了然,見通遲疑了一下,“您是覺得許家這樣不好嗎?”
“沒什麽不好的。”徐問真搖搖頭,“許先生考校你,可見疼惜述聖。”只是或許,比起疼惜述聖,更疼惜家中的長男,述聖走仕途的兄長。
她沒有告訴見通,她今日與述聖的談話。
不幾日後,述聖來找到她,仍穿着一襲素衣,神情認真整肅,“姊姊,我願意。随見通去京城,與姊姊成為一家人,我願意。”
“好。”徐問真眉目俱笑,“那我便回信京中,帶着禮物登門了。”
述聖輕輕點頭,露出一點輕松之色,兩人仍如舊日一般,只談經史,不談見通,不過這回多了些其他的事情。
徐問真笑着道:“我家中的妹妹們,都在自家從學。族中女孩兒卻多有難以從學者,我這段日子一直想,是否能将家中女學擴張一番,将族中适齡女子也收入其中學習,只是那樣,家中的教習娘子便不夠了,不知述聖屆時是否願意掌起戒尺?”
述聖微微一驚,忙道:“我學問尚有不足——”
徐問真笑吟吟道:“你雖然年輕,于經史鑽研卻很深,只是有些深僻處因見識未足而不夠周全,但正因如此,才要勤加鍛煉。《禮記》中不正說 ,教學相長嗎?你再年輕,教小娘子們也足夠了,平日裏,再與學中其他師長們交流學習,比起閉門讀書,應該更有收獲。”
述聖徹底禁不住誘惑了,徐問真笑着看她,牽着她的手在花蔭慢慢往前走,“你還年輕,前路廣闊,也應有些喜愛的事情做。若是只能苦守內宅,針線紡績,縱然貞靜有禮,我卻覺得那樣的日子磨人得很。教導族中女孩讀書知禮,也是善事一件,我若是閑來,也喜歡擁書與妹妹們圍讀呢……”
而後幾日,徐問真開始頻繁往許家走動,許家娘子待她殷切、親近,又有幾分小心翼翼,畢竟齊大非偶。
可留國公府之孫,尚書令幼子,這門婚事實在太好了。
好到他們根本舍不得推開。
因此,他們對留國公府只推出一位年輕娘子來相看婚事、定親這件事,雖然心有微詞,也并未表露出不滿。
許家娘子細細觀察,見徐家大娘子之儀容高雅,竟超出刺史家的娘子們萬分,可待他們又親和有禮,毫無倨傲之色,對述聖更是溫和可親,最後懸着那點心也逐漸放下。
廿六吉日,徐問真盛裝來至許家,“京兆徐氏,留國公府長房掌家女問真,代祖父母、父母為弟七郎見通,求聘許氏淑女。”
随行雲姑持禮,并有本地素有美名的官媒、與得信匆匆趕來的江州刺史夫人。
這絕對是很體面的求親組合了,許家夫婦再無不滿,帶着驚喜将徐問真與刺史夫人請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