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太明殿內,跪了一地的人。
他們全都看着我。
那些視線裏有緊張、有忐忑、有恐慌、有審視、有好奇。
唯獨只有一雙眼睛,灼熱的溫度,越過衆人,令我一眼捕捉,難以忽視。
我望過去。
是三皇子。
他亦跪在地上,卻擡首望着我。
如同八歲那年一樣,他的目光裏有諸多情緒,皆隐沒在平靜之下,我依然看不出此時他在想什麽。
我與他短暫一視,便移開了視線。
我的目光落在中央那道明黃的身影上——大盛王朝的君王,趙沉淵。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每走近一步,他的瞳孔便劇烈收縮一次。
當我終于走到他面前,停下。
他望着我,眼神裏有淩冽的痛意。
他應是猜到了我的來意,形容間竟出現了困獸般的狼狽。
他掙紮着,徒勞地想要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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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長生,莫要自掘墳墓,你阿娘定不願見到。」
我直視他的眼睛,好叫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我的意圖。
我沒有絲毫猶豫,決然将話扔到他面前。
我道:「你不配提起我阿娘。」
他驀然一顫,手中的刀,仿佛再無力提起,刀刃杵在地上,用這點微末力量支撐他能夠繼續站立。
我心中湧起一股快意。
這種快意很鋒利,它将我割碎,但它亦讓我感覺到粉身碎骨的酣暢淋漓。
我筆直站立在大殿中央,高高昂起頭顱,如同起誓般,放聲道:「我,大盛王朝六公主,趙長生,我的生父乃道稷山寒山寺還俗僧人餘心安,我的母親曾是大盛王朝太子殿下的貼身女婢崔風素,大盛君王趙沉淵殺我父,辱我母,栽贓我父謀刺君王的罪名,焚寺殺僧,以洩私憤。」
「趙沉淵所作所為,有失君德。」
「今我願跪于太明殿下,望蒼天有眼,明君聖裁,還我父之清白,還我母之遺骸,還我之姓氏,盼君王自省其身,以贖昭彰之罪!」
我鄭重跪下。
所跪的方向,不是趙沉淵,而是太明殿上那張曾坐過數代君王的威嚴龍椅。
于是,太明殿中僅剩一人還站立。
沒有人敢擡眼去看帝王此時的臉色,所有人的腦袋都深深埋在地面。
仿佛過了很久。
才再次聽到皇帝的聲音。
他道:「退朝。」
皇帝要見我。
禦書房內,龍涎香安靜地飄蕩成一縷薄煙。
三皇子跪在禦案前。
我忽然想起,似乎他最近出現在我面前的姿态總是跪着的。
上一次,在太明殿,他只跪了膝蓋,肩脊是挺着的。
這一次,他不光膝蓋跪着,整個人都埋了下去,腦袋磕在地上,跪得直不起腰來。
皇帝并未搭理這個他一向疼愛的兒子。
他面前堆着一摞摞奏折,在我進來之前,他如常批複着這些奏折,仿佛不曾為任何事分心。
直到我走進去,立在他面前。
他才合上奏折,放置一旁,站起身,淡淡睨了三皇子一眼,對我道:「這是他第二次跪在朕面前替你求情,第一次是因朕拒絕賜你公主府,他也這般求朕收回成命。」
「那次,他挨了二十杖責。」
「可惜,他同當年的朕一樣,不長記性。」
我頭一回聽說此事。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挨過杖責。
回想起來,他受完杖刑,修養身體那一陣,我應該正在謀劃瓊英山選驸馬一事吧?
我飄遠的思緒被皇帝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我也曾跟他一樣跪求我的母妃,求她放過你阿娘。」
「母妃允了我的請求,給出的條件是,讓我斷了對你阿娘的念想。」
「為了護你阿娘的性命,我放她離開。」
「我以為,她能活着,我便別無他求。」
「直到後來在道稷山再次遇見,她嫁了旁人,懷了你。」
「那時方知,我并非別無所求,我求她可以是我的。」
「朕乃天子,憑何看她愛旁人?」
說到這裏,皇帝停下話語。
我冷冷看着他,除了覺得他的話很可笑外,再無動于衷。
他不在意我的反應,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靜靜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綿長的溫柔:「長生,你長得像你阿娘。」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樣的話。
第一次,我強迫自己忍耐。
這一次,我無需再忍,不客氣地回怼他道:「我是阿娘和父親的孩子,雖長得像阿娘,但我的性子随了父親。」
「阿娘的心願是盼我一生平安順遂,故而為我取名長生。」
「我不想忤逆她,不想她死後依然為我擔憂。」
「所以,我聽她的話,打小只想為自己謀一份安身立命之所。」
「我原本只想離開皇宮。」
「可是,原來……我并非真的甘心。」
「機會一旦放到我面前,我會像父親那樣豁出性命,在所不惜。」
「你是帝王,是天子,我無法撼動你的地位,可是,從今往後,史書上必有你濃墨重彩的一筆。」
「後人将知你的卑劣。」
「那是你無論如何無法遮掩的真相。」
我痛快地宣洩着心中的憤恨。
皇帝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變化,只是在我說完話後,平靜地問我:「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何下場?」
我揚起一抹惡劣的笑容,回答他道:「阿娘常說一句話,她說,心安之處是吾鄉。」
「我的父親叫餘心安。」
「陛下,我死得其所。」
伏跪在地的三皇子擡起頭來,他的目光銳利地射向我。
這一次,我竟然好像看懂他了。
他恨我決絕,恨我不留一絲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