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預備,跑
預備,跑
陳幸予罕見地醉了一次。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又躺在酒店的床上。
酒場上陳幸予從未遇過對手,自己也常留一分清醒,但眼下,她卻不知時間、不知地點,值得慶幸的是昨晚一夜無夢,但現在頭痛欲裂。
以手扶額,陳幸予驚訝于手臂肌膚被棉質床被覆蓋的柔軟觸感,又瞟見枕邊整齊疊放着一件白色浴袍,她立刻側身而躺,掀開被子往裏查看——腦子還沒清醒,無法判斷,只能推斷:這次,應該是什麽都沒發生。
陳幸予試着下床拉窗簾,卻兩腿發軟,腳如踩雲,她一下又癱坐在地上,倒是不疼,身下是柔軟的地毯。
光線從窗簾疊蓋的細縫裏躍躍欲試,陳幸予一手撐床,一手慢慢拉開遮擋,陽光終于肆無忌憚地闖進房間,天色大好,樓層好高。
揉開被陽光戳皺的眉頭,她起身坐在飄窗上,聽不見任何聲音的房間裏,時間好像也被模糊了界限,她看着樓下川流而過的汽車,意識和記憶逐漸醒來。
時間跳回昨天晚上,原本氣氛不錯的燭光晚餐,最後以兩個人吵架收場。
聽到“你爸爸”這三個字的時候,陳幸予本打算起身就走,但程故舟卻直接按住她的手,把她定在了桌前。
“事不過三程故舟,你真的有些越界了。”陳幸予沒回座,側身站在桌邊,對程故舟怒言相向。
程故舟眼中透着無奈,但更多的是想挽留的請求,“小星,這件事,并非我主動或者是自願,無論怎麽說,陳老師都曾經是我的老師,他的請求,我不能不聽。”
察覺到四周在意目光的陳幸予,轉回了身子,她兩只胳膊直撐桌邊,壓低聲音質問:“程故舟,你說身不由己,不得不聽,但你聽了也可以選擇不告訴我,你話說一半引我上鈎,不就是欲擒故縱!”
程故舟擡眉,目光深透得好像要直達陳幸予的內心,“小星,我剛一提起這話,你心裏大概也有個答案吧?不然你就不會問‘誰啊’,我知道你,心沒有那麽冷,所以才想借今天這個機會再跟你說一說。”
“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陳幸予目光愈發淩厲,聲調也不由地高了幾度。
這句話似是也紮得程故舟心裏有些疼,他語氣裏多少有些埋怨,“陳幸予,就算我想知道,也得有這個機會才行。”
陳幸予氣到渾身發熱,感覺有什麽東西直沖腦門,她擡手要去推程故舟,手腕卻被程故舟牢牢控住,她越想掙脫,程故舟握得越緊。直到程故舟也起身,從背後摟住陳幸予,小聲在她耳邊提示:
“再掙紮,我可就扛你出去了。”
陳幸予這才稍壓怒氣,甩開程故舟的手,頭也不回地出了餐廳。
六瓶紅酒到底是不及一股寒風,陳幸予剛一出門,就感覺被裹進了天旋地轉的漩渦,她定在原地,頭搖了又搖,卻還是覺得頭暈目眩,重心不穩。
再後來,她就記不清了,只模糊記得最後一秒清醒,她好像做了一次秋千,晃晃悠悠上了天。
陳幸予把目光從窗外天空中的幾朵白雲處收回,從醒過來開始,她都沒有翻看手機,今天是她帶薪休假的第一天。
她慢慢起身,穿着浴袍把酒店的這個房間裏裏外外轉了個遍,他看見了程故舟的行李箱,衣櫃裏他的衣服,他的日常用的水杯、筆記本、剃須刀等等等等,唯獨缺了兩樣:
她的衣服和他的人。
陳幸予這才拿起了手機,看了眼時間,整好中午十二點。
未接來電:沈言澈13個、騷擾電話2個。
未讀信息:若幹。
打開微信
來自程故舟:
時間:淩晨 0:28
【小星,我公司有事,先回北山。無論幾點,醒了務必給我回電話。】
時間:上午10:30
【小星,醒了沒?我在北山大概三四天,你的衣服我送去洗衣房了,你可以随時叫客房服務送過來,務必給我回電。】
時間:上午11:00
【小星,還沒醒?我在酒店定了解酒茶和午餐,餓了随時打酒店前臺,會直接送到房間,務必給我回電。】
來自沈言澈:
數十條長達60秒的語音,陳幸予一條沒聽,直接退出了聊天界面。
來自福利院工作人員小李:
“陳小姐,小嘟嘟找到領養的家庭了,這孩子說離開之前想再見見你,不知道你是否有時間來一趟福利院?”
陳幸予當即給小李撥去了電話,确定了去看小嘟嘟的時間。
下午四點半,陳幸予帶着趕制出來的雪花酥,來到兒童福利院,見到了小嘟嘟。
一見面,小嘟嘟就興奮地跑過來拉住了陳幸予的手,滿臉的高興和激動,“雪花酥姐姐!我找到新家啦!我又有新的爸爸媽媽了!”
陳幸予從沒看見過小嘟嘟這麽開心的笑臉,她被這孩子純真的喜悅所感染,也激動地抱起小嘟嘟原地轉了一圈。
被抱起的小嘟嘟更是喜笑顏開,咯咯咯地笑出了聲,陳幸予舍不得讓這笑聲停下,于是又抱着他原地轉了兩圈才把他放下。
兩個人大手拉小手走進活動室,陳幸予把一整盒雪花酥都送給了小嘟嘟。
小嘟嘟打開糖吃得美滋滋,陳幸予在一旁看着,也順帶和工作人員聊起了天。
工作人員告訴陳幸予,小嘟嘟是被部隊的一對夫妻領養了,不久之後就會離開成江。
聽到大人談話內容的小嘟嘟也神氣又驕傲地插嘴:“我以後,走到哪裏都不怕被欺負啦!我的新爸爸媽媽可都是軍人噢!”
陳幸予聽了,笑着摸了摸小嘟嘟的頭,對他說:“是的呀小嘟嘟,真的是太好了。”
“雪花酥姐姐,謝謝你經常來看我,我可太喜歡你了,我好愛你呀!”小嘟嘟咽了最後一口糖,走過來表白陳幸予。
原本坐在小板凳上的陳幸予,被小嘟嘟用一只胳膊圍住了脖子,小孩子柔柔涼涼的小臉貼過來,鼻子裏的氣息卻是溫溫熱熱的。
陳幸予的心,也被這不摻雜任何私心雜念的表白,激得時冷時熱。
她緊緊抱住小嘟嘟,就那麽抱着,依舊不敢多說什麽,她怕一張嘴,眼淚先下來,明明是那麽值得慶祝的一件事,哭可太掃興了。
從福利院出來,工作人員征求陳幸予的意見,問她要不要和小嘟嘟的養父母交換聯系方式,以後想孩子的時候,可以打個電話,視個頻。
“不了,”陳幸予眼角的笑容有些紅,“先讓這孩子全心全意适應新生活吧,如果他想我,非要聯系我,找到我的時候,我一定會給他回信的。”
回到車上,陳幸予的心裏依舊像打翻了情緒的調料盤,各種感受混合不清,不知道該怎麽清理收拾。
去福利院做志願者,原本是她哥哥陳星時一直保持的習慣。
那時陳星時經常帶着她,去北山市的兒童福利院幹活幫忙。
陳星時很得福利院裏的小孩子喜歡,他總是被圍起來要求做這做那,那時十來歲的陳幸予也混在一群小孩子中間,笑着要陳星時看見,要他發的糖,要纏着他一起玩兒。
有時候她鬧得兇了,陳星時會給她頭上來一記爆栗,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笑着看她撒嬌,答應她的任何要求。
後來她來到成江,幾經猶豫,最後還是一個人踏進了福利院。
她不怎麽受小孩子喜歡,因為她不怎麽會帶着小朋友們做游戲,也不知道怎麽陪他們聊天,她最擅長的,是幫工作人員維持孩子們的秩序,幹一些體力活。
小嘟嘟是唯一一個,領了零食,沒有掉頭就跑遠而是回來分給她吃的小孩子。
當時小嘟嘟對她說,姐姐,你幹嘛不多笑笑,你笑起來好漂亮。
“陳幸予,多笑笑,你笑起來可比哭喪個臉好看多啦!”這也是那時,陳星時經常對她說的話。
如今小嘟嘟馬上離開福利院了,陳幸予除了替他高興,卻也悵然若失,她甚至有些羨慕和嫉妒,小嘟嘟能遇到這麽好的養父母,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想到這,陳幸予又開始覺得,自己來福利院,根本不是來做什麽愛的奉獻,而是索取、是逃避、是自欺、甚至,是尋求寬恕。
思路理不清,但腳步卻沒辦法停下。陳幸予開車回家的路上,程故舟打來了電話。
“喂?”陳幸予啞着嗓子接起電話。
程故舟聽起來卻有些急躁,“小星,你嗓子啞了?還是不舒服嗎?你在哪?我問酒店客房,你怎麽沒吃午飯就走了?”
“我回家了,照顧貓。”陳幸予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回答着。
程故舟頓了頓,在電話裏淺淺嘆了口氣,說了一句:“你就不能先照顧好自己?”
機器人像沒收到指令,沒回應。
“還在生我的氣嗎?昨天我确實是喝的有點多。”程故舟又拿出溫柔的語氣哄陳幸予。
陳幸予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你這是在諷刺我?昨天你全程喝的檸檬水。”
程故舟在電話裏笑,“連陪你六瓶,喝到我腦子進水。”
陳幸予嘴角扯了扯,還是沒回音。
“小星,等我回去,你陪我在成江看看房子。我記得之前有一次,你說你喜歡去觀音閣,我看那邊的房子也都不錯。”
程故舟這話一出,陳幸予大腦幾乎停止思考,她差點沒看見紅燈,還好及時反應過來,猛地踩了一腳剎車。
就這樣,紅色小車半個屁股停在斑馬線上,過馬路的人紛紛繞着她的車而過,還時不時回之以怪異和責備的目光。
陳幸予瞬停時不自覺的驚呼,傳到了程故舟的耳朵裏,他慌忙詢問情況。
“沒事,剎車猛了。”陳幸予恢複了淡然。
程故舟卻不敢再多讓她分心,接連交代了好幾句,讓她注意安全,挂斷電話之前,是重複了兩遍的“小星,你等我回去”。
陳幸予的車再起步,路過了去往觀音閣的路口,她腦子裏閃過一絲猶豫,還是沒有停留。
她的确常去觀音閣,還曾在那裏許願:不想見的人,今生都不會再見。
她也不知道,這個願望,到底是被聽見了,還是沒被聽見。
三天後,陳幸予帶着她的貓驷馬,離開了成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