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被透視的勇氣
被透視的勇氣
“幸予,你來這裏,除了為你喜歡的人,還有其他的原因嗎,比如,從你自身出發的考慮呢?”
“談談你的家人好嗎?”
“你出現這種情況後都做了什麽呢?”
“你除了這種情況,還有其他的情況嗎?”
……
一個半小時的初診,陳幸予從文醫生嘴裏聽到最多的字眼,就是“你”,也就是,她自己。她從未被如此全方位又密集地關注過,她并不習慣。
而且,她不知道,面對文醫生時,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出于內心真實的想法,還是出于必須要回答醫生問題的責任。
那些關于自己家庭關系的判斷、關于自己的噩夢和看到救護車時的反應,關于自己的欲望和逃避,她想誠實地回答文醫生,但她發現,也許是自欺欺人太久了,到現在,她已經不知道,什麽是誠實。
陳幸予一直以為,在對自己可以多殘忍這件事上,她是有分寸的——在不被人看到的地方,一邊逃避和陳星時車禍有關的一切記憶和現實,一邊用無法擺脫的噩夢當做對自己的無聲懲罰。
這感覺,就像雪地裏,舔着插在刀尖兒上的生肉誘餌的狐貍,明明舔的是自己舌尖上傷口流的血,卻還像得到生命唯一補給一樣,成瘾而麻木、痛苦又不舍,而這一切,她都再清楚不過。
但現在,她腦海裏已經構建好的一套生存和思維體系,似乎正在慢慢被瓦解、打破,這令她恐懼。
蝸牛的外殼,即使脆弱到一個手指頭就能碾碎,那也是蝸牛唯一重要的保護殼。
陳幸予覺得自己的外殼已經出現了裂痕,并且即将被人沿着裂痕将外殼扒開,觸探到她心裏最潰爛的那一部分血肉,無論怎麽往裏殼裏縮,都不再有用。
然而在心理咨詢過程中,初診涉及到的問題,只是皮毛。
陳幸予,又想逃了。
診療結束,她帶着平靜的面色出來,麥俊寧送她。
上車時,麥俊寧委婉地表示,希望還能在心裏診所繼續會面。
陳幸予沒好意思完全拒絕,卻也只說了,會再聯系。
依舊是那輛紅色小車,陳幸予馬上開出診所門前的內部路時,沒計算好餘量,車子前輪不偏不倚地卡到了路樁上。
所以不到半個小時,陳幸予就又和麥俊寧在診所會面了。
麥俊寧一臉哭笑不得。
“陳幸予,你現在辦事效率都這麽高的嗎?”
陳幸予指着不遠處的車笑不出來,“麥俊寧,你力氣大,能想辦法幫我把路樁抻出來嗎?”
于是乎,麥俊寧和臨時拉來的兩個商業大樓裏的保安,兩人推着陳幸予的小車,一個人拿着錘子,愣是把固定在地上的路樁鑿斷了,才把路樁從車裏拔了出來。
陳幸予心想,這難不成是老天爺在告訴她,這趟心理咨詢,她不該來?
“得把車開到4S店檢檢修一下吧?”麥俊寧手裏拎着路樁問陳幸予。
陳幸予看了看被砸得面目全非的路樁,有些難為情:“我是不是應該先賠路樁的錢?”
旁邊的保安大哥把話接過來,“沒事兒啊姑娘,這路樁給我保管吧,我跟大樓管理員說一聲,看怎麽說。要不你還是叫拖車吧,或者找個人陪你去,萬一車在半路出狀況,你好有個人再搭把手。”
陳幸予點頭答應,掏出手機,給保安大哥留了聯系方式,然後給程故舟撥了過去。
緊急情況打電話,這是兩人商量好的第二條約定。
打了幾次,沒打通。陳幸予嘴角向下思考了一會,決定找拖車。
一直在陳幸予旁邊看她打電話的麥俊寧終于開口了:“要不這樣,我陪你一塊去。”
陳幸予搖頭又擺手:“不不不,真的不用麻煩你了,幫我把路樁弄出來已經非常感謝了!”
“得了,別跟我客氣了,我看你這是沒搖到人,老同學嘛,幫忙幫到底,上車吧!”
麥俊寧說着,已經打開駕駛側的車門,調整了座位,歪頭示意陳幸予上車。
其實剛才被路樁卡住的瞬間,陳幸予還真是吓了一跳,再開車她心裏确實沒底,所以才會想起呼叫程故舟。
抱着不能再耽誤時間的心思,陳幸予沒有拒絕麥俊寧。
路上,麥俊寧顯得很健談。
陳幸予也懷着受人幫助的感恩之情,在和麥俊寧聊天時,多了幾分親切。
“你這小車還是外地牌照啊,沒想着轉回北山?”麥俊寧問。
陳幸予搖頭,“沒有,最近比較忙,一直沒想起來辦。”
麥俊寧也反應過來,“哦,對,你剛出差回來。公司離家遠嗎?”
陳幸予回答:“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沒在家裏住。”
麥俊寧頓了頓,才問:“家裏人現在怎麽樣?”
陳幸予想了片刻,“嗯……我爸還可以,我每周回家和他吃頓飯什麽的。”
麥俊寧點點頭,沒再接話。
陳幸予低頭淡淡一笑,主動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了解得差不多吧,我家裏的情況,畢竟我媽一直在邁康療養院住着,我爸說,過年還去看望過你爺爺呢。”
麥俊寧嘆了口氣,說:“是,我回來的時候,聽家裏說了,可能現在說有點晚了,阿姨的事,請你節哀。”
陳幸予耷拉着眼皮,笑容有些苦澀,“其實,應該是我謝謝你,一是你家裏對我父母的關照,二是,從見面到現在,你沒主動提這件事,我很感激。”
麥俊寧笑着擺了擺手,“陳幸予,不用這麽客氣,高中那會兒,陳老師和……星時哥,真的給了我不少照顧,我心裏也一直很感激。”
聊天最怕忽然的客氣,車裏一時又安靜了。
陳幸予想打破尴尬氣氛,笑着把話題岔開:“我還以為是麥醫生你給我做心理咨詢呢,還想着好多事可以不用解釋了。”
麥俊寧搖頭:“心理咨詢師的倫理守則之一,不得和朋友、親人之間建立專業關系,這是對來訪者的保護。”
陳幸予追問:“怎麽講?”
麥俊寧嘴角不明顯地向上一勾,回答:“咨詢師也是個有感情的人,建立咨詢以外的多重關系,會使咨詢師很難保持中立。”
陳幸予了然點頭,卻又好奇,“麥醫生,你會在心裏暗暗分析身邊人的心理問題嗎?”
麥俊寧笑得更明顯:“那我未免太辛苦了。”
陳幸予也覺得有意思,“也是,容易沒朋友。”
“對,包括但不僅限于女朋友。”麥俊寧補充。
“所以呢,你談跑了幾個女朋友?”陳幸予挑着眉問。
麥俊寧假裝痛心:“唉,算上剛分手的一個,大概兩只手能數得過來吧。”
陳幸予安慰:“噢,別灰心麥醫生,手指頭不夠還能用腳。”
麥俊寧歪頭爽朗一笑:“哈哈,我就當你在祝福我了。”
……
兩人一路輕松談話,很快到了4S店,等所有事情處理完,陳幸予堅持打車送麥俊寧回家,自己才回到住處。
晚上九點半,程故舟的電話才撥回來。
“小星怎麽了,我下午一直開會。”程故舟語氣急切而抱歉。
陳幸予細聲安慰:“沒事,車出了點小狀況,已經解決了,別擔心,我人沒事,車也送4S店維修了。”
程故舟語氣還是沒放松:“吓到了吧,你在家嗎?我馬上過去陪你。”
陳幸予心一軟,剛想答應好,就聽見程故舟電話裏傳來了其他人的聲音,“程總,這個文件好像有些問題……”
“我沒事,都要睡了,你先忙,你注意身體。”陳幸予轉了口風,有些心疼地交代程故舟。
電話另一端是幾秒鐘的安靜,“好,還有一個星期。下周五晚上你在家等我,周六一到,你就見到我了。”
陳幸予啞然,“哈……你還真是有時間觀念的程總,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不過這次,并非是陳幸予食言,而是兩天後,她直接被公司安排出差兩周,并且,還是剛剛帶隊展銷會的方兆興方總欽點。
五月份的濛城,漫黃的沙子滿天跑,陳幸予的厚圍巾一直被風吹得緊糊在臉上。
方兆興倒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直言安新科技在濛城的市場前景廣闊——公司的主營業務是智能空氣淨化系統。
陳幸予此次跟随方兆興出差的主要任務,就是根據不同客戶的情況,制定安新科技的産品推廣方案,并負責向客戶展示提案。
出差前,接到方兆興電話時,陳幸予第一反應是錯愕。畢竟方兆興不是她的直屬領導,她作為安芝芝部門的員工,照常理來說,理應是安芝芝先通知她一聲。
沒想到,方兆興直接打過來,劈頭蓋臉就給她安排起出差前的準備工作,等她問起安芝芝是否批準以及自己手頭的工作如何交接的時候,方兆興只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
“讓安總自己看着安排吧,安芝芝幹什麽都好說。”
滿臉問號地挂斷之後,陳幸予還是給安芝芝又打了電話彙報。
安芝芝的反應并不大,聽起來似乎已經習慣了。只不過,她最後一句的提醒,讓陳幸予心裏十分沒底。
安芝芝說:“出差的績效工資,記得提醒方總給你單算吧!”
所以這安新科技到底什麽節奏?不僅随意跨部門調遣人員,工資還需要員工自己向非直屬領導提醒?
陳幸予越發覺得這公司的行為令人迷惑,又忽然想起,參加展銷會時,公司承諾的績效提成,應該是這個月月底到賬。
姑且先忍一忍,再決定去留——陳幸予心裏暗暗決定。
然而接到陳幸予出差通知的程故舟,則漸漸失去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