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明月身體健康,什麽……

第22章 第 22 章 明月身體健康,什麽……

明月身體健康, 什麽毛病都沒有,暈厥是突發性刺激。

醫生奇怪這孩子來時除了崴腳,看着很好的。李秋嶼詫異, 只有他清楚是什麽刺激到了她, 可她才十幾歲,因為這個事這樣, 說出去要招人質疑的。

明月很快醒過來。

“有沒有哪兒不舒服?”李秋嶼坐病床跟前問。

明月懵然:“我怎麽躺這兒了?”

旁邊孟文珊說:“你暈過去了, 吓我們一跳。”

李秋嶼轉身,沖孟文珊微微搖首。

“沒什麽大問題,別擔心,今天住一晚看看情況。”

他說完, 明月立馬撐着胳膊坐起來:“我要回學校。”

李秋嶼安撫說:“我去問問醫生,不過, 你要答應我,咱們不要這麽激動, 心情放平和,有什麽困難我都會盡力解決, 但需要你配合, 能聽懂嗎?”

明月看到他的眼睛,便安靜了。

李秋嶼出去和醫生溝通, 留孟文珊跟明月兩個在,明月跟她道謝, 孟文珊抱肩,冷似的,醫院有暖氣,正叫明月覺得燥熱。她四下看看,多好的醫院, 子虛莊的人倘是生了病,哪怕到死,也不能睡一次這樣的床,明月問道:

“孟老師,這個醫院看病很貴吧?”

孟文珊說:“最好的三甲,你說呢?”

她完全是因為李秋嶼,才把明月往這裏送,他看重的人,她便也會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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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嶼許久才回來,他還去了趟康複科。

他得背她下樓,明月不好意思,多大人了,長胳膊長腿往人身上一趴,實在不像樣。

李秋嶼說:“上來吧,我還背得動你。”

明月怕他覺得自己墨跡,趴上去了,李秋嶼平時喜歡游泳,有肌肉,力量很足,背一個十幾歲少年人不算什麽。

若是明月再小幾歲,孟文珊都要疑心這是李秋嶼在外面偷偷生的孩子。她拎着東西,跟在後面,覺得這女孩子真是幸福。

光潔的走廊裏有病人散步,步履蹒跚,明月擡眼看他,距離近了,這人一雙眼簡直是燒出的兩只黑洞,臉完全是土色,顴骨高聳,皮肉成了薄膜。明月從未見過病入膏肓的人,這人緊緊盯住她,目光卻是空的。

死迎面走來。

這是非常駭人的感覺,明月見識過死,李萬年的死,弟弟的死,卓騰的死,還有莊子裏聽說過的死,死都是打後頭來,一下把人帶走。此刻,卻和她打個明明白白的照面,她一下看見死。

明月心狂跳,生命的時鐘走到某一刻,就是這樣的。她的目光,移到李秋嶼的耳後,那裏是緊致的皮膚,充滿生命力,生命力卻注定是要流逝的,明月突然感受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傷,她的手交叉在李秋嶼胸前,身體抖動一下,圈緊了他。

醫院門前,人來人往,明月趴在李秋嶼身上看到的所有都傾斜着,建築、汽車、樹木……她一言不發,想着有多少人來這裏,只為重現一點生命力。

一大半天在醫院跑上跑下,孟文珊一直跟着,李秋嶼說:“耽誤你這麽久沒法上課,改天答謝。”

孟文珊說:“調過課了,你總跟我客氣好像很疏遠似的。”她觀察他神情,又說,“我回去問問,落下的課到時能不能抽空補一補。”

李秋嶼道:“還得麻煩你。”

孟文珊低聲說:“又來,有什麽麻煩的,這事本來就是見星不對。”

她在學校附近下車,一路上,明月都沒說話,她一直呆滞看窗外。

車裏沒有旁人,李秋嶼問道:“今天疼壞了是不是?”他察覺出她突然緊箍的那一下,他想她到底年紀小,也許是害怕,也許是疼痛。

明月喃喃:“我怕死,我想活着,能跑能動能想事情。”

李秋嶼說:“不至于,崴腳養段時間會好的,怎麽會想到死呢?”

明月搖搖頭,她需要一個人想想,她又繼續看着窗外,不再開口。

暮風起來,金色華年剛入口處的竹子飒飒地動,地上有只鳥,大約是死掉了,嘴裏還銜着樹枝,城裏的鳥也要做窩的。不曉得什麽緣故,它竟死在這裏,動也不動,明月物傷其類,想要下去挪到樹旁,卻也只是默默算了。

李秋嶼把她背進電梯,電梯裏有鏡子,兩人對視上,他笑道:“今天文靜的我都不認識你了。”

明月便把臉垂下,嘴唇挨着李秋嶼呢子外套。她在想那只鳥,自己的腳,心裏湧起強烈的孤單和傷感,那只鳥,滿懷憧憬地做窩,卻死了。

進了家門,李秋嶼叫她在沙發上休息,不要亂動。他脫下外套,洗手做飯,做飯總是很繁瑣的,要擇菜,洗菜,切肉,煙熏火燎弄半天。李秋嶼的冰箱,總是向蕊在填,她其實不愛做飯,有時過來兩人會一起擺弄,總歸有點興味。

吃飯的時候,明月拘謹着,她心裏茫然得厲害,要住這裏嗎?她從沒想過要跟李秋嶼住一塊兒,可寝室是不方便的,她沒法蹲,醫生說,上廁所最好坐馬桶,坐馬桶也很讨厭,她不習慣……她的腳巨疼,但不是最重要的,一個人,倘若是麻煩別人很久,家人也會怨氣沖天,因為你成了拖累,負擔,明月在子虛村見過這樣的事,她心裏充滿恐懼,急躁,她僅僅是坐着,就覺得自己是廢物了,沒有任何價值。

“不合胃口?”李秋嶼見她不吃問道。

明月惘惘的:“怎麽崴個腳,這麽嚴重?”

李秋嶼說:“沒骨折,不是你想的那麽嚴重,只不過恢複期需要時間。”他注視着她,“明月,本來打算吃完飯跟你談談,你魂不守舍的,現在談吧。”

明月從沒這麽為難過,她無助地聽着。

“今天你暈過去,醫生都很震驚,你把念書這個事看得很重要我明白,你壓力太大了,我也不能無關痛癢地告訴你,別有壓力。崴腳是個意外,以後也許你還遇到比崴腳更大的挫折,不過這都是後話,我們先不談。現在發生的困難,現在想法渡過,腦子裏不要一遍遍去回想,要是沒發生會怎麽樣,沒有意義了,也不要想着功課落下怎麽辦,麻煩到我怎麽辦,”李秋嶼忽然笑笑,“這些問題,都能解決,你不是一直很信任我嗎?”

明月聽得心裏熱一陣酸一陣,她說不出話,眼淚直打轉。

她憂慮的,李秋嶼早都替她想了一遍。

李秋嶼道:“有句話,叫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你想想這些年,你跟奶奶一定遇到過很多困難,不都扛過來了?這次也能,更何況,還有我在,我答應你,你在這念書的三年裏,無論遇到什麽事,我都會力所能及地幫你,別害怕。”

明月捂臉哭了。

她哭什麽?說不清,她不是一個人,有李秋嶼,他跟自己一塊兒,她不能叫困難打倒,她發誓,絕不。可她不怕困難,卻忽然怕起死來,她一想到死,憂傷得不行,嗚嗚哭着。

李秋嶼拿紙巾給她擦臉,她抽噎說:“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今天你背我的時候,見着一個病人,他看着馬上就得死,我很害怕,我一想到最後大家都要死,心裏難受,我不想躺醫院,一分鐘都不想待。”

李秋嶼起身過來,摸了摸她哭紅的臉:“你長大了,所以遇到這種事想的深想的遠了。明月,生死是一個人這輩子面臨的最重要課題,我們每個人都得面對,貪生畏死是人之常情,你告訴我,你爺爺去世的時候害怕嗎?”

明月搖頭:“不怕,爺爺就像睡着了,他死後,我一直都覺得不像真的,好像他還在。”

“為什麽這次看見病人害怕了?”

明月迷茫。

“不知道,我看見你的耳朵了,你耳朵很年輕,頭發烏黑烏黑的,但我一想到你的耳朵頭發不能老這樣,有一天可能就像那個害病的一樣,我也可能會那樣,奶奶棠棠,老師……大家都會這樣,我就覺得害怕了,我知道死一定會來,我們根本躲不開,沒地方躲……”

李秋嶼不停撫摸她手:“我也害怕,真正不怕死的恐怕并沒多少。”

“你也害怕嗎?”

“當然,其實人活在這個世上做很多事,本質上都是死亡驅動的。”

“什麽意思?”

“因為大家知道一定會有一死,所以要盡可能地去活,去學習,戀愛,結婚,生孩子,不停工作掙錢,都是為了抵抗最後的一死。”

“但其實抵抗是徒勞的,對吧?還是得死。”

李秋嶼凝視她片刻,她的眼睛,迫切地在跟自己要答案,他很快回答了:“不是這樣的,明月,你如果這麽想,人就容易虛無了,做什麽都沒意義,中秋的時候,你跟我說,人活着得要個錨才不會瞎漂。在這之前,我記得你還說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得活着,要不然發生什麽好事也看不到了,都忘了嗎?”

明月說:“沒忘,我這會兒心裏矛盾,腦子像漿糊。”

李秋嶼繼續安撫她:“我明白,我十幾歲的時候也像你這樣,遇到什麽,會聯想很多,這恰恰是你的長處,你有自己的思想,還有那麽多事等着你去體驗。我跟你說過,可以記錄下來你的感受,你要找到一個适合你自己的方式,慢慢對抗死給你帶來的恐懼,這個無人能替,要靠你自己。當然了,你也可以跟我談談心,你看,我也是要死的,我們是同路人,你不孤單的,對不對?”

她是小孩兒,不興說死,大人也不興,死是個忌諱,是不詳,好像人一說死,就真得馬上死了一樣。誰說死,大人們就要呸呸呸,呸幾聲,死就被趕跑了似的。明月跟李秋嶼能說死的事,他不避諱,他這些話,一出口,便成明月擁有的了,她一旦擁有,就永遠不會失去。

李秋嶼見她的眼睛平靜了,筷子塞她手裏:“書房有本《病隙随筆》你可以看看,也許有幫助。”

明月抽抽鼻子,她心裏已經得到極大的安慰,死又成了飄渺的事,李秋嶼在她身邊,觸手可得,這是活着的感覺。

“你會覺得我煩嗎?”

“怎麽會呢?你才十幾歲的人,其實不該考慮死這種事,但你想到了,我也沒那麽大本事幫人把死拒之門外,只希望和你聊聊,你別那麽怕。”

“我膽子并不小,很多事都敢幹,只不過遇到沒法子的事,才有點灰心喪氣。”

“腳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你正是大好年華,不要灰心。”

這頓飯,明月最終吃下去了。

她的腳需要護理,李秋嶼幫她冷敷,用綁帶加壓,明月疼得呲牙咧嘴,兩手抓緊了沙發布墊。

“真想明個兒就能好,睡一夜能試着走走嗎?”

李秋嶼擡頭:“不能,我知道你心裏着急,不能急,你越是想着試一試勉強走動,好的越慢,最後拖的時間反而越長,聽話?”

明月說:“那我聽話。”她低頭看着,覺得自己腳變醜了,她以前不怎麽注意儀容儀表,這會兒,腳在李秋嶼手裏,明月很在意。

“這樣躺,要擡高才能消腫。”李秋嶼是不在意的,他教她注意事項,拿來靠墊,墊子是鵝絨的,非常舒服。

明月覺得自己像甲蟲,斷了腿的,艱難地挪動,找最合适的姿勢。

“怎麽樣?感覺還行嗎?”李秋嶼問她。

明月點頭,她哭得眼睛有點腫,鈍鈍的疼着,她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脆弱,盡給人添亂,她心道一定不能再因為這個事掉一滴眼淚。

李秋嶼研究她怎麽方便洗漱、上衛生間,家裏需要個簡易輪椅。第二天,李秋嶼便買來了輪椅,教她使用。他沒法一天呆家裏照顧她,請了鐘點工,過來做飯。

書和學習資料是孟文珊上門送來的,她幾乎每天都來小坐,順便帶些禮物,撞明月的男學生,也姓孟,明月想他們應該是很親近的關系。

“孟老師來了?您請坐。”明月招呼她。

孟文珊說:“在這兒住得慣嗎?”她往四下看,家中的東西每天都比昨天多一點。

明月微笑:“還行。”她想了想,告訴孟老師,“他在書房找書。”

孟文珊詫異:“他?”

明月一直不曉得叫李秋嶼什麽,喊叔叔,把他喊老了。哥哥,又太嫩。李先生,怪生疏的。李秋嶼,沒禮貌。她每次見他,很自然搭上話,沒稱呼也沒覺得奇怪。

明月心想,就是他啊,還能是什麽人呢?

孟文珊看她兩眼,似乎沒有話要同她說,起身去書房。李秋嶼在整理書架,毛衣袖口往上抻了,露出很結實的小臂,那是男性獨有的,卻也不是,有的男人就是豬,是狗,是一灘腐肉。李秋嶼就不一樣了,他總叫人想到美好的東西,譬如月華,清風,潔白的象牙……那是他的肌膚,孟文珊不能再想下去,這樣很殘忍。

“來了?”李秋嶼頭也不回,蹙眉凝視書籍。

孟文珊靠着門:“你這麽忙,還得顧着這孩子,她怎麽回事,連叫人都不會。”

李秋嶼笑道:“沒招呼你?不會吧?”

孟文珊說:“是你,她平時都怎麽稱呼你?”

李秋嶼轉頭:“怎麽了?”

孟文珊也不笑:“直接和我說,他在書房,雖說是鄉下的孩子都高中生了,不太懂事。”

她認定明月是那邊的某位親戚,便沒多問,但覺得李秋嶼為難,他一個沒成家的男人,倒要先給這麽大的女孩子當爹一樣。

李秋嶼說:“明月很懂事,你和她接觸少不夠了解她。”

孟文珊說:“誰又真正了解誰呢?”像是意識到話題突然深入了,她又道,“要不然,讓她到我那住,我照顧她更方便些。”

李秋嶼笑笑:“不用了,請了鐘點工。”

孟文珊嘆氣:“她是大姑娘了,生理期怎麽辦?萬一需要幫忙呢?”

李秋嶼默然,說道:“是我疏忽了,你問問她吧。”

孟文珊出來跟明月聊了幾句,明月總往書房張望,等李秋嶼露面,她看過去,李秋嶼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因為是晚飯後過來的,孟文珊小坐一會兒,說要回去,李秋嶼送她下樓。

風極冷,吹得人臉青白。時間不算太晚,小區裏已沒有人跡。

孟文珊裹緊圍巾:“秋嶼,有些話雖然不當我講,但我還是要提醒你。”

李秋嶼道:“你說。”

孟文珊直言:“就算是很近的親戚,也要有個度,她不是小孩兒,她高中女生了。”

李秋嶼點頭:“明白,謝謝提醒。”

“她住這裏,向蕊來了看到要是不說什麽是人家大度,不代表心裏沒想法。”

李秋嶼點頭說是。

這兩天,李秋嶼在酒店跟向蕊碰面,他不反感明月住這裏,她一個人,沒任何依靠,是他把她從子虛莊帶出來的,他對她有責任。他算不上什麽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卻也絕不是什麽龌龊之徒,李秋嶼自問對這女孩子無任何邪念,他一見她,兩人在一塊兒說說話,非常舒心,愉快,他從未當作負擔,也沒有什麽不恰當的想法。

明月就像從月亮上掉下來的,來到身邊,李秋嶼覺得這個發生很自然,她很真實,對他和盤托出,完全信任他,這種感覺不賴,好像生命的廢墟上突然升起一輪明月,看看月亮,對眼睛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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