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高中是一整天都待學……
第21章 第 21 章 高中是一整天都待學……
高中是一整天都待學校。
即便出去, 也是到門口小吃街搞點東西吃,吃的種類很多:小籠包,馄饨, 肉夾馍, 竹筒粽子,年糕雞, 披薩店……有租整間店鋪的, 有擺攤的,一到飯點,飄香半裏,明月新認識諸多吃食, 卻不曾一一嘗試,悶時愛看人炸串串而已。
最初是哪天覺得悶的, 記不太清。課業太重,本校要求極為嚴格, 早上五點半起床,一直要到晚上十一點才能再次挨到床。明月不用再騎車, 呼吸不到風, 看不見大如宇宙的田地,世界反而變小。她起先還沒感覺到, 一到放學的點,倘若你站在高的樓層, 往下看,黑壓壓的人頭像雨前的螞蟻,慌得亂竄。
明月心裏發膩,她需要看遼闊的東西,高遠的東西, 上課是很有意思的,可只學習不夠。圖書館有各式各樣的書,明月借來看,也很愛看,但還是不夠,到底哪裏不夠,說不好,她憋得慌。
她的女同學們能從愛慕明星,或者聽歌、聊天中得到放松惬意,她不能,她從書裏的世界踉踉跄跄跑出來,外頭卻逼仄,一戳就要癟下去。
寝室比她家裏的房子好,有自己的床,不用跟人擠。還有自己的櫃子、臉盆、桌子,這都是明月早就想擁有的。和她連鋪的是秦天明,這名字像男孩,秦天明個性也很強,她在縣裏念的初中,離本市特別近的一個縣中。
秦天明的家,則住在本市邊緣的鄉鎮,她家不種地,地呢?地叫市政府征去做蔬菜大棚了,租金很合适,秦天明願意和明月聊天。
“你回家那麽費勁啊?都沒見你走過。”
“太遠了,你呢?”
“超方便,我們都在縣財政局門口坐大巴,周末想回家,大巴還來接我們。”
“你們縣裏也有重點高中吧?”
“有,但縣裏前五十名,要麽來市裏念書,要麽就叫私立高中重金挖走了,你要是成績特別好,去那念書,不光不要繳學費,還給你錢。”
明月頭一回知道私立這麽招學生,跟公辦學校搶生源。
秦天明也不是城裏人,但村子和村子,同樣差別巨大,他們的土地能叫市裏看中,子虛村太偏,沒人到那麽遠的地方做點什麽。明月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同類,她跟一樣出身的,也不是。
可秦天明到底和她有共同點,她們都不愛說八卦,議論男生,明月和秦天明的關系比其他人近些,她聽秦天明說話,曉得了一些事情:縣城裏的人,都想法設法往市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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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烏有鎮的學生在慢慢變少,打工掙到錢的,不太願意留孩子在村小念書。
明月問道:“縣裏最好的學生都走了,往後怎麽辦?”
秦天明說:“不知道,我爸說家境好點的,都盡量把孩子送到市裏念書。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都這樣的。”
“你喜歡咱們學校嗎?”
“喜歡,挺好的,哪兒都比縣高好,比我初中更不知道好哪兒去了。”
“你會覺得悶嗎?”
“寝室嗎?寝室夠大了,才住六個人,縣高住十幾你知道嗎?這要是悶,那可沒辦法了。”
明月跟秦天明說的不是一個事兒,沒再繼續聊。不過倆人還是聊的最多的,說說童年,說說各自十裏八鄉發生的各種趣事、破事兒,偶爾,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面對城裏同學時。
比如李雯,格外關心明月,李雯人漂亮,爸爸是做官的,她天生是中心人物,走到哪兒都能號令別人,好像別人天生就該聽她的。她和張蕾不同,張蕾是靠優秀的成績和冷淡的性格,她靠美麗、熱情,還有人人都愛的出手闊綽。
她本可以不用當住讀生,可願意住寝室。李雯把各種雜志放在班裏,供人随意閱讀。最受女同學歡迎的是講打扮的,叫《瑞麗服飾美容》,題目吸引人,諸如“夏日最後的紫色/誘惑”“皮草戀戰深秋”此類,明月從沒見過,無法理解。女同學們湊一起,每翻一頁,便哇一聲,贊嘆衣裳的美麗,發型的美麗,她們做着美麗的夢。
這裏沒人說打工的事,提都不提,好像他們的生活裏沒有這麽一個事兒,他們就算做夢,也比子虛村的學生做的绮燦。一個人,做什麽樣的夢,都要有物質基礎的。
明月拿來雜志翻看,确實漂亮,衣裳還能是這樣的,頭發還能是那樣的,她不曉得的真是太多了。
李雯見她看雜志,問道:“喜歡這個發卡嗎?我有,送你一個。”
明月趕緊說:“我就是看看。”
“客氣什麽呀,我覺得你适合綠色,回頭給你拿一個。”
李雯一直經常給明月分更多的零食,明月不願要,她太熱情:“這麽不給面子的?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
搞得明月只能收下,可拿人手短,這是必然的。
她這又說要送發卡,明月太為難了,她沒禮能還,百般推辭:“真不用。”
李雯說:“其實你挺漂亮的,就是不打扮。”
學校裏打扮的人不多,他們的穿着,比鄉下學生好,卻也沒有雜志那樣。明月都不好再看雜志了,李雯的邀請還是不斷,她為人大方,又很有手段。
“明月,放學和我一起到門口買筆吧?”
“去那家新開的米粉店嘗嘗嗎?”
“中午操場有籃球賽,一起看?”
她十分漂亮,笑起來不容人拒絕。明月跟她一塊兒站在籃球場邊,看男同學神勇過人,她覺得自己是一只秋斑鸠,在這發呆而已。
男同學不是,他們好像曉得有眼睛追逐自己,愈發賣力,明月覺得這跟烏有鎮的男同學似乎沒什麽兩樣。她對異性的想象,只有李秋嶼。
“你看十班的好帥啊!”李雯興奮地喉嚨發幹。
明月不想看籃球賽,嘴裏應付着:“是啊!”
喬老師看見過明月幾次,不巧的是,她都正好跟李雯一塊兒。喬老師是很嚴肅的,衣着簡樸,在女老師中素面朝天。據說她已年過三十,卻未婚嫁,這若放子虛莊,簡直奇聞。自然,學校也有人議論,說喬老師是快要絕經的模樣,學生提到她,又怕又欽佩,因為喬老師的課帶得極出色,沒有人能比過。可她那樣嚴厲,一個眼神掃過來,像下了霜,叫你覺得枉為人身。
她把明月叫到辦公室。
明月好學,上課和老師互動的多,老師們對她的印象不錯:這是一個用功、機靈的好孩子。她一進來,物理老師跟她開玩笑:“李明月,穿這麽厚啊,一只小鹌鹑。”
明月的作文在辦公室傳閱過,老師們覺得這孩子有趣。
“這次月考比上次進了幾名,別驕傲,繼續保持。”喬老師先肯定她的進步,話題拐到學校生活上,“你跟李雯走得很近?”
“不算,她和我一個寝室,有時候一塊兒。”
“李明月,我也是農村出來的,有些話直說了。”
明月驚訝于喬老師說自己的出身。
本校老師是很驕傲的。
“李雯是城裏人,家庭條件好,她漂亮,心思也不在學習上。當然,學習不是她唯一出路,你不一樣,你只有一條出路。”
明月點頭。
“你不能見人家玩兒,你也玩兒,除了睡覺吃飯上廁所洗漱,其他都是不必要的。她們在那起哄看帥哥,你也要看嗎?”
喬老師的教導,似曾相識,在烏有鎮仿佛就已經聽過很多遍。
“我見你在圖書角看什麽美容雜志,有那個時間,不如看看正經書。”
明月想說雜志上的女孩子很美,不算不正經,她知道喬老師是善意,便沒說什麽。
“不要一時被城裏的這些東西迷了眼,念不好書,這些你看見的接觸到的,永遠都不會屬于你。”
喬老師黑眼睛注視着她,明月看到森寒刀鋒。
“老師,那你現在得到城裏的東西了嗎?”
喬老師眼睛閃閃:“得到一些吧,李明月,就沖你能這麽問,也不該浪費天分,這幾回交上來的周記,我覺得你沒用心,有點敷衍了,你會寫東西,要好好珍惜。”
明月的周記寫得循規蹈矩,她不再像以往那樣幼稚,希望別人傾聽、理解,相反,她覺得自己的情緒獨一無二,同學、老師,沒有一個會懂,她像牛吃草那樣反刍,不停地寫。她把真正想寫的,都放日記裏,只有自己能看到,就像寂寞。
喬老師全是好心,明月想,她找我說這樣多的話,我不能辜負她。可除卻剛開始的寫人物,其他的,她沒那麽多強烈的東西要書寫了,一個人要做什麽,是勉強不來的。
老師這樣厚愛,卻又只能勉強。
“你第一篇寫你奶奶的作文,老師們看了都說好,寫的真實又立體,我給你投稿了,要是雜志錄用,會告訴你的。寫作這個東西,就是要多寫多練,越寫越好。”
喬老師認定她就是這樣的水準,什麽都能寫好。
明月先是吃驚,說道:“我怕寫不好,有時候不知道寫什麽。”
喬老師說:“我懂,你來城裏念書有自己的感受吧,把最真實的東西寫下來,尤其是令你感到痛苦的事情,一個人,越是經歷痛苦,越能寫出好東西。”
明月迷惘了,她不希望經歷痛苦,誰不希望過快活日子呢?為了寫出好東西,去經歷痛苦,這太傻了。她所經歷的,是躲不開的,誰要主動去吃苦?她不願意。
喬老師的話卻又是真理,快活的時候,她自己什麽都不寫,只想快活。
“我來城裏念書,是想着往後能叫家人都過得好,過得高興,要是念書只得到痛苦,太不值了。”
“人活着就有痛苦,不可能一直高興,等你長大了在城裏過,就知道會有新的煩惱。這種煩惱,和你剛才說的不沖突。”
喬老師的手按過來:“李明月,你有天分,天分和知識不一樣,知識努力學了大家都可能獲得,天分不是,每次作文周記你都得拿出最用心的态度來。”
明月問:“老師,你寫東西嗎?”
喬老師面容嚴肅:“我沒天分,我只能考察我的學生有沒有。”她快速說完,提醒明月,“不要再看沒營養的雜志了,要看經典,這樣有利于你寫東西。”
明月生平第一次受老師這樣細致教誨,她感動得答應,盡管有些事情和老師意見相左。出來時,碰見送作業的張蕾,她很機警,“你來辦公室幹嘛?”
明月見她眼睛盯着自己,說道:“喬老師有事找我。”
“什麽事?”
“沒什麽。”
明月說完,就知道自己變成了張蕾的敵人,她洞見了老同學,張蕾自信在寫作上比她好,更值得老師矚目,老師的目光不該落在別人身上,得到老師的器重和喜歡,是張蕾習慣了的事。
好像老師是太陽,只能照耀她一人,難道她是向日葵嗎?沒了太陽就會失去方向。
“喬老師好像挺喜歡你的。”
“還好吧。”
她曉得,越簡潔越渾不在意,張蕾越要氣死,她小小地惡作劇一把,忽然想到李秋嶼,她意識到,如果李秋嶼資助了別的人,而更喜歡另一個學生,她的太陽被分走,她一定比張蕾更痛苦。
明月便有些憐憫地看着張蕾了。
“那你可要好好寫,将來當大作家,好叫喬老師覺得自豪。”張蕾夾槍帶棒丢過來,揚長而去。
明月心說,我又不是為了叫老師自豪才做什麽的。
最後一節是生物課,課前,外班的男生找到明月,問她李雯喜歡什麽顏色。
“我不知道。”明月莫名其妙。
男生說:“你倆經常在一塊兒,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
明月很煩:“我為什麽要知道?”
“你們是好朋友啊。”
明月說:“你自己問她。”
她現在寂寞已經不想着找個人說一說了,除了李秋嶼,可李秋嶼是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來看過她,吃頓飯又匆匆離開。沒有人會真正為她駐足,她要學會自己吃掉寂寞。
這些不相幹的人來跟她說話,成了負擔。李雯那裏太熱鬧,迎來送往,呼朋引伴,只有需要做事時,才能想起明月,使喚她,明月感受很久才想到這個詞來概括李雯和她的關系。
明月不想跟李雯一塊兒吃飯了,她們一起去食堂,李雯總是把錢給她,讓她去擠窗口。剩下的找零要給明月,明月不要,給她放在餐桌的一角。
生物課還有兩分鐘下課,明月說內急,先跑出來,下樓時一個男學生從後頭撞到她,她崴了腳,疼得大叫一聲。
男學生下樓速度太快了,不知慌什麽。
明月沒法走路,坐在臺階上,男學生一直跟她道歉。
“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男學生高高的,瘦瘦的,和其他人沒什麽兩樣。
“你放心,我告訴老師送你去醫院。”
明月試着站起來,太痛了,動不了,她一想到可能會耽誤念書,心裏不痛快:“你真冒失。”
男學生點頭:“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班主任把孟文珊找過來,她一見男學生,說:“怎麽這麽不小心啊?”話裏有點怪的意思,卻又很親近,孟文珊仿佛本來就認得他。
這事得告知雙方家裏,該上醫院上醫院。
孟文珊打電話給李秋嶼,李秋嶼到時,明月被送到醫院拍片了。
醫院也是高級的,不像村裏,吊水的人都坐衛生院門口。
明月的腳踝需要拍一個核磁共振,那玩意兒轟轟響,她吓一跳,立馬覺得自己真像清朝人,頭一回見識到現代東西似的。
報告結果挺嚴重,李秋嶼跟醫生交流完,來找明月。
孟文珊陪着她在走廊等。
“醫生說先靜養看看,恢複不好的話,可能要動個小手術。”李秋嶼是跟孟文珊說的。
靜養是什麽?明月心亂了,坐着不動嗎?她怎麽爬樓?她好不容易适應了老師們的授課,人家都在學習,好了,天老爺一定是懲罰她:叫你不好好珍惜念書的機會,胡思亂想,這下不要念了。
她的心一下就悲怆了起來。
李秋嶼跟她對視的一霎,看出她幾乎要哭,極力忍耐着。
他摸摸明月發頂:“別怕,不會耽誤你念書的,我來想辦法。”
明月問:“我還能正常上課嗎?”
李秋嶼坐到她旁邊,側着身子:“前兩周恐怕不行,要完全制動。”
奶奶,不能念書了。
明月想起楊金鳳,心口絞痛,她歪下去,李秋嶼的手立馬摟過來,明月一挨到他黑色毛衣,什麽也不知道了。
李秋嶼下颌蹭過她鬓發:“明月?”他趕忙喊醫生。
孟文珊看看李秋嶼,又看看明月,一個熟悉,一個陌生,熟悉的卻也變得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