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可真冷
第24章 第 24 章 天可真冷。 ……
天可真冷。
可李秋嶼家裏是熱乎乎的, 大冬天裏,穿個薄毛衣坐着都覺得燥了,條件真好。暖氣是熱力公司統一提供, 明月問這問那, 李秋嶼便當閑聊,說起他小時候燒蜂窩煤的事情。
他童年時代住在一個縣城裏。
沒有旁人, 只有一個六十歲的保姆, 他們住的片區叫南十字街。十字街是熱鬧的,樓房不高,每一層每一戶都裝着藍色的雨棚,下頭挂滿衣裳。這是好人家住的, 更多的人,住在平房裏。
樓房側旁是旋轉樓梯, 李秋嶼迷戀這個,爬上爬下, 時間和空間成了建築結構的樣子,他坐在最高一層, 愛看天空, 愛看遠方,愛一個人待着。
電線密密麻麻打人頭頂過去, 盤根錯節,有時垂下來, 老保姆會提醒他,這要電死人的。老保姆的嘴裏,總是這樣會死人,那樣會死人,她這一生, 似乎見證過諸多離奇又宿命般的死亡,玄之又玄。直到多年以後,她來到人生垂暮之時,親手接過自己的死亡。
房子與房子之間,過道常年潮濕,堆放着各種雜物,一到夏天,牆根長滿綠色的青苔,有一只白貓,總坐在那裏動也不動。這是誰家的?不曉得。老保姆又有話說:貓認家不認人,狗認人不認家。幼年的李秋嶼不太懂,他欣賞那只白貓,從不結伴,幹幹淨淨地獨來獨往。
這裏住滿三教九流的人物,愛說笑,愛吵鬧,有悲歡,有離合,最受人羨慕的是機關單位的,住在福利房裏,自成一片天地。可論起有錢來,要數賣食雜店的男人,似乎從未清爽過,頂着油膩的頭,叼起煙,只斜眼看人。奇怪的是,此片區的人兜裏多半是幹癟癟的,想掙他們的錢,比挖煤還費勁,不曉得食雜店家的日子怎會那樣滋潤。
因此,他家裏也格外趾高氣揚些,最愛拿一個孤寡老頭撒氣。那老頭靠撿些破爛過活,見誰都點頭哈腰,可人不買賬。他常被人訓斥,一面賠不是,一面搔着頭皮。只有老保姆偶爾送他一碗飯吃,為何是偶爾?老保姆手頭常年是緊的,甚至要倒貼,看護沒人管沒人要的李秋嶼。每每錢票彙得不及時,日子捉襟見肘,四鄰裏便問:
“個把月不見你割肉啦?”
“啧啧,你看秋嶼瘦成大馬猴了!”
态度也變得微妙起來,不像往常那樣,生怕這一老一小占自己便宜一般。但四鄰是仰慕食雜店男人的,并不能占據他什麽便宜,同他說話,總是十分客氣熱絡,只求買豬肝時秤杆子肯給高一些。
老保姆便一個人憤憤說:“有錢的王八坐上席,沒錢的君子你下流胚!”
有一年冬天,燒不起蜂窩煤了,人都去拉,老保姆沒去。夜裏跟李秋嶼一個被窩,分頭睡,老保姆摟住李秋嶼冰涼的腳丫子嘆氣:
“乖乖,我得回老家喽,家還有幾畝地,擱這兒一睜眼就得要錢,兩片爛白菜葉子都得要錢,還是鄉下好,自己種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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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嶼默不作聲。
老保姆抹淚:“乖乖,你這往後自個兒可怎麽過呦!”
李秋嶼聽着外面風聲,不是往耳朵裏來,是往心頭。
老保姆一把鼻涕一把淚,都抹牆上了。
她嘴裏一直唠叨要走,遲遲沒走,一邊倒貼一邊罵人。
“日他爹!”
“日他大爺!”
“日他祖宗八輩!”
老保姆把能日的日了一遍,最後也沒走。
李秋嶼開始抽條了,不像旁的大半小子,變黑變醜,他打小就是俊孩子,叫人越看越喜歡。李秋嶼念書頂厲害,又聰明,又自覺,老保姆見那幾個開學才曉得寫作業的,說:
“屎脹了想起挖茅廁啦?”
四鄰冷笑:“那,不像你家秋嶼好強,吃屎都得争尖尖。”
“那也比吃屎都趕不上熱的強。”
老保姆跟人罵架了。
一罵人,大家都是一樣的,離不開屎尿屁,離不開七大姑八大姨一幹家屬,上至先祖,下到生出沒屁/眼的小嬰兒。
縣城的冬天,是蕭瑟的,天上凝着灰的雲,人的鼻尖紅着,大街上叫風一吹,嘴巴要裂出血。老保姆所求,是一車蜂窩煤。
那樣的日子,也是很遠很遠的事了,李秋嶼想起這些零碎,挑揀出來幾樣,跟明月說了,兩人一直說話。
“我們莊子只馮大娘燒煤球,她家有個小堂屋,特別暖和,一天得燒好幾個,她還在爐子上烤香蕉,烤馍片兒。她跟婆婆兩個人吃飯、洗漱、看電視睡覺都在那小屋裏。”
“請你吃過東西是不是?”
“對呀,我那次挨爐子邊坐着,手熱熱的,腳也不涼了,都不想走,我就幻想,要是冬天有間這樣的小堂屋,心裏會美的。”
明月流露出陶醉的神情,李秋嶼看得笑,好像光是回憶那一刻,她就美得不行。又降溫了,他不再叫孟文珊過來,家裏也只有他和明月兩個。他有時回來早,有時晚,家裏的燈始終亮着,明月總要等他到家說幾句話才肯睡覺。
“你住這麽好的家,肯定天天心裏美,是不是?”明月眼睛亮亮的。
李秋嶼忍俊不禁,他端詳起她,明月有的時候極像小孩子,她怎麽會有喜歡的男孩子呢?他說:“馬上就能去學校了,洗洗頭吧。”
明月十天沒洗頭,油得不能看,本來該洗的,又碰上生理期。這下無論如何也該洗頭了,李秋嶼是愛幹淨的,明月不好意思讓他洗:
“我八成都臭了。”
李秋嶼笑道:“特殊情況,洗洗就好了。”
他放了兩盆熱水,家裏本沒盆,他用不到,這些東西全是向蕊買的。
明月躺下來,頭發泡進盆裏,李秋嶼的動作輕柔,不像奶奶,小時候給她洗頭用力抓撓,手指甲硬得要命,從頭皮上過去,疼死人。
真舒服啊,明月閉了眼。
洗頭膏香香的,這是周末午後,香氣浮動,被她鼻子捕捉的那一刻,就永遠地留在了她心上。
李秋嶼給她擦頭發時,孟文珊來了,她看着這一幕,很自然說:“洗頭了啊?今天陽光好。”
這個周末,李秋嶼要同孟文俊見面的,聊投資酒店的事情。他遲遲不到,孟文珊便親自來問問。她拿不準李秋嶼,他做什麽都很客氣,好講話的,但實際上不熱心。他對所有人都一個笑容,好像那個笑,是冷藏起來的,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時候拿出。他很有風度,尤其招女人喜歡,他的模樣,說話的語氣,做事的态度,都是容易叫女人心動的。李明月是親戚,可也是個少女,少女是女人的預告,孟文珊意識到上回的話李秋嶼沒聽。
李秋嶼是一個誰的話也不會聽的人,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支配他。
孟文珊說:“大哥特意等你,打電話也沒打通。”
誰大哥?明月豎着耳朵聽。
李秋嶼聽到了,也看到了,手機在那裏自己響自己的。
“我忙完過去,”他擡頭微笑,“叫你又跑一趟。”
孟文珊剛做了頭發,中短長度,偏分着,燙成不大不小的卷,女人一過三十難能水靈,她疑心其實二十八那年就見頹勢,怎麽挽救,都是大廈将傾。
少女的頭發是這樣多,這樣黑,跟狗窩一樣亂着,也是好看的。明月沒有流海,額頭倒還像孩童那般,往前高高突着,她的皮膚像桃子一樣,氣血充盈,圓鼓鼓的腮幫子,真是年輕。孟文珊不知怎麽的,一眼一眼地觀察起這個女孩子來。
“要不然,看會兒電視?過會兒一起走?”李秋嶼跟她說話,孟文珊忙忙應了兩句,看着明月說,“你喬老師碰到我,還問你的情況,很關心。”
明月不便轉頭:“我明天就去學校了。”
孟文珊說:“跟幾個老師商量了,利用不重要的副課給你補補,當然,不能像平時上課那麽細,你自己課下多用功。”
李秋嶼手松了勁兒,明月轉頭:“孟老師,我一定用功,真是太麻煩你了。”
孟文珊笑意淡淡的:“你這孩子,嘴巴倒甜。”她瞥眼李秋嶼,“能走了嗎?”
陽臺特別暖和,簡直可以說是熱,李秋嶼只穿件黑色高領毛衣,額頭出了汗。但一過了三點,陽光便成逃遁的獸,李秋嶼還是把明月扶回沙發,讓她頭發幹了再小睡一會兒。
“你下午還去酒店嗎?”明月都不想孟老師來,她一來,李秋嶼就要跟她走。
“要去的,晚上回來。”李秋嶼一邊說,一邊放下袖子。
當着孟老師的面,她欲言又止,李秋嶼笑道:“你自己安排,學習學累了看看電視也行。”
明月對電視的需求低,她打小看得少,不像同齡人那樣迷戀,一開學,就愛講假期裏看了什麽電視,什麽情節。李秋嶼書房裏有個電腦,他倒真教她學着上網、查些資料,剛開始,明月覺得很新奇,可一想到不能到學校去,她便不再戀這個東西,心思重新放學習上。
屋子靜下來,像自己家的院子。明月給楊金鳳去過電話,只字不提崴腳的事,楊金鳳生怕她多花錢,匆匆挂斷,她曉得明月念書好,跟老師同學相處好,這就夠了。明月的孤獨,不歸她管。
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來,孟文俊這個大人的事,要叫李秋嶼管。兩人的會面,一直在孟渌波那裏,李秋嶼總是客。
客廳拐角放有明制的方凳,凳子上擺了菊花,開得正盛,本發着一絲絲幽幽冷香,叫孟渌波父子的煙味遮住,白瞎了菊花。李秋嶼一進門,眼睛見的是花,鼻子裏卻全是煙。
父子倆在談論股票,孟文俊打去年開始,人生便如股市一樣牛氣沖天。他這幾年諸事不順,借股市東風,着實揚眉吐氣,力證自己投資眼光到底老道。
孟渌波招呼的他,孟文俊眼皮只朝上撩了一下:“來了?”李秋嶼坐在了一片煙霧缭繞中。
周圍有點人樣的,都在說股票,銀行天天宣傳叫人沒法不心動。李秋嶼的員工問他買的哪支,好像認定他是聰明人,最懂錢生錢,李秋嶼說沒買,沒人相信,連路邊開按摩店的盲人都炒起股,人要怎麽為錢發瘋,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要我說,你就是膽子太小,太謹慎,守着那點工資,永遠發不了財的。”孟文俊比他老子更講究,他抽雪茄,指點江山時更有感覺。
李秋嶼知道他剛發財,精神便也要發狂,錢多的不知道往哪兒投。
“九月美國降息了。”李秋嶼才說一句,孟文俊打斷他,“秋嶼,現在短線回調就是為了後頭大漲做準備的,千金難買牛回頭,去年我叫你進場,你不聽,這會兒還有機會,六千多點,這你敢想嗎?我有信心得很。”
孟文俊本不難看,這些年叫酒色財氣泡得變了形,他一開口,別人很難反駁他的觀點,他完全不聽旁人在說什麽,只管說自己的,李秋嶼難免懷疑他有什麽智力問題,無法溝通。
今天是找李秋嶼談酒店的事,他沒有機會說話,孟文珊在旁邊坐着覺得話題偏了,委婉暗示,孟渌波才說:“文俊,你看中的那個商鋪,叫秋嶼給你參謀參謀。”
孟文俊看中的商鋪,大約兩千平,買下來總價近千萬,他已經問過旁人,十年回本,李秋嶼問了他幾句,譬如包不包括裝修費一類,孟文俊答非所問,一直強調優勢。李秋嶼和他對話很艱難,他什麽建議都不想給,只覺得孟文俊是個蠢貨。
他微笑說:“三年能回本差不多,十年的話,恐怕要被套住了。要不然,你讓品牌方先出個預算收益報表看看?”
孟文俊叼着雪茄,嘴角譏諷的笑都在雲霧後頭。
“政府明年要開發那裏,這是內部消息,秋嶼,你人脈窄了點。再有,你一個法學生,還是幹律師合适。”
孟文珊給大家換茶,笑道:“大哥觀念落伍了,大學生畢業未必要做跟專業相關的,秋嶼管理酒店做的蠻好啊。”
孟文俊嘴角又是一笑。
李秋嶼從一開始就知道叫他過來,是孟渌波的意思,不是孟文俊的。他心平氣和地聽孟文俊繼續高談闊論,等到可以走了,便打算回酒店洗澡。
“哎,你也盡力了。”孟文珊安慰他。
李秋嶼眉宇間透着無所謂:“進去吧,屋裏需要你做聽衆。”他快步離開,把蠢貨抛之腦後。
剛出大門,他迎上前來的孟見星。孟見星十六歲,幾乎和他一樣高,他随母親,容長的臉面,細細的眼,皮膚白皙,像當下最受女同學喜愛的韓國風格,他不和李秋嶼對視,也不打招呼,李秋嶼并不在意,他是孩子,他不跟孩子計較。
李秋嶼到酒店先去倉庫轉了一圈,然後游泳,陪客戶吃飯,大約八點半的時候,向蕊來找他。他自覺虧欠,給她新買了一條項鏈,向蕊高興得像孩子,兩人很快像蜈蚣一樣纏繞起來。
“你也知道,我同事都在炒股,你說,我要不要試一試?”向蕊在他胸口輕劃拉,李秋嶼捉她手,“可以投一點,當玩兒了,但不用太認真想着拿這個賺錢。”
向蕊說:“你這麽聰明,為什麽不搞投資?”
李秋嶼說:“我在投資。”他是忽然想到明月的,笑了一下。
向蕊問:“你也買了?”
李秋嶼後悔說剛才那句,說道:“買了一點,權當消遣,炒股有個好處,大家都會變得精神不正常,你要是本來就不正常,炒股挺不錯的,正好掩蓋了病情。”
向蕊笑起來:“你這人嘴巴真壞!”她喜歡李秋嶼說話的語氣,随性的,又很妙,她喜歡他的一切,最喜歡的,是他屬于她這點。
“你買的什麽,我也買。”
向蕊是愛緊跟潮流的,她不願做一個發舊的人,衣服新出什麽款式,本市餐廳新出什麽菜式,流行什麽發型,她都熱情飽滿地去嘗試,錢掙來就要花光,李秋嶼對她大方,她也心安理得享受男人給自己花錢。
等到李秋嶼回家,快到零點,他站在樓下冷風中,見只有自己家那扇窗戶亮着,凝視良久,才進電梯。
明月睡着了,毯子簇着她,頭發烏黑,臉像一顆蓮子那樣。李秋嶼輕輕撥了撥她口角的發絲,看她又良久,他在投資一個靈魂,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靈魂,好像這個靈魂,只是借了這個少女的身體,他完全可以做一個實驗,看能把一個人塑造到什麽程度,他這種想法,幾乎和古龍水的味道一起出現。他的思想,和手腕上的表一樣,精确地從時間裏鑽了出來,就在此刻。李秋嶼站在沙發前,影子落到明月臉上,替她遮擋燈光。
明月身體動了動,她惺忪睜眼,看他一下,又閉上了。沒過幾秒,她又睜開了,微笑起來:“你回來啦?外面冷嗎?”
李秋嶼蹲下,摸她柔軟的頭發:“冷,睡吧。”
“明天就能上學了。”
“嗯,我送你。”
“我想跟你說說話。”明月的嘴含糊不清,她困死了。
“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他的手在她睫毛上一撫,明月便安心睡了。李秋嶼在沙發腳頭發現那本《鬼》,明月拿出來看的,他摩挲起《鬼》,又看看她,便坐在沙發前的墊子上,靠着了。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身上煙味仿佛沒掉,不知想到什麽,那雙眼眸,陡然陰沉起來,卻又很快變作一片虛無,冷冰冰的,毫無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