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樣的天氣,早起痛……

第25章 第 25 章 這樣的天氣,早起痛……

這樣的天氣, 早起痛苦,李秋嶼要送明月趕早讀,一出門, 黑漆漆的, 路燈像籠統的影子,也看不到天上的星星。

“我以前上早自習, 冬天的星星亮的很, 還清,顯得幹淨。”明月擡頭,李秋嶼推着她,順便也仰首瞧兩眼, “騎車害怕嗎?”

“剛開始怕,後來習慣了。”

“你适應環境很快。”

路上的清潔工, 像是比他們起得還早,他們年紀大了, 便只能做這樣的活。可莊子裏有人七十還出去打工,能扛水泥, 明月坐在溫暖的車裏, 覺得自己已經太幸運了。

到學校時,門口都是學生, 天色蒙蒙,有了破曉的意思。李秋嶼推着輪椅, 學生們的目光便放在兩人身上,到了教學樓,他背起明月,明月穿得鼓鼓囊囊,圍巾、手套、帽子, 全是李秋嶼新買的,她像只大胖雞趴到李秋嶼背上,再叫人看着,覺得特別不好意思。

班級在三樓,李秋嶼中途沒停歇把她背上來,明月一直屏氣凝神。

“我重嗎?”她被放下來,李秋嶼給往下拽了拽羽絨服,整理一番。

“不重,進去吧,上廁所有需要的話記得請同學幫一下忙。”李秋嶼把她帽子也摘了,“給我吧,晚上接你再戴。”

頭發靜電,腦袋炸毛了,李秋嶼笑着撫了撫,目送明月到座位坐好,才跟看早讀的班主任說了幾句話。

明月兩周沒來念書,室友圍上來,看她的腳。女學生們知道撞她的是孟見星,孟見星家裏非常有錢,一身名牌,是不愁賠償的,明月聽她們叽裏呱啦地說,不感興趣。李秋嶼說過了,孟見星的父母把該墊付的醫藥費、休養費,都按數交付,這些不要她操心,她只希望以後這男孩子能長點眼睛。

她落了許多功課,連水也不敢喝,一整天在忙着補筆記。體育課人都去操場了,數學老師沒課過來給她講課。午飯是秦天明幫着買的,兩人坐教室裏吃。

“怎麽傷這麽重啊?”

“我也不知道,養傷都養急了。”

“早上送你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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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啊”了一聲,跟李秋嶼統一口徑:“一個親戚。”

“你這兩星期住親戚家嗎?”

“是的。”

“我以前住過姑姑家,總算體會到林黛玉寄人籬下的感覺。”

“你姑姑對你不好?”

“挺好的,但住人家裏放不開,做什麽感覺都得小心翼翼,看人臉色。幸虧住的短,我以後有了小孩,絕對不叫小孩住親戚家。”

明月心想,我倒沒這種感覺,李秋嶼好得很。

她忽然想到棠棠,茫然了一會兒,回過神,吃到嘴巴裏的飯菜索然無味。她快速扒拉幾口,完全投入到學習中去了。

晚自習放學鈴聲剛響,門口進來個人,是十班的孟見星,大夥都看他,他走到明月位子前,男同學們便吹起口哨。

明月還在算題。

“同學,你好點了嗎?”孟見星問道。

他是個挺好看的男孩子,幹幹淨淨的,人也禮貌,可明月讨厭過他,她心道,好煩啊,耽誤我時間。

“好多了。”明月說完,又低頭抓緊驗算。

孟見星從初中開始,便很受女同學歡迎,她們待他熱情開朗,他跟同學相處得也不錯,他家境富裕,可從沒什麽架子,他那天對明月非常抱歉,還沒機會探望她。

“我本來要去醫院看你的,可姑姑說不用,她去就行,所以一直沒上門正式道歉。”孟見星說話一點也不莽撞,周圍人在收拾東西,看過來兩眼,他難免有些失面子,因為明月好像聾了。

同學們便笑,看孟見星吃癟。明月真是罪過,叫帥哥吃癟,女生打孟見星身邊過,又瞟兩眼。

“同學?”孟見星彎了彎腰。

明月擡臉,她故意整一下孟見星,這家夥,還不曉得自己把人害多慘。

孟見星盯着她的臉,像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上次的事……”

“我原諒你了。”明月的“仇”很快報完,她覺得孟見星挺誠懇,尤其他說話的勁兒,有點熟悉。

孟見星露出笑:“你上下樓不方便吧,需要幫忙的話,我可以過來。”

明月一歪頭,見李秋嶼站在窗戶外,不曉得站多久了,教室裏的同學幾乎走光。

“不用,有人接我。”她招招手。

孟見星回頭,是李秋嶼,孟見星錯愕地問明月:“你……”

“我得走了,你以後別那麽着急忙慌的,雖然不是故意的,可實打實給人造成麻煩了。”明月把演草紙卷好,李秋嶼一來,孟見星一點都不重要了,他愛說什麽,幹什麽,都是他的事了。

李秋嶼進來,一句話沒跟孟見星說,只當不認識,孟見星戒備地看着他背明月出去,又跟在身後一道下的樓。

“就是這個人撞的我。”明月湊李秋嶼耳旁嘀咕,她知道孟見星在後面,卻不想他太難堪。

李秋嶼自然知道,他還是什麽都沒說。

樓下真是太冷,明月一個寒噤,李秋嶼把她帽子戴上,推她往大門去,孟見星一直目送兩人離開。

“你認得他嗎?他原來是孟老師的侄子。”明月這才曉得為什麽孟文珊上門頻繁,她本以為,僅僅因為是李秋嶼的朋友。

李秋嶼說:“聽孟老師說了,是她侄子。”

明月奇道:“你怎麽沒和我說呢?”

李秋嶼笑道:“說什麽?我跟孟老師是熟人,這麽巧是她侄子撞的你,我也不好再多交涉。”

明月擺弄帽子上的絨球:“那你還說,要跟我一起罵孟見星呢。”

李秋嶼道:“咱們背後罵他。”

明月哈哈笑起來,她嘴巴幹,一笑嘴唇粘牙齒上,忍不住舔了舔。李秋嶼見她跟小狗一樣,問道:“學校門口有賣唇膏的吧?買一支。”

“沒事,喝點水就好了。”

“是不是一天沒怎麽喝水?那樣不行,要多喝水。”

副駕駛座位上放了個蛋糕,系着絲帶,包裝很好看,明月上車時就瞥到了,她不曉得是人送他的,還是他要送人的。她跟李秋嶼說着話,饑腸辘辘,學習太累,太容易餓了,怎麽明明吃了晚飯,肚子又不争氣叫了呢?

到小區了,李秋嶼說這蛋糕是買給她的。

“新開的一家店,純動物奶油味道還不錯。”

“動物奶油什麽意思?”

“用動物奶油做的蛋糕跟植物奶油比起來,口感更好,也更健康。”

“肯定好吃!”

“巧克力口味的,喜歡嗎?”

“喜歡!咱們一塊兒吃!”

“好,一塊兒吃。”

城裏人吃東西很講究,她什麽也不懂,真想給棠棠留一半啊。

兩人到門前,李秋嶼剛插鑰匙,停頓兩秒,還是把門打開了,果然,向蕊在家裏,她有鑰匙。

向蕊記得明月複課的日子,兩周太熬人,好像日子不曾這樣漫長過。向蕊一向對時間不敏感,她只要高興活着,許多事,不願搞那麽清楚。她想這孩子終歸上學去了,這個家裏,又是她和李秋嶼纏綿歡笑的地方了。

家裏燈開着,卻沒人,向蕊沒提前和李秋嶼說,她知道他有時下班晚。她洗了個澡,穿着他的毛衣,頭發散開,很妩媚的樣子,只等李秋嶼回來。

這樣碰面是很尴尬的,好像誰也沒想到。

明月認出李秋嶼的毛衣,他喜歡黑色,冬天的毛衣便都是黑色的。她想不出,女人還能穿男人的衣裳,穿上了,竟是另一種感覺,向蕊穿的是李秋嶼的毛衣。

明月腦子裏只剩這麽一個念頭了,她很震驚,眼睛受到了疼痛。

向蕊也很尬尴,她愣愣的:“我以為,我以為明月上學去了。”

李秋嶼不慌不忙進來,幫明月換鞋,又攙扶她坐到沙發上,他洗手時跟向蕊在衛生間說話。

“怎麽來不說一聲?”他從鏡子裏看她。

向蕊從身後抱住他,晃了一晃:“誰知道她還沒走嘛,想給你個驚喜,這下好了,倒成驚吓。”

她把臉貼李秋嶼後背上,斯磨着,李秋嶼去拿毛巾,笑道:“松開。”

向蕊還要鬧,手亂摸,李秋嶼一把攥住了:“明月在。”

向蕊心裏十分不痛快,明月誰啊,一個親戚家的小孩而已,這算什麽?弄得跟李秋嶼養孩子似的,她對一個小姑娘怨了起來,好沒意思。

“她到底什麽時候,能不住這兒呢?”

“要看醫生的評估,她教室三樓,宿舍五樓,根本沒法上上下下爬,這也是沒辦法。”

李秋嶼哄着向蕊:“等我休假,去海邊玩兒兩天?”

向蕊說:“什麽時候?夏天嗎?那還有半年呢。”

李秋嶼笑道:“過年,過年我陪你去海南?”

向蕊心情終于好了一點,戀戀不舍:“今晚不走了吧,她睡她的,我們睡我們的,動靜小點她聽不到的。”

李秋嶼是不肯的,這種事,要麽不做,要麽只能在絕對私密的空間。

兩人在衛生間裏喁喁低語,像蜘蛛在結網,明月是這麽感覺的,她坐沙發上看蛋糕,本來她應該和他一塊兒歡歡喜喜吃蛋糕的。

絲帶真美麗,明月忽然想用它紮頭發,覺得好看,向蕊就是好看的,充滿女人味兒,和她和同學們都不一樣。衛生間後頭人影綽綽,看不出什麽,明月繼續坐着,像坐墓裏頭,一直等他們出來。

門開了,李秋嶼要送向蕊下樓,她開車來的,自然要開車回去。李秋嶼喊明月:“向蕊姐姐要走了。”

明月笑笑,不知道說什麽,她也不想說話。

屋裏就剩她自己了,她坐了會兒,往窗戶那慢慢挪去,明月掀開窗簾的一條縫,兩人在下面,像黏在一塊兒了,成一團很大很大的影子。影子最終分開,又成兩個單獨的人。明月心跳很快,立馬松掉手。

李秋嶼上來時,明月躺下了,她不洗漱,也沒再看會兒書。

“困了嗎?”李秋嶼坐到沙發旁。

明月說:“我要睡覺。”

李秋嶼笑:“不吃蛋糕了?”

“不想吃。”

“起來吃兩口,嘗一嘗,過夜就沒那麽好吃了。”

“都說了,不想吃。”明月抓過毯子,蒙住了臉。

李秋嶼道:“那總要刷牙洗臉吧?”

“不了,我現在就要睡覺。”明月心裏發悶,她曉得這樣不禮貌,卻就想這麽不禮貌了。

李秋嶼把毯子往下扯扯:“別蒙頭睡,這樣不好。”

明月對上他的眼,立馬躲開。

李秋嶼說:“不想吃,也不想洗漱,可以,睡覺吧。”

就這樣了嗎?明月惆悵不已,他沒有堅持,她要做什麽,他就由着她做了,并不會問理由。李秋嶼就是這樣的,他好像什麽都可以,什麽都行,他不會強求任何人。人的心,是那樣莫測,不能像蜀黍那樣掰開了數數長了多少粒,可人家也沒理由管你的情緒呀,明月簡直要沮喪了,她在做什麽?跟李秋嶼怄氣嗎?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完全沒道理。

李秋嶼已經解開蛋糕,他坐沙發前,一口一口吃起蛋糕,他不說話,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他開了口,也沒人知道他真實想法。明月望着他的背影,寬寬的肩膀,烏黑的頭發,她一點困意都沒有。

“真的不吃嗎?不嘗嘗太可惜了。”

李秋嶼突然發聲,像後腦勺長了眼睛,明月一怔,他還在說:

“知道你喜歡吃巧克力,專門叫人做的,你要是不吃,我可把它吃完了。”

明月的肚子咕咕亂響,她趕緊捂住。

李秋嶼轉過臉:“吃完洗洗臉,刷刷牙,清清爽爽睡覺多好。”

“我本來就是農村人,不愛幹淨,不想清爽。”明月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驚到,她好像第一次認識自己,這麽不講理。

李秋嶼笑笑,給她叉了一塊蛋糕遞到嘴邊:“你是小孩子,需要人喂,比棠棠還小。”明月一下被說得發窘,她接過來,自己吃了。

可她還是不能原諒那件毛衣。

她有了從前曾不有過的情緒,明月揉了揉腦袋,她覺得這很危險。長這麽大,沒人慣着過她,她怎麽跟李秋嶼鬧起別扭來了?明月等李秋嶼進了卧室,撕下一張紙,開始寫東西。

李秋嶼是第二天送她去學校,回來拿東西,發現沙發邊掉落的紙張。他以為是張草稿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不大規整,李秋嶼站着看了會兒。

“死亡的陰影暫時遠去,可我依舊是一只甲蟲,需要人照顧。我的老師、同學裏有很好的人來幫助我,我對他們感激不盡,但這不能改變我目前是蟲子的屬性。我今天很任性,說話随意,好像忘記了自己是甲蟲這個事。語文書上也有《變形記》節選,我理解它,全靠這次崴腳,我不贊同老師和資料上的解讀,這難道僅僅是資本主義對人的異化?我不太懂資本主義,可我曉得這樣的事,放在中國北方的鄉村裏也說得通。一個人,成了負擔,愛和耐心注定被消磨嗎?能持續多久?如果等奶奶老了,病了,這樣躺在床上,變作暮年的甲蟲,我會在她死的時候一陣輕松嗎?這真可怕,光是這樣的念頭起來的一瞬間,我都要被驚駭到。久病床前無孝子,這難道不是中國的卡夫卡式表達?我們早總結出來,一個人,變成大甲蟲,就會承受被抛棄被厭倦的命運。他呢?我不該懷疑一個靈魂如此高尚的人,但如果我任性,跟人鬧不愉快,再高尚的人也會希望擺脫這只讨厭的大蟲子。我竟然有了想讨好他的感覺,這太不純粹了,我還是喜歡我們原來那樣的關系,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大甲蟲,我要盡快好起來,重新變成人,但我能保證在以後的某一天,又變作蟲子嗎?人何其孤獨!”

最後的感嘆號把紙張劃破了,戛然而止,李秋嶼捏着紙,又看了一遍,凝神良久,再擡頭,好像真見着了一只甲殼蟲在沙發上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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