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打初六開始,結婚的……

第38章 第 38 章 打初六開始,結婚的……

打初六開始, 結婚的變多,常有紮着鮮花的小轎車打路上過。白事也多,老人沒熬過去這個冬, 死在春天前。也不曉得打什麽時候開始, 唢吶班子變了,吹起流行歌曲的調調, 誰家辦事, 便在門口搭個舞臺,音響放的震天響,半個莊子都聽得清楚。

開始是唱歌,唱得那個凄涼, 很快,等老少爺們多了起來, 臺子上多了女人,她們年紀說老不老, 說少不少,這麽冷的天, 露着肥的胸脯、粗的大腿, 穿超短裙扭起來。大家紛紛叫好,覺得比大集上胸口碎大石好看多了。靈堂裏, 辦事的人家守着棺材,一會兒哭一陣, 一會聊幾句,外頭那樣熱鬧、快活,各人活各人的。

這樣的場合,小孩子在,老漢老太太也在, 誰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妥。明月擠進裏頭,想拉棠棠走,她不肯,跟着臺子上的人扭,燈光五顏六色亂閃,照在臉上,小鬼一樣。

人可真多啊,都直着兩只眼,看女人大腿,人越多,主家越有面子。明月覺得這很低俗,可這些人能幹嘛去?他們的精神,配這個,配不了什麽鋼琴小提琴,歌劇話劇,他們有他們的一套精神食糧。照老傳統,只找個幾個老漢吹唢吶,沒一個人來聽,來看,太落伍了,得跟上時代的發展,別管好壞,反正是發展了。

明月被吵得耳朵疼,她拉不走棠棠,只能又擠出去,到遠點兒的地方等。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結伴過來,不知誰喊了聲“李明月”,原來是初中同學,她們大都辍學,有一個在念師範,并不全是本莊的人。但附近莊子有紅白喜事,過年閑得慌,大家就滿世界地溜達湊熱鬧。

“你也來看這個啊?”

人家默認她不是這樣的人,她是要念大學的。

明月說:“我妹妹在這兒玩兒,我等她,你們冷不冷啊?”

女孩子們穿着過膝長靴,短裙,上頭是很短的襖,紮着腰帶,顯得苗條。

“除了你,好像之前走的張蕾也到市裏念書去了。”

明月只嗯嗯應着,其中一個擠眉弄眼,說:“我前天在花橋子集上見她了,她媽媽開着小轎車,穿的皮草,張蕾也變洋氣了。我跟她打招呼,她還是那麽傲。”

“傲什麽傲,我知道她媽的事,她媽是幹那個的,錢來得不正,我聽二姨說的,我二姨跟張蕾一個莊,她跟她媽過年回來搞得跟多有錢似的,那片兒的人都知道她媽的事。”

“哎呀,真的啊?”

她們睜大眼,捂着嘴笑起來,笑得意味深長,心照不宣。明月大約聽懂說的什麽,非常震驚,卻沒跟着議論。她跟同學沒什麽深入的話題要聊,說了幾句家常,人家便又結伴往前去了。

豔舞跳到很晚,人凍得半死,也都揣手堅持看,棠棠困了,這才願意跟明月回家去,明月快要走,交代她一些瑣事,諸如要聽表嬸的話啦、有空來看奶奶、念書盡力而為一類,棠棠不愛聽,一直在頂嘴,她只好放棄。

Advertisement

初八一早起來,明月開始收拾東西,吃的居多,一大包子汆丸子,明月怕長黴,悄悄分出一些。楊金鳳半上午去送棠棠了,留在表嬸家吃飯,明月便熱熱燴菜,啃個饅頭。吃完飯洗刷好,當院很靜,她知道奶奶要在人家裏說會兒話,便拿出李萬年留的弦子,坐堂屋門口,叫太陽曬身上,一邊撥拉弦子,一邊唱起來:

“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麽好風飄

小小的船兒撐過來,一路搖呀搖

為了那心上的人,起呀麽起的早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她原先只是覺得這調子好聽,最愛頭一句,心胸跟着寬廣起來,這會兒像是第一回曉得後頭唱詞說的什麽,發起怔來,不唱了。

晚上跟楊金鳳一塊吃飯,一塊兒睡覺,她聞到一股味道,老人的味道,人老了,再怎麽洗澡,都有老人味兒。

“明月,到學校好生念書,別跟人同學鬧矛盾。”

“知道。”

“該吃吃該喝喝,不要不舍得吃,回頭身體虧了,不是小事。”

“知道。”

“不興再拿人李先生的東西。”

“知道。”

大約祖孫倆翻來覆去就這麽些話要說,明月睡不着,想親近楊金鳳,摟摟她,楊金鳳說:“多大了,還黏人,你這箍着我我還睡不睡了?趕緊睡,明天得趕車。”

楊金鳳不放心她,已經跟八鬥商量好,至少把她送到縣城,看她坐上去城裏的班車。

初九這天,正吃着早飯,鄉野四周霧霧的,嫣紅的太陽打平原初初升起,枯枝敗葉上凝着霜,李秋嶼就是這個時候到的,他找人開車後半夜上的高速,又走鄉道,人跟車還在村頭等着。

這叫明月跟楊金鳳都很吃驚。

明月有乍見他的生分,把碗擱下,跟着楊金鳳起身。

“李先生,怎麽這麽一早來了?開車來的?”

李秋嶼頭發叫露水打濕了,眉眼都是濕的,鼻尖微紅,顯然是寒氣浸的。楊金鳳忙叫明月去燒柴火,請李秋嶼到竈臺前坐。

“別忙,我答應過孩子,帶她坐汽車,你們吃,吃完飯再說。”李秋嶼笑笑地看向明月,“過年吃胖了沒有?”

明月一想到打電話的事,她不太自在,人也不熱情,楊金鳳批評她:“怎麽一個寒假不見人李先生,招呼都不會打了?”

她對李秋嶼說,“這孩子現在也怪起來了,有時候懂事,有時候說不懂事就不懂事了。”

李秋嶼點頭:“青春期的孩子,正常,情緒波動比較大。”

楊金鳳不知道什麽是青春期,只覺得明月欠揍了。

“你在家先坐,我去趟鄰居家,”楊金鳳安排明月,“跟人說說話,我得跟你八鬥叔說一聲。”

明月繼續喝雜糧粥,裏頭放了花生,特別香,她找不着什麽話,問李秋嶼要不要喝碗熱粥,李秋嶼沒客氣,要了一碗。

竈臺前還有餘熱,明月塞了把柴火,點上了,叫李秋嶼坐竈前長凳上。

“你過來,咱們一塊兒取暖。”李秋嶼示意她,明月端着碗,踩鍋屋門檻上,她不說話,兩只大眼睛瞄着李秋嶼,李秋嶼覺得很奇怪,怎麽半個月不見,就覺得她又高了,頭發烏油油的,又黑又亮,十分健康。

“你從海南回來,肯定怕冷,我不冷。”

李秋嶼笑說:“這事兒過不去了?有一陣沒見了,咱們說說話。”

明月道:“我見着了老同學,想說的跟人家都說完了。”

李秋嶼說:“這麽巧,我前幾天也碰到了老熟人,你們都說什麽了?”

明月眼珠子一轉:“不告訴你。”

李秋嶼說:“我不是你最信任的大朋友了?”

明月不知該怎麽說,心裏又煩又亂:“就算你是,我必須什麽都告訴你嗎?你也沒什麽都跟我說啊,你有女朋友,話早跟人說光了,跟我有什麽好說的?我說我的見聞,你不一定感興趣,沒必要裝作想說話的樣子。”

她見到他挺高興的,又覺得他虛僞,他歡天喜地在海南過了個溫暖的年,現在卻弄得像跟她多好似的,他其實壓根沒想起過自己。

等楊金鳳匆匆回來,給她拿東西,她裝備升級了,用的是馮大爺送的一個軍用包,能裝貨,還結實。李秋嶼幫忙把包拎到村口,明月一看是小轎車,看了看他,李秋嶼解釋說:“師傅把我們送到鎮上坐車。”

楊金鳳覺得很過意不去,跟李秋嶼道謝,又交代明月幾句,照例在車開走後站在原地許久地看,左鄰右舍問,明月走啦?楊金鳳喃喃,走了,念書去了。

從子虛莊到烏有鎮不算遠,一會兒就到,李秋嶼跟司機說幾句話,那人便開車走了。他們在路邊等車,天很冷,大約等了二十分鐘,明月覺得耳朵都要掉了,班車打筆直的柏油路過來,鳴着喇叭。

車上只有發動機位置有空了,李秋嶼叫她坐上去,車裏有一半是學生,全靠學生撐着生意似的。他們要往縣城去,帶着被子、吃的,都大包小包,很占地方,明月頭發被擠得靜電四射,貼到臉上,李秋嶼看到了,給她撥開,兩人也沒話說。售票員從前擠到後,又從後擠到前,一直嚷嚷買票,腰間挎的小包,油膩膩的,不曉得多久沒洗了。李秋嶼買了兩個人的票,找零時,硬幣滾到人腳下,根本沒法撿,全是腿,李秋嶼想着不要了,明月不肯,貓着腰趴地上找,被人踩到了手。

一元錢找了回來,她交給李秋嶼,李秋嶼問道:“手踩疼了嗎?”她笑笑,書包在懷裏抱着,跟李秋嶼坐一塊兒,擠得要命,肩膀都得錯着。車裏又熱又髒,氣味也不太好聞,有人咳嗽,拉開窗戶,啪一聲飛出口痰。

還有打工的,大家都那麽多行李,出門都這麽費勁,明月默默看着,知道自己之前的舒适完全來自李秋嶼,這才是她該過的日子,是大部分普通人要忍受的日子。

誰的胳膊肘撞她臉了,明月啊了聲,李秋嶼便提醒那人:“麻煩你注意下。”那人一臉的麻木,“沒地方了。”李秋嶼伸出胳膊,把明月攬過來,車裏太嘈雜,說話的嗓門特別大,學生們倒安靜。

車子開一段停下,又上來一撥人,卻幾乎沒下車的,有人抱怨說:“上不來了,等下班吧。”在寒風裏苦等的怎麽會願意,售票員把人拽上來,往後硬搡,大叫道,“再上來點兒,關車門了啊!”

明月幾乎要窒息,她原來多期盼坐汽車。

好不容易捱到縣城,換車時,人都在汽車站裏一路小跑,車前頭牌子上寫着目的地,李秋嶼排隊買了票,拎着大包小包又跟她擠上了去市裏的班車。

這下是發動機都沒得坐了,只能站着,明月連個扶着的地方都沒有,夾在過道,李秋嶼靠座位旁邊,想跟她換位置都不能,人跟人之間,仿佛連根頭發絲都塞不下了,他還是把她拉過來,圈在身前,明月趴他懷裏,擡眼看看,李秋嶼低頭笑問:“累不累?”

明月說:“太擠了,我覺得自己都是扁的了。”

李秋嶼想摸一摸她腦袋都無法,手臂被壓着,根本擡不起來。他只擠過一次這樣的火車,終身難忘。

明月臉貼在他衣服上,覺得安全,車裏的聲音都像是被隔開,她漸漸困起來,早上起太早了。

大約是察覺到她睡着,李秋嶼的下颌輕輕蹭她發頂,看窗外的風景一一掠過,心裏非常平靜。人是麻醒的,腳麻,怎麽這麽多人呢?念書的,打工的,明月惺忪着眼,不吭聲,臉埋李秋嶼胸前只想快點到,誰擠車不難受,難受也得受着,人這輩子仿佛是為了受着的。

快一點了,汽車終于駛進北站,人陸陸續續下來,明月松口氣,李秋嶼帶她到一家夫妻店吃飯,人不多,很幹淨,小黑板上菜價看上去也實惠,明月覺得呼吸暢快了,她剛黏糊糊一脖子汗。

“到家洗個澡,明早我送你報道,把被褥拿上。”李秋嶼精神尚好,明月聞聞身上,嫌棄說,“都是煙味,真臭,我今天剛穿的幹淨衣裳。”

李秋嶼笑道:“到家洗洗。”

她覺得不太好意思:“今天耽誤你很多時間。”

李秋嶼說:“沒什麽,以後還想坐汽車嗎?”

“不是想不想,是我只能坐汽車,人家能坐我也能。”明月跟他慢慢說起話,重新熟絡,“你累嗎?”

“不累,很久沒坐過車了,人還是這麽多。”

“你以前坐過嗎?以前人就這麽多?”

“坐過,念大學時得坐火車,人一直都很多,後來假期打零工就不回去了。”

明月疑惑了:“你念大學怎麽還打工?”

李秋嶼笑道:“勤工儉學,給高中生帶帶家教,有時會幫老師做點事,有報酬的。”

明月說:“怪不得我的題目你也會,你為什麽念法學?高中都沒這個課,你怎麽想到念這個呢?”

李秋嶼笑着撫額:“我想想啊,當時懷着一種心理,想要知道這個世上是不是有一種完美的體系,在這個框架裏,是不是包含着最缜密的邏輯,大概就是當時想了很多東西,才決定念法學,也考慮過哲學,但我得吃飯,如果我出身在一個家境殷實比較好的條件裏,可能會念哲學。”

這些太抽象了,明月聽得雲裏霧裏:“感覺你想的,都不是現實裏的事。”

李秋嶼失笑:“怎麽不是?”

“我說不好,直覺吧,我喜歡觀察身邊的人和事兒。”

“都觀察到什麽了?”

“你認識你家小區的人嗎?你跟他們有來往嗎?沒有吧,我看大家好像都不認識,只是湊巧住一個樓房裏,你可能一個人思考這,思考那,但其實連身邊的人都不認識。我們莊不一樣,大家都認識,我喜歡跟人打招呼,随便說點什麽都好,人家會對我笑,我也會對人家笑,要不然,太寂寞了,我上學期就是這種感覺,只呆學校裏,雖然學了很多知識,但我老想跑出來看看,所以我喜歡聽書,喜歡人都聚一塊兒能瞧見人的表情,聽見人的聲音,我雖然也喜歡讀書,但我不能只呆書裏,會悶。”

明月一口氣說很多,非常痛快,忍不住繼續說道,“我得看着人,活生生的人,哪怕是看到一只真的麻雀,也能聯想到一些東西,要不然,只對着書,或者對着你的電腦查資料,時間長了,我受不了。你的電腦是很方便,一查什麽都知道,可我覺得不能太依賴電腦,全是結果,一下知道那麽多,像吃撐着了,都消化不動。”

她活躍起來,跟他有着說不完的話,李秋嶼聽得很認真,他注視着她,她也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人,眉眼會動,飽含感情,他在網絡的論壇裏也許會看到比她深邃百倍千倍的觀點,但都不及她真正開口的一瞬間。

李秋嶼意識到這一點,笑痕濃重,明月忽然盯住店裏的小黑板:“你這粉筆字挺好,我寒假也練字了,還跟八鬥叔聊了許多,我發現之前對他了解真少,八鬥叔很有想法,他說話時表情還很豐富,我覺得,人跟人就要面對面說話才成。當然,”她噗嗤一笑,“也不能像我這會這樣,一刻不停地說,有時候也得自己呆着,想點事情。”

這個點店裏只他兩個吃飯,明月說得興奮,夫妻倆在旁邊聽去幾嘴,笑着看她,明月發覺了,低頭吃飯,悄聲說:“叔叔阿姨可能覺得我聒噪,你呢?”

李秋嶼道:“你猜。”

“我猜你不覺得,因為我很可愛。”明月開始胡言亂語,哈哈直笑,她心情變得很好,她最想說話的人就是李秋嶼,他就坐在眼前,跟她說話。

李秋嶼點頭:“很自信。”

他看出她有一種超前的直覺,城市人的原子化,這種趨勢,只會随着城市的發展越來越明顯,她年紀小,但已經察覺出和她過去熟悉世界的不同,城市把大量的鄉村人口吸引過來,注定成為龐然大物,分工越來越細,每個人也注定更像這個精密儀器裏的螺絲釘,螺絲釘不需要互相熟識,各自孤獨,情緒混同于思想,在虛空的虛空裏,等報廢的那一天。而這個龐然大物,是否能夠永遠屹立不倒,誰也不知道。

當過度城市化的時候,人恐怕又要掉頭重尋失落的鄉野,就像當初,在鄉野的夢境中,制造虛構的“理想國”對照。李秋嶼陷入沉思,他似乎看到眼前少女的六十歲,依舊在那片覆蓋深雪的麥田裏高蹈,出走又歸來,她有來路,便注定有歸途,他一無所有。他知道許多事情,卻沒有一樣能握在手裏,唯一能真正做的決定,便是自殺與否,這是個人意志的最高體現……明月清澈的眼,正審視着他,像只好奇的小動物。

他被這審而不判的目光激得回神,笑道:

“你說的對,我不認識鄰居,也不想認識,可能大部分人想法和我一樣,城市就是這樣的,慢慢容易得精神病,等大家都得了,也就不覺得這是精神病了,是正常的。”李秋嶼看明月愣住,把她腦袋揉得亂七八糟,“吃完飯回家,我還有點事。”

李秋嶼把明月送回去,換好衣服,便要出門,他告訴她冰箱裏有吃的,晚上自己弄飯,他也沒說什麽事,明月自動歸為要約會,她又惆悵起來,失去了方才的勁頭,每當這時,李秋嶼不屬于她的感覺分外強烈,強烈到像什麽化學藥品,腐蝕性極強。

“晚上等我,別睡那麽早,咱們再說說話。”李秋嶼笑着坐鞋凳那換鞋,明月看着他,她不高興了,掩飾不住的,李秋嶼拉過她的手輕輕拽到身前,“聽見我說話沒有?”

明月心想,我偏不等,我要睡大覺。

她真是長高了,臉蛋靜止的時候,能看清楚眼梢上的薄褶撇得長長的,眼睛非常美麗,像是在想事情。李秋嶼再想做一些他自認為拿她當小孩子的動作,都無從下手了。

“你等一下。”明月轉身拿書包,把手表取出,給李秋嶼重新戴上,他手腕空蕩蕩的,再沒買過表,他從未真正走進過時間,并不需要。

“我不要了。”明月退後說。

李秋嶼笑問:“怎麽不要了?”

“反正是不要了。”她滿臉古怪,“趕緊見你想見的人去吧。”說完不看李秋嶼,快步走回客廳,一個人坐在了沙發上,久久沒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