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失憶開始的十年後(一)

從失憶開始的十年後(一)

什麽時候睡着的呢?

學校裏的老式廣播,播放着周蕙的抒情歌《約定》。

“遠處的鐘聲回蕩在雨裏,我們在屋檐底下牽手聽,幻想教堂裏頭那場婚禮,是為祝福我倆而舉行……”

她溫柔的嗓音,甚至有點甜膩了。

但聽上去總是覺得很幸福。

……

……

身體感覺到溫熱。

大概是陽光照射的緣故吧。

睜開眼時,教室裏全都是空蕩蕩、黃澄澄的座椅。

只剩她一個人了。

這也難怪,普通班其他學生這個時候要不是去吃飯,就是去午休。只有周舒妤這樣一個拼命三娘,才會像擠牙膏一樣,吝啬地利用時間。

眼角餘光落到同桌的位置。

李東城那家夥呢?

啊!周舒妤想起來了,睡前的最後一絲記憶,不僅是那些複雜的數學題,還有她對李東城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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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和我說話,我要全力準備期中考試。”

至于請她去看他參加音樂比賽的事,更是免談。

他……應該是生氣了吧。

周舒妤嘗試振作起來,手握着筆的時候仍然有些猶豫,不自覺地用拇指摩挲着筆杆。

其實他們兩個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要不是她中考生病,兩門考試幾乎交的白卷,根本不可能被分到這個學校,這個班來。

為此,她媽媽為了她踏遍了兩所學校校長的門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我們家周舒妤平時成績很好的,中考前幾次的模拟考試,都是穩定全市前十,還有一次拿了第二呢!她以後是要上最好學校的人,要不是那幾天我叮囑她學習急了,她也不會熬夜看書感冒了,你看這孩子,英語和化學沒怎麽寫都有這個分數,能不能通融一下,讓她進你們最好的班,我們可以參加測試考試的,周舒妤她水平沒有問題。”

然而任憑媽媽怎麽卑躬屈膝地請求,最後換來的也是他人不以為意的微笑。

背着書包等候在走廊的周舒妤,最後等來她那個要強媽媽疲憊的一句:

“誰讓我們家沒有關系呢!”

“周舒妤,你要争氣!”

她默然低頭盯着自己腳尖,一點頭就是一輩子。

李東城呢,一門心思全在他那破樂隊上,坐哪哪不安分的主。雖然五官還不錯,但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副欠扁的嘴臉。

信奉男女協作的班主任,把他調到道心最堅定的周舒妤旁邊,企圖感化一下這個孽徒。

結果大概率是失敗的。

在外人看來,這兩人誰都不搭理誰,俨然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整個高中最多的畫面就是:

努力學習、目不斜視的周舒妤。

一臉生無可戀、打着哈欠的李東城。

典型的不高興和沒頭腦的組合。

沒人想到過他們兩條平行線會相交。

沒有人看到,周舒妤認真寫字的右手另一邊,被李東城緊緊攥着。

“周舒妤,學習之外應該有其他有趣的事情吧?”

也許有吧,但她完全不想聽一個差生說教。

沒想到他一臉賤笑,遞過來一只紙折小船,上面寫着:

“和我談戀愛怎麽樣?”

周舒妤是開不起玩笑的那種人,直接将書本砸在他的狗頭上。

“李東城,你發什麽瘋呢?”

“沒發瘋!說認真的,你怎麽樣才肯跟我在一起?”他那樣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帶着點邪氣的男生臉上流露那麽認真的表情時,大概會讓人心動吧?

可惜他碰上的卻是心如止水的周舒妤。

“我有什麽值得你追的?”周舒妤像是審問敵國探子一樣,看着他。

“征服全校第一的女魔頭多有成就感啊!”

“滾!”這家夥果然是開玩笑的。

“你考慮一下我嘛!”

周舒妤埋頭寫卷子,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行,等世界末日吧!”

李東城苦惱地皺着眉頭,“我也操控不了世界末日啊,換個我能實現的!”

“明天考試考過我?”

“啊這……你還是殺了我吧。”

他應該,他應該要放棄了。

可是就那麽一小會兒,他又調轉狗頭問道:“把我的命交給你,你能跟我在一起嗎?”

這只聒噪的青蛙呀,周舒妤不怒反笑:“可以啊!”

“真的嗎?”

興高采烈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真正高明的獵人,會把獵物騙進來再殺。

“假的。”

“诶,周舒妤!你騙人!”他很大聲地喊她的名字,然後趴在桌上沮喪,像一個幽怨的女鬼。

周舒妤垂下眼眸的那一瞬間,弱不可察地笑了。

怎麽想,和李東城這樣沒前途的人在一起,都是不明智的選擇吧。

她周舒妤,目标是全國排名第一的大學,十年後再怎麽樣,也一定是過着人上人的生活。

他李東城,大學肯定是沒指望了,是讀大專還是進廠,感覺也沒什麽區別。在餐館還是修車店,見到他應該都不會太吃驚。

但她怎麽就接受了呢?

因為這個家夥真的太死纏爛打了?

還是她心裏隐隐約約也對他有好感呢?

周舒妤不知不覺在草稿本上寫了李東城的名字,趕緊潦草劃掉。

他們算是男女朋友關系吧,地下戀那種。“我們是可以談一談,但是你不準把這個事情說出去,我媽不許我早戀。而且你也不能要求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就算其他女生,都會為他們男朋友做的事情。”

初初牽到手,宛如獲得至寶的李東城,想也沒想就應允了:

“你說的一切我都答應你!我發誓,只要能得到周舒妤,我做什麽都可以!”

結果是,都可以的李東城。

碰上什麽都不可以的周舒妤。

約會不行,接吻不行,擁抱不行,牽手不行,有時候甚至說話,稍微表現得親密都不行。

有時候周舒妤自己也會想,像她這樣的冷面冷心的人,值得他那麽熱情嗎?

一直在追逐,一直在懇求,一直在被拒絕的李東城,也會感覺到累吧?

累了嗎,放棄了嗎?

李東城他……還會回來嗎?

回到她的身邊。

現在,他的位置是空的。

周舒妤的眼神不自覺地往外飄。

她想起沈從文《邊城》的最後一句話,也許他明天就回來,也許他永遠不會再回來。

“周舒妤!”

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來自李東城。

收起眼裏顫抖的情緒,默然回頭看他,看見他穿着白衣藍褲,額頭邊的碎發還滴着水,笑得像只躁動不安的猴子。

攜帶着清風和夏天,李東城回來了。

“我去洗了把臉。”他坐下來,撐着側臉看她,似乎很高興她能醒來。

“有這麽熱嗎?”

“嗯嗯……”毫無內涵的李東城硬是要賣個關子,“你說一句李東城真帥!我就告訴你!”

周舒妤轉過臉不想理他。

他又要湊上來揭曉謎底,氣息吹拂着她的頭發,就在她的耳邊。

他的聲音有暗啞的情味:

“你睡覺的樣子好像睡美人,我怕我會忍不住把你親醒。”

只有李東城這麽恬不知恥的人才會說出這種不要臉的話。

周舒妤不會為別人的過錯而懲罰自己,更也不會臉紅。

“你看言情小說看多了?”

她的不解風情換來小狗的控訴,“你一點都不懂少男心思,光是坐在你身邊,我的心就怦怦地跳,忍不住要大喊大叫,所以為了不吵到你,我都去操場跑五圈了……”

李東城突然話風一轉:“我想了一首新歌,唱給你聽怎麽樣?”

“……不要,等下其他學生要來了。”

“我、我我可以唱小聲一點。”委屈小狗說。

When you close your eyes,

when I sit next to you,

my fingers depict your face,

wanting to be the wind drills into your dreams……

那輕緩松弛的嗓音。

那雙熾熱動情的眼眸,

在向她訴說着永恒不變的愛意。

回憶的世界暗了。

過去的世界消逝了。

……

……

只有如夢如幻的歌聲,像是串聯起時空的鑰匙,在耳邊回蕩着,喚醒着沉睡的人。

和李東城一別兩寬的周舒妤,就這麽毫無預兆地出現在C市的街頭。

她好像剛剛遭遇了一場搶劫,手上空無一物,頭疼得也厲害。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光着腳從小巷的地上爬起來。

腦袋是一晃,世界也覺得疼痛的程度。

其實一開始,周舒妤并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因為頭痛和巨大的恍惚,讓她走在路上也有些迷糊。

完全陌生的街道,車輛來往,人流喧嘩這種程度的繁華,在她的認知裏,只有首都那樣的大城市能夠做到。

不,現在應該思考的是,她為什麽會在這呢?還有她應該怎麽辦?

迎面走來的許多人,周舒妤始終沒有勇氣求助。

直到看到兩個高中生打扮的女孩子,手挽手,甚是熱情地,好像在說些什麽。

他們蘇北的校服就不是這樣,清一色的白衣藍褲,沒有任何造型和修身可言。

但眼前的兩個女孩好像是別校的學生,穿着白色的短袖襯衣,亮紫色的百褶裙,日式風格明顯。

“你好,我手機丢了,可以跟你們借一下手機嗎?”

剛開始的時候,對于突然走上前來的周舒妤,兩個女高中生也有些防備,但聽她說話很有禮貌,還是點點頭,答應下來:“哦,可以啊,給你。”

望見手機的周舒妤,大吃一驚,因為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沒有鍵盤的手機。

這兩個高中生很有錢嗎?竟然能夠用得起這樣新型的手機。

而她根本不知道怎麽使用。

向來自視甚高的周舒妤有些慌張,不得不拉下臉,拿着已經熄屏的手機詢問:“這個怎麽用啊?”

女高中生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但還是禮貌貼心地解了鎖,随意地滑動界面:“姐姐,這裏。”

僅僅是手指微動,也會讓沒見過世面的周舒妤以為是魔法。

屏幕上是一片星海中,長相俊美的男子組合演唱的畫面。

周舒妤還沒來得及細看,就發現時間赫然顯示着2017年9月4日。

2017?!

這是距離她記憶認知的十年後!!!

她跌了一跤碰了頭,竟然丢失了這10年來的記憶,還來不及消化這個事實。仿佛懷疑是惡作劇似的詢問,“現在是2017年嗎?”

“是啊,怎麽了?”那是看古代人一樣,單純确信的眼神。

周舒妤尴尬地解釋自己的困境,“我被搶劫了,摔了一下腦袋可能不太清醒……”

說完這句話,她立刻得到了兩位女高中生同情的眼神。

“那姐姐,你趕緊報警吧。”

“我想先聯系一下家裏人……”

一直以來,她都有一個潛藏的想法。

自己出了事,聯系上家裏人就好了。

可是這個時候她該聯系誰,她能聯系誰?

無法可想,只好摁下謹記于心的電話號碼。在耳邊響起的電話音,每一分每一秒都很漫長,像刀子一樣淩遲着她的心。

媽媽,空號。她開始有些害怕了。

爸爸,也是空號。

善良的女高中生關切地問:“是不是記錯了?”

“……”沒有記錯,但如果真的是2017年,爸媽的電話換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過去的記憶已經失效,所以就成了錯誤信息。

“那姐姐,你還能不能聯系上其他你認識的人?”

摔壞了腦子的周舒妤,眼神動搖,卻極力保持鎮定。

其他人他哪有什麽其他人,學生時代她根本沒有任何一個朋友,更談不上能記住誰的電話號碼了。

李東城?

算了吧,都分手了……

按照現在的時間進程,也有十年了。

大概率沒有再聯系,突然跳出來怕不是要當小醜。

而且十年後,爸媽的電話都換號碼了。

沒理由指望李東城不換號吧!

不,她周舒妤怎麽會指望李東城。

大概是見她沉默了很久,女高中生開始東張西望,她們可是肩負着看演唱會的重任,實在不應該再次逗留。

“要不姐姐,你還是先報警吧。”

“……我不知道警察局在哪?”

女高中生用手機導航搜了一下就近的警察局,然後撕了一張紙,畫了一個簡要路線給她。

“那姐姐再見。”

快樂活潑的女高中生們向她揮手告別。

周舒妤茫然地拿着紙走在街頭。

28歲的周舒妤為什麽會出現在C市的街頭呢?

因為父母搬到這來了嗎?還是她在這裏工作?

28歲的她有家庭了嗎?孩子呢?

周舒妤停步在一間服裝店的玻璃櫥窗前,凝視着自己倒映的模糊形象。

也無怪乎,她們叫自己姐姐,畢竟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她已經28歲了呢。

頭發披散下來,白色的長襯衣,套了一件并不厚實的灰色毛衣,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沒有鞋子。

這是一個28歲的成功女性應該穿的衣服嗎?總覺得穿衣風格上,和十年前沒有太大的轉變沒有太大的轉變。

真老套,和那些光鮮亮麗的都市白領完全不同。

她本來應該去找警察局的,可此時也有些舉棋不定。

她不會無緣無故的在C市出現,也許她的家就在這附近,也許她認識的人就在這附近。

與其去麻煩警察,要不要先在附近走一走,也許有人能認出她呢?

她家裏面的人是否在找她呢?

就在這時下雨了,她沒有傘,沒有任何依靠地暴露在世界毀滅性的大雨中。

找她的人在哪裏呢?

怎麽還不出現呢?

她應該哭嗎?

周舒妤有一瞬間因為沮喪動過這個念頭。

但那就不是無所不能的周舒妤了。

現在還沒有到哭的時候。

總有辦法解決的。她會找到家、工作、親人,所有讓她安身立命的東西。

只是時間問題,沒什麽好慌張的。

可就算是這樣。

大雨将路人驅離,讓她一個人置身在這冰冷的世界。

雨水随着不安和委屈不斷地滲進衣服裏,心裏。

被淋濕的周舒妤在抱緊自己的時候,還是有一些脆弱的。跑着,張望着,尋找着。天下之大,哪裏有她可以躲避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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