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情難斷(七)

舊情難斷(七)

周舒妤記得,她和她媽最後一次談話是在高三上學期末。

她放學回了家,爸爸不在,只有媽媽坐餐桌邊摘菜,沒有開燈。

客廳顯得有些昏暗,周舒妤嘗試去開燈,燈泡一閃一閃的,照的房間忽明忽暗,人的心也跟着不安。

“媽,燈泡壞了嗎?”

周媽沒回答她,只是木着臉,處理手上的菜。

摁滅了燈,再開一次,依然是閃爍的燈光。周舒妤感覺有些晃眼,最後還是關了燈,讓客廳保持昏暗狀态。“那等爸回來,讓爸修吧。”

說完這句話,她本來要回房間裏寫作業的。

周媽的動作卻忽然停下,聲音就像崩斷的琴弦:“已經壞了的東西,怎麽修都沒有用。”

周舒妤愣了一下,沒有聽懂她的話,但感覺似乎有深意,又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媽的情緒不是一天兩天的不穩定,總有幾個日子媽就像暴風雨一樣,讓這個家都烏雲密布。

“……”她沒打算接話,準備若無其事地走進房間去。

但就在她轉身一瞬間,周媽在身後幽幽地出聲。“舒妤,你在學校是不是談戀愛了?”

周舒妤錯愕地轉身,她的第一反應是想要否認,但是周媽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千年僵屍。

那樣的腐朽,而又充滿了壓迫力。

她已經沒有說謊的必要了,以她對她媽的了解,如果她真的懷疑某件事情,她一定會調查清楚,而一旦她調查清楚,你再去說謊,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任何逃避的話都是狡辯,只會更加激怒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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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舒妤低下頭,選擇了默認。

周媽慢慢地走過來,對這個不聽話的女兒,失望到了極點:“你這個下賤的胚子,就這麽急不可耐嗎?高中沒讀完,就想着跟別人談戀愛。”

難聽的話,侮辱性的稱呼來自于她的母親,像鞭子一樣抽打着她的身心。

“你告訴我這兩次模考,你考差的原因是因為那小子嗎?”

“……跟他沒關系。”

“沒關系,那是什麽原因導致的?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為他說話。”

周舒妤知道這一場對話已經必無可避了:“我不是在替他開脫,我是在說我自己不夠優秀。那你從小告訴我,自己做的事情不要把責任推給別人。我是談了戀愛,但不是因為談戀愛影響了我的學習。我還是那個全力以赴的周舒妤,我一刻也沒有放松過對自己的要求。”

她這麽開誠布公地,說出的這些發自內心的話。周媽只是冷笑着去聽,冷眼着去看。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迷惑了你,他的成績比你更好?”

周舒妤搖搖頭。

“他用大把大把的錢去收買你?誘惑你的虛榮心?”

還是搖頭。

“哦,那我知道了,他有一副好皮囊對你說了一些好聽的話,你就挪不動步了?”

“……他是一個挺好的人,我喜歡……”

那麽多話周媽都無動于衷,唯獨周舒妤說出“喜歡”兩個字的時候,她媽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

“你才多少歲,知道什麽叫做喜歡。”

挨了掌掴的周舒妤不覺得痛,只覺得恨:“我自己的感情我自己還不明白嗎?難道我就不配擁有一件我喜歡的人嗎?”

她媽媽比她更加聲嘶力竭:“你當然不配!你的命是我給你的,你現在身上穿的衣服,嘴巴裏吃的食物,住的房子無一不是我給你的,現在我把你送到學校裏去讀書,希望你考一個好的大學,而你就這樣回報我?”

說來說去,還不過是錢的問題。沒有什麽所謂的母女感情,她們兩個就是債主和欠債人的關系。

“如果你要說的只是錢,我長大之後工作了會還給你的!”

“怎麽還就憑你和那個小混混在街邊乞讨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什麽樣的一個人在一起。周舒妤你這是自甘堕落!”

貶低了自己還不夠?還要把李東城也踩到塵埃裏嗎?他什麽也沒有做錯,只不過是跟她談了個戀愛而已。

“李東城沒有你說的那麽差,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他對我有多好,他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

“愛你還是愛你的身子?你告訴媽,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上過床了嗎?”

“李東城不是那種人!”

“好,你說他愛你,那他給過你什麽?他能給你什麽?給了你一切的人是我,是你媽媽,這個世界上你唯一要報恩的就是我。”

周舒妤怒極反笑:“你是不是以為你只給過我幸福?你給過我的痛苦,你自己有衡量過嗎?我不是你的一個玩偶,我是一個人,我有自己的感覺,自己的喜歡,我不會受你操控一輩子的!”

“鳥要長大了,不折斷翅膀管不住了是吧?好啊,那你飛出去吧,我看你能飛多遠,我看你離開了我,能有多幸福,滾啊滾出這個家,以後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周舒妤撿起地上的書包背上,真的跑了出去。她身上沒有錢,也沒有朋友,手機裏唯一能打的電話,就是給李東城的。

她背着書包在街上走,走到12點。才忍不住給李東城打了一個電話,李東城聽她說跟家裏面的人吵了一架,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讓她今晚去他家過夜,她不想以這樣的姿态見到李東城的爸媽,沒答應。

李東城就偷偷溜出來,陪着她在賓館住了一晚。

早上的時候她和李東城去吃早餐的時候,碰到了出來找周舒妤的爸爸,她還是被迫回了家。

但這一次回家的時候,冷靜下來的周媽沒有發脾氣,而是說吃完飯帶她去客運站坐車。

她以為自己要被抛棄,或者送人了。

吃午飯的時候,眼淚不争氣地流到了碗裏,但還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沒有求饒。

坐上去H市的客車。

周媽說的第一句話,就令周舒妤很震驚:“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親生爸爸是誰嗎?”

客車很慢,路途很長。周媽把自己的故事絮絮道來。

“我自小沒了媽,只有一個生病的爸,該懂的道理沒人教我,女孩子該吃的苦,我都吃了一遍,尤其是愛情的苦頭,我這一輩子已經吃夠了。

二十幾年前,村裏來了一個俊後生當幹部,待人接物都和村裏其他粗魯男人不同,他見我一個人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又要去田裏忙活,時常來幫襯我,久而久之,兩個人就有了感情。

我們在晚霞爛漫中散過步,也曾在稻田裏看過滿天繁星。你們青年孩子愛做的事情我們都做過,一個男人能對一個女人說的最好的情話,他也對我說過。

他說他要娶我,給我一個家,照顧我一生一世。我信了,跟他歇了。

可後來呢,他一聲沒吭就走了。

我傻傻地等,等到肚子大了,爸也被我氣死了,還等不到他的消息。

我挺着大肚子去縣城找他,半路生下了你,因為沒錢給醫藥費,我抱着你連夜從醫院跑了。這就是沒錢的可怕呀。”

“……後面你找到他了嗎?”周舒妤問。

“找到了,怎麽沒找到?但還不如沒找到,我寧願他死了,我找到的是一座碑也好。至少證明我當年沒有看錯過人,我也從來沒有被人辜負過。

他在縣城結了婚,有了孩子,我抱着你去找他的時候,從白天等到夜晚,終于看到了那個負心男人,扶着他懷孕8個月的老婆回家。”

“周舒妤,你要記好了。”這一次周媽沒有再說,那句老掉牙的你要争氣。“你的親生爸爸叫周方生,他有一個老婆叫舒文靜,他唯一的一個女兒是他們愛的結晶,叫周舒。沒有你的位置,也沒有媽的位置。”

“我一生被他害了,未婚先孕,名譽掃地清白也沒有了,徒勞地看着別人新婚燕爾。媽不騙你,媽動過死的念頭,當時我抱你已經走到了江邊,水也漫過了膝蓋,但知道媽為什麽沒有死嗎?”

面對周媽的深沉殷切眼神,周舒妤知道那個原因是因為自己。

“能死的話我早該死。沒死我就想着,我要争一口氣,告訴別人我也能活好,我的女兒也能活好,就算沒有爸爸,她也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差。”

她們在H市的客運站下了車,一路問人,一路走路,連摩托車都不舍得坐。

也是那個時候,周舒妤才知道自己的親生爸爸周方生是H市的市長。

他們一家住在富人區,根本就不是他們這種平民能靠近的地方。就站在街口遠遠地看着,周家的人開着黑色的小轎車進入豪華別墅,裏面還有小花園。

周家的女兒周舒,剛上完芭蕾舞課回家,抱着一只白色的博美狗,她紮着高高的馬尾,無憂無慮的臉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她媽媽舒文靜就算是在家裏,也穿得很正式,随時可以參加晚宴的樣子。家務自然不用她做,家裏好像有兩三個保姆忙來忙去。

當辦公回來的周方生,坐着公務專車回來,西裝革履,英勇之姿過人。

天理昭昭,朗朗乾坤。

好人沒有好報,壞人沒有惡報。

只有貧富差距巨大的懸殊,只有下位者卑微的仰視,和上位者殘忍的憐憫。

周媽使勁推周舒妤,“你爸來了,去喊他呀,去啊,你不願意待在我身邊的話,就去求他。”

原本看得呆愣,不知作何舉措的周舒妤,此時從茫然之中伸出一股莫名的憤怒,那是自尊心被刺痛的憤怒。

她搖着頭,緊咬嘴唇,試圖忍住眼淚。

直到被她媽媽推倒在地。

引起了周方生一家的注意,他們投來關切的眼神,也許想着這是一場鬧劇,也許是瘋子。

敏感自尊的周舒妤,沒管自己膝蓋和手臂上的擦傷,爬起來,頭也不回地就跑了。

她其實完全繼承了她媽王若梅那種瘋狂的自尊心,就算知道那是錯的,那很可笑,但她還是要堅持。

周媽在路邊找到她,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想好了嗎?跟我還是跟他?”說着森然一笑:“雖然你選他,他也有可能不要你這個野種。”

她的命運已經被決定好了,不是嗎?

周舒妤紅着眼睛,喊了一句:“我只有一個爸爸,他叫李民富!”

讀書還是談戀愛。

讀書。

周舒妤最終還是選擇回歸她媽的五指山。一路上聽着那些所謂的大道理。

“想生活得輕松一點,靠男人不如靠自己,你要是像你媽我這樣信了男人的鬼話,就是把自己的一輩子毀了,哭瞎了眼睛也沒地方去說。”

“周舒妤,你聽到媽在說什麽了嗎?”

“……”

“男人是靠不住的,高中這點小情小愛也不值錢,不僅對你,對他也是這樣,不要在關鍵時期出錯,把自己一生的前途都毀了。媽能理解你讀書苦,讀書累,沉迷在溫柔鄉裏是很幸福,但這只是短暫的,你是真的想高中畢業就結婚嗎?20來歲就挺着個大肚子,在家裏帶人。到時你想選擇別的生活,還有機會嗎?不要把命運交在別人手裏,你要自己努力,你要自己争取。”

那些漫長得像是沒有邊際的對話,讓周舒妤發自內心地疲憊,然而一整天發生的事,讓她不可能再無動于衷:“……我知道了,我會和他分手的。”給出一個滿意的回答。

聞言,周媽很高興。但是為了确保周舒妤在最後一段時間,不受到任何人的幹擾,她還是打算給周舒妤轉學。

這個選項,周舒妤也接受了。

後來的後來,這一天的記憶也開始模糊。只有一件事情,周舒妤一直記得,她們坐晚上的客車回去,車開之前她們在車站外的一個小飯館,吃兩塊錢的雲吞。

味同嚼蠟本來已經很痛苦了,吃到一半才發現湯底有一只黑色的大蟑螂,還在裏面游泳。

周舒妤一時惡心,對着垃圾桶,想吐卻吐不出來。

她媽媽在衆目睽睽之下,跟店老板吵了一架,然後拿着20塊錢的賠償,拉她坐上了回家的客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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