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黑暗中升起的光(四)

黑暗中升起的光(四)

采訪一結束,給楊哥幾個膽子,他就敢拎着李東城的衣領質問他為什麽了。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拿手指逼問李東城,上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戲份,總公司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只能誠惶誠恐,貓着身子去陽臺接電話了。

周舒妤嘆了一口氣,一方面剛才李東城被采訪的時候,有幾次說話都表現得不太自然。

對于這個趨勢,她不知道怎麽改變,更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幫助李東城。

另一方面,當然是李東城對金真兒的态度了。她寫了一行字送給他:非要把自己表現得像個渣男?

李東城剛要寫字,想起她對自己的囑托,沒克制地用他不平的聲音說話:“那你當年分手的時候,幹嘛表現得像個渣女?”

周舒妤一時無語。

那個答案她其實知道,當你已經确定一段戀情沒有結果,最正确的做法就是盡快結束它。

李東城現在的困境,并不是簡單地能由愛情來解決,不管是周舒妤,還是金真兒。

音樂仍是他一生的主命題。

只是如果他無法改變失聰的狀況,留給他的時間,就越來越少。

他已經沒有時間去聽取外面的流言蜚語了,他得趁着自己記憶還算清晰的時候,把腦海裏所有的曲子全部寫下來。

失去了對音樂的感知力。

分辨和判斷優劣的能力也幾乎為零。

他只能憑借着習慣,而非想象去描述腦海裏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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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自己的時間走完了。

六月到了,屬于他的五月結束了。

按照原計劃,他本應該把自己失聰的事情昭告天下,但沒有人能下定這個決心。

徐浩然,羅思源,景雲,卻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他們看了李東城的采訪,聯系不上他,經紀人楊哥又遮遮掩掩,不肯告訴他們事實。

三個人商量了一會兒,去到了之前李東城接受治療的醫院,調查了一番,終于從醫生那邊确認了李東城暫時性失聰的事實。

稱之為暫時,但恢複時間并不确定。

他們不敢相信李東城真的聽不見了。就算再一次從楊哥口中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這種可怕的幻想,在真正來到李東城面前,聽他用一種遠比專訪時更為奇怪的聲音說話時,才具象化成為真實:

“是真的,我聽不見了。”那有一點先前被世人稱贊為天籁之聲的樣子。像是乞丐支離破碎的沙啞聲音。

受到最大沖擊的徐浩然問:“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你不肯告訴我們?”

李東城要借助周舒妤手機上的字,才能知道對面的人在問他什麽。

這個舉動讓徐浩然更加生氣。

本以為周舒妤已經走了,李東城從此會迎來幸福和平的生活。但他竟和金真兒分了手,陪在他旁邊的依然還是周舒妤。

徐浩然便把長期的憤怒擔心和心碎全部發洩出來,矛頭全部指向楊哥:“你讓她來照顧李東城?你不告訴我們事實,卻相信她一個外來人?”

多少有點指桑罵槐的嫌疑了。

心力憔悴的楊哥,連辯駁的想法都沒有。而周舒妤的表情也一時難看。

聽不見的李東城将這一切收入眼中,他知道自己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在生氣。他嘗試把這一切解釋清楚:

“原本我還抱有期望,也許我能好起來,我想着挺過來了之後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是我讓楊哥不告訴你們的,告訴你們也不過讓你們都擔心罷了,你誰都幫不了我……”

徐浩然怒視着李東城,很想問:

那周舒妤呢,她能幫上你什麽呢?他曾經栽進過一次,還要栽進去多少次。

但景雲和羅思源在旁邊拉住了他,握着他的手臂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他成為房間裏最需要慰問的人。

羅思源很輕易地接受了現在的局面,甚至還有幾分調侃語氣說:“你們做了好大一個局,瞞住了粉絲,怕是連公司也騙了吧?但現在怎麽樣呢?東窗事發了,我們Echoes是不是要散了?”

有一些人把自己的慌張疑慮,藏在玩世不恭上。

周舒妤打出一行字:Echoes會解散嗎?

李東城思考了千百遍的問題,終于浮到臺上,他也被迫去面對:“退出的是我,不是你們。”

徐浩然立刻拔高聲音:“你還沒死,為什麽要退出?誰說你沒有好起來的可能性?”

他們不會接受另外一個人加入他們的隊伍,李東城是不可以被替代的,Echoes開始是哪4個人,結尾就是哪4個人。

沒說話的羅思源和景雲也是這個意見,當然他們都知道,要堅持這件事情并不是那麽容易。

周舒妤改問號為句號,劃掉"嗎",在會這個字前面加上不。

Echoes不會解散。

很難說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李東城有沒有動搖。

但看到李東城對外界所有信息的接受,都要經過別人的翻譯和解釋,距離大家所認知的那個天之驕子相距甚遠。

Echoes三人多少有點難受。

他們都不得不接受李東城病了這件事情,甚至有永遠不會好的可能性。

但卻不願意就此放手。

把楊哥叫出來商量對策。

其實他也走到了窮途末路,無計可施的地步了。公司給他的壓力越來越大,Echoes是不可能停止運作的,如果李東城長時間不複出要休養,這正好給了他們增替新人的機會。

徐浩然強硬地表示,“Echoes只有解散,沒有重組。我們會等他好起來,會給他争取盡量多的時間,現在還遠沒有到最差的結局。”

楊哥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之前李東城堅決要維護Echoes四人組的時候一樣。

但是,且不說他們能不能瞞住公司,“如果你們真的要決定對公衆說謊,經營編織一個彌天大謊,那一段這個謊言一旦曝光,你們所有人的職業生涯都會宣告完蛋。”

徐浩然倒是無所謂,他看向景雲和羅思源,等待的是他們的意見。

景雲還是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能力。羅思源知道他的心意,搭着他的肩膀說:“Echoes解散之後他還可以回家繼承祖産,不用擔心他,到時候你們記得救濟一下我就行了。”

這小子永遠沒個正形。

但徐浩然卻放松下來,坦白地說:“你說賺錢吧,我們4個人應該也是賺夠了,站在這裏不過是為了自己對音樂的喜愛,和對兄弟情的堅持……”

羅思源俏皮地指出:“獲獎詞裏沒有感謝粉絲,你完了。”

“我當然在乎粉絲,但是,”徐浩然頓了頓,“他們了解的是我們的歌,他們不了解的是我們的故事。”他相信不管是哪一個人退出,李東城都不會願意,他也是。

他和李東城從小玩到大,在家裏面人都不理解他們玩音樂的時候,他們就站在一起了。度過了多少青春時光,擁有多少磨滅不掉的記憶。這種感情或許并不是很多粉絲能夠理解的,他們知道,但并不理解。

徐浩然把楊哥叫到一邊,又詳細地詢問了他聘用周舒妤的情況,得知是周舒妤第1個發現了李東城的不對勁,又為李東城的病情四處跑醫院,現在李東城也是得她的照顧,情緒才穩定不少。

不由得在心裏感嘆一句,這兩個人糾纏不休,真的是孽緣啊,天都拆不散。

但周舒妤為什麽肯留下來呢?為什麽願意為李東城做這麽多事?

他嘗試設想一個他從前未曾考慮的答案:難道周舒妤對李東城,也不是一點情意也沒有嗎?

客廳裏,羅思源直接搶了周舒妤的手機,開始得瑟地逗李東城玩:“啧啧啧啧,以前你一直嫌我醜,現在算如願了嗎?”

他像個小孩子惡作劇似的喊:“李東城是個大笨蛋!”

彎起嘴角一笑:“是不是不知道我在講什麽呀?”

李東城只覺得,他動來動去的嘴巴也很吵鬧,伸手直接把它擋開了。

“總之沒好話,我也不想聽。”

這個時候徐浩然回來了,也帶回了他們商讨之後的決定:

“6月我們還有幾個活動要參加,但只要我們走在一起,也可以掩蓋你聽不到和說話的問題。公司應該就沒什麽話好說了。”

楊哥接着說下去,“但是按照計劃,我們應該開始出第8張專輯的第1支單曲了,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問題在于,李東城手上有曲子嗎?

周舒妤知道,沒有。

或者說沒有他滿意的曲子。

他的确有過很多思路,失聰前也記下過不少曲子,現在也還在寫,但是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思路,将所有曲子有機地串聯起來,變成他想要的曲風,它們都不具有完整性。

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們繼續拖延。

下午,大家聚在李東城的公寓裏,找出了所有有機會成為下一張專輯裏歌曲的樂譜,讓景雲用鋼琴演奏了幾遍。

有幾首徐浩然覺得不錯的。

有幾首羅思源喜歡的。

有幾首經紀人楊哥看好會大火的。

最沒有信心的是李東城,他問其中最嚴苛的景雲,“你覺得怎麽樣?”

景雲道:“要看後續曲子的搭配,但、可以出。”他們并不是能夠挑三揀四的時候。

周舒妤把這些話翻譯給李東城。

然後李東城把目光落到她身上,“你呢?你怎麽想?”

除了徐浩然以外的衆人,都沒有想到李東城竟然會詢問一個助理的意見。

周舒妤愣了一會,覺得自己并沒有權利對此發表意見,“我不懂這些。”

這和她10年前給出的答案沒什麽區別。

但李東城就是從中獲取了什麽信息,嘆息着搖搖頭,把樂譜都丢到桌子上去,“讓我再想一想,讓我再想一想。”

他自言自語地說。

很明顯他對這些曲子還不夠滿意。

衆人也從這一幕,窺見了李東城為什麽會生病的原因。他太要求完美,而這個完美又太過模糊,難以追尋。

他們可以說買曲,或者加入進來幫忙寫曲,但那無疑對李東城的自尊心是進一步的挫傷。何況,他們從未懷疑李東城會寫出最好的曲子來。

是夜,明明說要睡覺,結果爬起來喝酒寫曲的李東城,被折返回來的周舒妤逮個正着。

她去拿他的酒,他并不肯給他,“我現在需要一點酒,去刺激一下我的神經,只有這樣我才能抓得住那些靈感,我才能做一個有用的人。”

周舒妤坐在旁邊陪他,看他冥思苦想又煩躁不安,塗塗畫畫。

最後,他忍不住擡頭問她:“你是不是也覺得,下午那些歌沒什麽意思?”

周舒妤用手機打字,還是那一句話:“我不懂音樂。”

“那你不喜歡它對不對?”

周舒妤沉默了一會兒,“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歡它。”

李東城失落地看着她,“不需要對我說謊話,我都知道。”

他不是在對周舒妤發火,而是在對自己生氣,越是時間緊迫,越是任務緊急,他就越意識到自己的無力,最後他只能認輸似的扔下筆:“原本我就是一口已經幹涸的井,聾了之後,就更加寫不出來。這樣的我,還配做一個音樂人嗎?”

周舒妤搜出了貝多芬的照片,這位偉大的音樂家聾了之後,不也寫出了《命運交響曲》嗎?

李東城慘然一笑,半是嘲諷:“怎麽你覺得我能成為貝多芬嗎?”

就算成為不了貝多芬也沒有關系。周舒妤聳聳肩。

“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身邊的朋友都希望你能好起來,你只需要接受自己,不需要替他們感覺到害怕。”

今天,徐浩然他們也借助手機,和李東城談了很多,就算要解散Echoes,他們也能承受那種後果,就算李東城江郎才盡了,他們也可以拍拍屁股,潇灑地離開樂壇。

“我們已經玩夠本了。”羅思源說,“最多也就是沒有以前風光而已,想玩起來的時候随時可以聚起來玩。”

盡管他們并沒有他們表現得那麽輕松,但大家都在期待未來基礎上,做了最壞的打算。

李東城現在需要戰勝的只是他自己的心魔。

他想寫出東西來,他不想這樣倉促的結尾,他要畫完美的句號。

要再一次拿起筆,記錄一些殘缺的靈感,就算最後一首歌也好,他也想寫出來。

深淵就矗立在他的面前。

隔絕了所有外界的事物,同時也剝奪了他發聲的權利。

就在這時,周舒妤把他的筆拿走了。阻斷了他與音樂的聯系,阻斷了他與深淵的聯系。

“不想寫,就別寫了。”

李東城茫然地擡頭看她。

那一刻她看見了什麽呢?她看到了一個被吓壞的孩子。

她在紙上寫:“你老問我們喜不喜歡你的曲子,可是你自己喜歡它嗎?光靠責任感是寫不出好曲子的。”

李東城一直在嘗試做流行的曲子,有價值的,能夠表達心聲的曲子,但他自己也停滞了。

“但寫不出歌的李東城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周舒妤用疑問的眼光望着他,寫下自己的困惑:“應該要有什麽價值?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只是單純地喜歡音樂,那時候的你不也很快樂嗎?”

她的确見過一心喜歡音樂,心無旁骛的李東城。

看到這一行字,李東城也在想,十年前的自己早就變得陌生,他活到現在難道不是成長,而是退化嗎?

周舒妤在樂譜紙上留下的第一行字,還印在他的眼眸中。

不想寫,就別寫了。

“但我能做一個和音樂無關的李東城嗎?”他問。

周舒妤一眼就看清楚了這個問題的實質,回答道:“你可以做一個沒有任何音樂天賦的李東城,只是單純地喜歡它。”

城西有一家以化妝舞會為主題的酒吧,你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任何一個人來到這,你可以是古代的皇帝,古羅馬的君主,祭祀,你可以是外星人,宇航員,你可以是八爪魚,印第安老斑鸠……

你可以是任何一個人,除了你自己,沒有任何一個人不認識你,更不會去探究你的身份。

幾乎在醫院和公寓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李東城,在周舒妤的陪伴下來到了外面。

化妝成什麽樣子?周舒妤問他。

《千與千尋》的無臉男吧。

從頭套到尾都是黑漆漆的衣服,再加上一個慘白慘白的面具,黑漆漆的眼睛上下有奇怪的紅色花紋,以及像是蒙娜麗莎一般神秘的微笑。

他跟在紮着高馬尾,穿着白T的周舒妤身後,完全複刻了電影裏的情節。

“這世上是有很多種人的,普通的,不普通的。有人生來就具有某種天賦,有人生來有所殘缺。但不管出生的時候和別人怎麽不同,後天又遭遇了那些事。大部分的人都會選擇堅強地活下去,這就好像是一種天性。動物也是這樣做的,接受自己,順應天命。”

“動物?”

“嗯,很多動物沒有視覺或者沒有聽覺,沒有嗅覺,但他們還是活得好好的。”

“那世界對他們會不會很危險?”

明明是非常擁擠的人群,各式各樣吵的他眼花的顏色。可是他就是聽不到一點聲音。

“他們非常依賴觸覺去感受這個世界。像蛇慢慢地蠕動,蚯蚓也是,任何細微的震動,他們都不會放過。”

他們就在酒吧的臺子上,摸着櫃臺的桌面,手心真的能傳來這個舞廳的韻動。

李東城好像能想象這裏播放的音樂,他哼出幾個曲調問周舒妤,“是這樣嗎?”

手指沾了杯子裏的酒,在桌面上寫字。

周舒妤回複他,很像。

李東城看着在舞池中肆意放飛自己的人們,有一刻的釋然,這世界上就算沒有他寫的歌,依然是萬紫千紅。

而他所喜歡的音樂,并沒有被疾病帶離他的內心,仍在他的想象之中。

像是感他所想似的,周舒妤繼續沾酒在桌面上寫了一行字:

音樂就在你心中,誰也奪不走。

酒吧的燈光忽然暗淡,應該是到了切換歌曲的時候,從動感搖滾變成一首抒情歌。

男男女女擁抱着跳舞起來,耳鬓厮磨。

李東城聽不到駐吧歌手在唱什麽,無法想象那些歌詞,但是舞廳的那些柔和的燈光交相輝映,就像是無數的詩篇一樣。

“猜到是什麽歌了嗎?”周舒妤湊近想聽他哼唱。

他卻拉着她的手,帶她進入舞池。

音樂好像也不只一種表現形式。

寫字的快慢,身體的律動,大地的轟鳴,風吹過的感覺,她的體溫,她的呼吸,來自靈魂的戰栗,前世未止的心跳。

都是完美的協奏曲。

李東城抱着周舒妤,就像舞池裏的其他情侶一樣,旁若無人地相愛。

他摟住她的肩膀和腰,在她的耳邊,飽含深情地,輕輕哼唱地那首他所想象的曲子。

夜莺在叢林裏飛過,沒有月光,他的歌聲是唯一發亮的存在。

而周舒妤在兩重旋律的萦繞中,真切地感受着來自李東城身上的氣味和踏實。複雜的歌詞唱出委婉的情愫,她也漸漸不能抽身而去。

“不要着燈,

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

如果我,

露出了真身,

可會被抱緊。

驚破壞氣氛。

誰都不知我心底有多暗。

如本性,

是這麽低等,

怎跟你相襯。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吓怕的準備,

試問誰可,

潔白無比,

如何承受這好奇,

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

願赤裸相對時,

能夠不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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